九岁的宜臻尝过之后,真是惊为天人,趋之若鹜,好想再要。

因而未到月底,便巴巴儿地写了封信去问好。

结果卫珩什么糖霜都没寄,反而只回了本书和一封信。

信上淡淡道:还是平日里吃太饱。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这样的富贵小孩儿,自小没饿过,自然不晓得粮食的珍贵,才挑三拣四的,没得白矫情。

宜臻那时虽然委屈又伤心,但心里头其实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记住了自己的口味。

少女垂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半晌,她才把这盒桃酥放置在一边,打开了那卷羊皮画。

——就说卫珩怎么平白无故地送幅画给她,原来不是画儿,而是一幅地图。

图上画了南疆、巴蜀与一部分琼越,正中央处恰好是黎州。

羊皮卷展开来很有些长度,卷轴背面另绘了一副更细致的黎州附图,里头不仅描绘了地形气候,还标明了地方上几家大族的势力分布。

其中有家的名头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宜臻知道这是卫珩的习惯,画了红圈的便表示是个好的,与他应当还有些联系。是在告诉她,若有实在没法子的要紧事儿,可以直接去寻这家帮忙的意思。

这是极珍贵,极用心,极好的一卷地图。

宜臻揉了揉眼睛,觉得心里头有些小感动。

珩哥儿可真是个好人。

她想,日后哪怕做不成夫妻,她也会把他当作大恩人瞧的。

小姑娘又捡起那条项链。

项链做的十分精致,一个小小环扣一个小小环,连起来就是一条如绳子般柔软易卷曲的金链子,可挂着的东西又实在古怪,像是个厚实的圆盒子,个头大的比之长命锁也不遑多让。

上头雕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挂在脖子上,十分不好看。

宜臻拧着细眉叹息,看来十年未见,卫珩的品味又差了不少。

正当她打算把项链先收起来时,手里却不知道按到了什么机关,挂着的扁圆球忽然“嗒”的一声,弹开成了两半,把她吓了好一跳。

冷静下来后仔细一瞧,才发现弹开的是盖子,剩下一半的表面上,刻了一圈长长短短的刻度,还有细针在表盘上不停转着。

这样式十分眼熟。

让宜臻一下想到了前些日子亭钰刚到越州时,在信中极兴奋地提到了一种叫怀表的事物。

说是可以随身揣着,上头的机关还是永动的,只要带着怀表,随时都能知晓时辰,怀表将一个时辰细致精准地分成了六十份,实在是方便的很,简直就是神物。

只是他又说,那表里头的机械十分精细,便是连卫珩大哥,花了无数心血和银钱,如今也只得了那么一只,所以不能给她寄来玩玩了。

此刻,屋子内静悄悄的,宜臻瞅着掌心里滴滴答答转着的指针,听着耳旁烛火燃蚀的声响,忽然觉得有些想落泪。

夜风拂过庭院内的矮树,叶子飒飒作响,为这灼热的夏夜带来几分凉意。

她把怀表放进匣子里藏好,打算等后日父亲母亲启程了,再去轩雅居把东西还回去。

无功不受禄,这样珍贵的物件儿,卫珩给了她,她自己心底都害臊。

这么些年,她没给卫珩带去点好,没有报成恩,反而一直在劳烦他。

小姑娘难过地垂下眼眸。

她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小麻烦精噢。

......

等到老太太院里派人来请四姑娘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宜臻换了身干净衣裳,拾掇好自己,随祖母身边的大丫鬟荔枝往寿安堂去。

荔枝性子温柔,往常和半青处的最好,心里自然也偏向五姑娘。

一路上细细提点她:“今日二老爷的消息下来后,老太太伤心了好一阵儿,念及五姑娘您还在京郊庄子里头,晌午后便派了人去接您,只是没想到您竟先回来了。”

“这会子五少爷和大太太也在寿安堂,大太太是方才才来,说这番去了黎州,也不知何时能再见,所以一得知您回来,就匆匆地去大厨房熬了碗您最爱吃的杏仁粥,送到上房来。结果没想到刚放下桌,就被五少爷抢先吃了。”荔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其实五少爷那么点儿大的人,什么都不知晓,心里头却是最念着您的,今日午觉后起来,还一直缠着问五姐姐呢,若是知道您要往黎州去,怕又得哭上好几通了。”

宜臻知道荔枝的意思。

是想让她拿亭詹作筏子好留在府里。

祖母一向最宠爱亭詹,平日里就没有不应的要求,倘若亭詹哭闹着非要五姐姐留下来,祖母未必不会心软。

但是没必要。

她弯弯眉:“亭詹如今也要进学了,日后搬到外院去,总不能还这样赖着姐姐们,这个年纪,总要让他学着自立些。”

荔枝一怔,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也是呢。”

心下却是感叹五姑娘稳的住。

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说话依旧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眉眼不动一下,看不出心思深浅。

这份气性,满府里也只有二姑娘能比得过了。

正这样想着,前头小道折角,就忽地走出几个身影。

说曹操曹操便到,领在最前头的女子,正是她方才在心底里念叨的二姑娘。

二姑娘向来是不同一般闺阁女子的。

府里其他姑娘都在抚琴绣线时,唯独她钻在老太爷的书房内,捻着棋子,高谈阔论,她自小聪慧,熟读兵书,老太爷曾说过,这么多子孙里,只有亭霜得了他真传。

二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雅致的青绿色长袍,踩着木屐,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一副风流名士的打扮。

在她身侧,是大长公主膝下的永平郡主和忠孝侯府的嫡长女宋菀妙,后头跟着的则是四皇子和太子爷,个个都是身份煊赫的王孙贵族,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着的,此刻却都随在二姑娘身后,一副听任差遣的模样。

祝亭霜看见迎面而来的少女,挑了挑眉:“五妹妹?”

宜臻微微一顿,上前福身道:“二姐姐好。”

而后一一向永平郡主和两位皇子行了礼。

若说这府里有谁是宜臻最不愿遇上的,那一定是二姐姐。

倒不是有多么刻薄难缠,而是她身边总有这样那样的人跟着,每一见面都要行许多礼,问个好都耽搁好多功夫。

今日都算是好的了。

太子和四皇子略微点了头,永平郡主处事温和,也微笑着回了一礼,至于宋菀妙,她无品级身份,宜臻便只屈身福了福,可对方一贯是个清高的性子,轻飘飘地扫了宜臻一眼,连个平礼也未回。

问了好后,宜臻便退到一边,等他们先行。

她并没有像方才遇见的四姑娘那样,问二姐姐要往哪儿去,做些什么,也半点不提为何两位皇子会到府上来,甚至连多寒暄的意思都没有,只恭谨地低着头,态度内敛,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倒是让他们略有些惊讶了。

“你身子可大好了?”

祝亭霜问道。

少女颔首,微垂着眼眸,神情宁静又乖巧:“已经好了。”

“你今日回了府,是送行,还是要随二叔一块儿启程?”

宜臻就一下没有回。

她晓得这个二姐姐是没有恶意的,因为她志向大的很,并不屑于在祝府这一亩三分地里折腾。

大伯母算计的那些子事,二姐姐也向来是不听不管不闻不问不掺和。

所以宜臻不喜大伯母,却对二姐姐没什么意见。

只是今日她问的这话,就让她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

说送行,或是说一起前行,都不太好。

说不知道,也不好。

就有些让人为难了。

宜臻垂着睫毛,任性地在心里头抱怨道,何必这样问呢。

“祝姐姐何必这样问呢。”

那宋菀妙轻轻嗤了一声,“圣上下的调令,如何能不去,难道还要抗旨不成。”

她的面上还带几分嘲意:“周栾大将军在北疆戍边,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有些人却在朝堂里卖官鬻爵,要我说,去黎州也是便宜了他们,倒不如通通都送去北疆,也让他们体会体会戍边将士们的寒苦。”

“菀妙。”

永平郡主不赞同地蹙了蹙眉,“人家与你无仇无怨的,何必说这些话落脸面。”

“表妹这话没说错。”

太子抬了抬眸,面无表情,“有胆子做,便要有脸面认。将士们在北疆戍边受苦,大臣却在京中做朝廷的蛀虫,这是我大宣的耻辱。朱鞍如今已经下了牢狱,死罪难免,祝二老爷去了黎州,是圣上看在祝老尚书的面上,望他能戴罪立功,莫要再犯这些错处了。”

......

当着宜臻的面,说这样的话,不论放在哪个场合,都实在无礼了些。

且字字诛心,打在人的脸面上,若是一般的小姑娘,此刻说不准已经落了泪。

但宜臻从头至尾没有反驳过一句。

静静地站在一旁,微垂着眸,不能更柔顺。

她心里头清楚的很,他们不是不懂看脸色,也不是不会顾全大局保重脸面。

只是被贬了职的祝二老爷,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压根儿不值得全脸面。

更何况当年,祝二老爷是捡了亭霜父亲的便宜,这才袭的爵,这些年却对亭霜没半点看护之情,实在让他们这些友人瞧不上的很。

忍不住便要说话刺一刺。

唯有永平郡主,觉得这样冷言冷语地对待一个小姑娘,也实在过了些,蹙蹙眉,道:“都这时辰了,再晚些听香居就要落锁了,咱们还是快些去,莫要在这儿耽搁功夫。”

祝亭霜微颔首,径直朝外走去。

方才他们说话时,她只在旁边冷眼瞧着,不和太子一块儿指责宜臻,也不偏帮自己亲妹妹,神情淡淡的,如高山上不可亲近的寒霜,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事实上,宜臻是不是难堪,是不是想哭,根本就不值得这些人费心。

反正整个伯爵府,他们也只瞧得上亭霜,其余那些子,连摆在台面上和他们说话的分量都没有。

脚步声渐渐走远,遥遥的还能听见谈笑声。

月光透过树枝,在台阶上落下破碎的影子。

宜臻抚平衣袖,睫毛盖住眼眸,神情平静:“走罢,别让祖母等久了。”

珩哥儿说,打不过人时,便要学会忍。

怎样也要忍。

谁让自己没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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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宜臻到寿安堂的时候,果然见到了大伯母和亭詹。

寿安堂坐落在仪门内,正中三间正房,丹楹刻桷,庭院开阔,是祝府最气派的一处居所。

月光落在院子里,把青石阶照的如水般粼粼。

五少爷祝亭詹正在堂屋前玩走圈,他这个年纪,正是精力充沛,人嫌狗憎的时候,跑的满头大汗也不肯歇,直到大伯母拿栗子甜糕来,哄着他吃,他才消停了一小会儿。

这会子,大伯母又蹲在亭詹身边帮他擦汗,眼里满满都是无奈:“出了这么些汗,夜里可别再贪凉踢被子了,不然明日起来受了寒,可有你好受的。”

亭詹扭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吃糕点,并不把她的话放进耳朵里。

只不过大伯母也不在意,依旧细细拿帕子擦他额间的汗,神情极温柔,动作极细致。

宜臻其实知道大伯母张氏为何这般疼爱亭詹。

她膝下无子,二姐姐与她又不贴心,祝府这样的人家,改嫁是不可能的事儿,她便一直都想着要过继个男孩。

亭詹如此得祖母宠爱,又一直有“大伯转世”的歪称,她爱屋及乌,自然把亭詹当做最好的选择。

虽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父亲定不会同意,但祝大太太心里头清楚,只要说动老太太,亭詹也愿意接受她这个母亲,二弟的意见,有时候并不太要紧。

只是目前来看,亭詹......

“五姐姐!”

小男童一把挥开大伯娘给他擦汗的手,像只健壮的小老虎蹬蹬蹬跑过来,兴奋道,“五姐姐,你不生病了?”

“已经好了。”

宜臻微微俯身,拨开他额间被汗染湿的毛发,语气很温柔,“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去歇息,大晚上的这样闹,扰了祖母怎么办?”

“祖母也没歇息。”

亭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祖母在里头念经,我在院子里玩,不吵她的。”

他又说:“五姐姐,庄子里好玩儿吗?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也去?”

“不好玩。庄子不比府里,蚊虫多的很,往来的也都是些跣足褐衣的庄户人家,你去了是要受苦的。”

“这样噢。”祝亭詹就略有些失望,“大伯娘还说,庄子里舒服的很,五姐姐你是去躲懒的呢,原来又是骗我的。”

宜臻抬起眸,望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张氏。

对方脸上没有半丝被拆穿的尴尬,依旧慈眉善目的,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和善的笑:“宜臻可别怪大伯娘,我若不这样说,他又哭着喊着非要去救他五姐姐了。亭詹这个小魔星,你也知道,闹起来谁都劝不住。”

“他打小就是个难缠的精怪。”

宜臻弯了弯唇,道,“只是亭詹,你如今都五岁了,是大孩子了,日后可不能再这么泼皮耍赖的。”

“我才没有泼皮耍赖。”

亭詹极不服气地瞪眼,“就是大伯娘骗我。”

“好,我知道了。那下次倘若祖母也同意,我便带你去庄子见识见识好不好?但现下都这样晚了,你该跟嬷嬷回屋去歇息了。”

“我能明日就跟你去庄子上吗?”

“明日不行呢。”

宜臻摸了摸他的脑门,“父亲后日便要去外地上任,这两天忙的很,五姐姐要帮着母亲收拾箱笼,等日后空闲一些了,再带你去。”

“父亲要去哪个外地?去很久吗?”

亭詹好奇道,“也带我去吗?”

“想来是要去很久的罢。不过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大些了再说。”

“那五姐姐你呢?”

他有些担心,小手抓紧了她的裙摆,“五姐姐也不去对吗?”

“应当是不去的。”

“不过也可能要去。”

她唇畔的笑意很浅,“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可千万不去。”

亭詹忽然生气起来,“五姐姐你要是去了,我就这辈子再不理会你了。”

院子里静了一静。

“好。”宜臻微微弯眉,没去瞧前方张氏惊疑不定的眼神,只揉揉他的脑袋,嗓音柔和又轻缓,“那五姐姐一定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