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点头,猛地一顿:“落伤就是你弟弟吗?”

她点头,似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手一翻转,只见上面躺着一块白玉,与落伤腰间所配的极为相似:“这是白玉叶子,与他身上的,是正反两枚。合在一起之后,便成了一块完整的玉佩。”

我越发不解的问道:“为什么刚才不认他?”

“现在我与他,已是立场完全不同的人,何必相认,只要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我便心满意足了。”九夫人淡然笑着,却是没有一丝遗憾,“当年我出世,家中已忐忑不安。后来他出世,更是忐忑,家里两个孩子都是有眼术的人,大祸迟早要来,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早。”

我反复想着她的话,心中已是觉得不忍。明明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面前,却不敢相认。落伤用灵宠之时,她便知道他是四海的人。如今三界开战,若有一天落伤站在天神殿一边,那便与她成了敌人。

与其如此,不如不再相认。这样一来,落伤心中便仍是了无牵挂,毫无束缚。

虽说我并不是很明白九夫人所想,但是她做事是极有分寸的一个人,所做的决定,定是思索了千回。

想着,我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三界之战已经开始,这一晃,已是两年光阴。

我与青魂,也已经两年未见。

南海未成战场,我手上也有灵罗印,若是想,可以回去。但是一来怕碰上白夜,二来又怕出了什么意外让青魂担心,便忍住了。

无忧好似没有怎么长大,素隐女儿的个子都要跟她差不多高了。

素隐在出战之前,已经替九夫人腹中孩子取了男女两个名字,如今是女儿,便叫蝉鸣。听说是当年九夫人为救一只秋蝉而误入灵怪陷阱中,九死一生之时,被素隐所救。秋蝉为报救命之恩,为两人在这炎夏中鸣唱一曲时,两人都暗生情愫。

九夫人说完这名字的由来,脸上已是溢满了幸福的笑意,好似少女般。我看着,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我与其他院子的家眷不怎么来往,无忧也没有玩伴。自蝉鸣出世之后,便天天腻在一起玩耍,我和九夫人也乐得自在。

这天我正在院中看她们玩耍,就觉得心口一闷,尾指刺痛。眼前已经出现一副景致,却不知是何处。我蓦地想起,灵犀咒。

百年之前我给青烟下的灵犀咒!

我顾不得向九夫人说明,立刻冥想那地方,开了灵罗印跳入那光圈中。再睁开眼时,却见这里百里荒芜,烟硝漫天,视线所及之处,都未见我所想见之人。

青烟,明明就在这附近。

为什么没有他的气息,为什么尾指还在疼痛。

“青烟。”我嗫嚅着,却见一道金光由天劈来,我惊了惊,迅速闪避在一旁。只见那金光撞击在地上,冲开半里深的裂口。

我往上看去,后背却一凉,我往前一跃,还未落到地面,已感觉到那气息已在下面,侧身往旁闪去,手臂一疼,已感觉到一道利刃划过,只是刹那,就见一股灵力袭来,将那人影瞬间化作灰烬。

我心中略微惊恐的喘着气,闻到熟悉的气味,还有血腥味,猛地回头,只见青魂正有些怔神的看着我,只是片刻,眼中已满是怒意:“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走了过来,抓过我的手,已念起了灵罗印要将我丢回去。

“青魂。”我伸手拥住他,两年,虽然对灵兽来说只是眨眼的时间,但是对我而言却好似过了一百年。他身上都是血的味道,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我抱住他时,似乎听到极轻的吃痛声。

我真想把全部想说的都告诉他,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瘦了许多,差点要落泪。

青魂凝视了半刻,硬生生将我手掰走,冷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待在冥罗界。”

我见他又来推我,哽咽道:“不能多说两句话吗?”

“会有那一天的。”

青魂伸手轻拥我,余音还在耳边,身下一轻,已被他送入冥罗通道。

眼前强光一散,我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这一别,又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见。我似瞬间想到了什么,泪水顿时停止。

我要去找的是青烟,但是出现的却是青魂。

“上次给你下的灵犀咒,好像成功了。”

“魂妖的独子死后,性情大变。”

“照理说他的魂魄已被打散不可能再复活,但是上次见到的年轻人,分明就是魂妖的儿子。”

我想起刚见青魂时,总是觉得他的眼神似在哪里见过。我曾问他,是否认识我。

我全身都已颤抖起来,如果,如果青烟就是青魂,那地精说青烟死了却未死,青魂已死却活着,似乎这些都合情合理了。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家中,敲开门,只见管家见了我一脸愕然。过了片刻,才冷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想问你一些关于青魂的事。”我见他想关门,伸手挡住说道,“魂妖可能是因为青魂而死。”

管家一愣,默了许久,才终于松了手,却仍是面无表情:“你要问什么?”

“青魂当年魂魄尽散而死,那他的尸身呢?”

管家狐疑的看着我,还是说道:“尸身被大人封印在灵力棺木中。”

在灵力棺木中的尸身不会腐烂,只是需要施术者每日耗费许多灵力。我问道:“青魂那时候死了多久?什么时候复活的?”

“少主离世一百年零九年。”管家盯着我,好似不太愿意告诉我般,“算下来,差不多是五百年前突然复活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百年。那他复活的时候,正好是青烟死的时候:“突然复活,是连你都觉得他活过来是不可思议吗?”

管家似乎越来越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神色凝重,点头道:“若不是大人领着他回来,说他是少主,我绝不相信一个魂魄尽散的人还会复活。而且…”他默了默说道,“少主以前脾气阴厉,心中无半分仁慈。可是回来之后,虽然脾气仍是古怪乖戾,但是与大人俨然有了父子之情。”

听完他的话,我越发觉得青烟与青魂有冥冥的联系,若我所想的是真的…我忍不住捂住心口,向管家道了别,走在街道上,却觉脑中无比清醒。

魂镜,只要找到魂镜,就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当年魂镜将我带回冥罗界之后,就消失了,足足两年未再见到她。

落伤说当时我是落在院子中,并没有其他人。

当时在院中的人,还有青魂,还有无忧。

我定下心来,回到那宅院中,跑到九夫人的院子中,就见无忧正哭得厉害。我心里微痛,刚才突然那样消失在她面前,她不觉得惊慌才怪。

我奔了过去,拥住她:“无忧不哭。”

“娘。”

我搂着她,心疼得轻抚着她:“娘回来了,无忧不哭。以后娘再也不会突然走了。”

无忧哭声渐弱,手却是抓着我不肯放开。我见九夫人脸上终于松了口气,冲她歉意一笑。直到无忧的呼吸完全均衡下来,我才松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父王不见了,爹爹不见了,若是娘也不见了,无忧也想不见了。”

我愣神片刻,才知道她还一直记得白夜,也还惦记着青魂。她起先还会问我他们去了哪里,我敷衍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问了。我以为她年纪小,很快就会忘记,没想到她却牢牢记在脑中。

我看着她白雾般的眼睛,没有任何神色,若不是她的声音微低,我几乎要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或许正是她眼中无神,才总让我忽略她心中所想。

我到底还是没有帮姐姐照顾好无忧。

我握着她的手,说道:“无忧有什么想跟娘说的,都可以说,不要再藏在心里,好吗?”

“嗯。”

我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见她已完全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无忧还记得那年娘突然掉到院子里的事吗?”

无忧想了想,点点头。

“当时娘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吗?”

“娘说的是那个小姐姐吗?”

我几乎要叫出声来,点头道:“一个眼睛很大很明亮的小姐姐。”

“嗯。”无忧眨了眨眼,“我看到她钻进落伤哥哥的袖子里了。”

我一愣,魂镜去那里做什么?落伤没有发现吗?

落伤当年一别,已是两年未见,我该去哪里找他?

第二十一章 一世

我拜托了地精去找落伤,想了想红纱应该会知道落伤在何处,便回到了南海中。

两年未见,南海草木依然那样葳蕤茂盛。我走在这树林中,抬头看去,不见顶端,看着细碎撒下的阳光,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只是这附近生灵的气息很薄弱,不像以往那样到处可见。

两界之战,违背白夜意愿随同主人去参战的灵宠,据说不少。

果真如落伤所说,这非灵宠天命,而是与三海自古以来的牵绊。

走到山谷中,再往下走,便是红纱的家了。

这条路已经走过了无数遍,平时来这里的人很少,红纱也不怎么外出,这成型的小路要归功于我。

我警惕着附近的气息,生怕被人看见。那年从白夜宫中逃出来,便一直很害怕有一日他会找到我。

远远的看到红纱的青藤小屋,只是没有她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外出了。

我跃过栏杆,轻声喊道:“红纱。”

没有人作答。

我站到门前,瞥了一眼绿木叔公的木屋,也好似不在。鼻尖微微一动,心里隐约觉得不安,手一推门,却见一阵灰尘扑来,呛得我猛咳几声。

我发愣的看着这屋子,可见之处都落满了尘灰,那边角竟爬满了蜘蛛网。

我转身跑到绿木叔公的屋子,也是如此。

红纱呢?叔公呢?

我又愣神片刻,出了门,仔细一嗅,附近有叔公的气息,很薄弱,应该离这里很远。我忐忑不安的往那个方向跑去,越发焦急。

跑出山谷,穿过溪流和密林,再停步时,却见下面已是悬崖万丈,深不见底。我微微诧异,化成原形往下奔去。

跑了许久,才到了崖底下。一化成人形,便见一道灵气利刃朝我击来,侧身一闪,便听到一声低喝声:“不许踏入这里一步,否则我开杀戒。”

我一怔,这声音是叔公的,但是语调除了杀气,还有怒意,更隐藏着一种悲凉感:“叔公…”

气息猛地一顿,却不见他从那林中走出来,我慢慢往前走,刚走两步,他又说道:“滚!”

我莫名的站了片刻,说道:“红纱呢?”

未听见回答,我顾不得他逼人的气场,冲进那树林中。才刚进去,便见叔公正背手站着,听见我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

我一见他,心里便犹如被人抽了一鞭,他这副模样,虽仍没有大的变化,但是神色却已然变了。以前的放荡不羁,潇洒自如,现如今却是毫无神采,好似那木偶般。

“叔公…”见他仍那样看我,心中有一丝恐慌,“红纱呢?”

叔公伸手往西南方一指,仍没有说话。我往那边一看,只见一个半人高的坟冢静静躺在那处,虽未看清那墓上的字,心中却是猛的一颤。慢慢走前细看,刚看到那字,已犹如天雷盖顶。

爱妻红纱之墓。

红纱走了?落伤不是说她跟叔公一起留在南海上了吗?

这两年发生什么事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已经忍不住在颤抖。手指颤颤划过那鲜红的字,心口已是剧痛传来。

当年一别,再见黄泉。

我转身抓住叔公的衣袖,颤声道:“发什么什么事了?红纱不在里面,对不对?”

“叔公!”心已如刀绞般,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我捂着心口,指骨都已泛白,“叔公!”

“红纱因我们而死。”叔公突然开口,声音却听不出一点起伏,“她虽因我们而死,却对我说她从未后悔过。”

我心中顿时如掉入冰窖中,全身冰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送你去王宫后,星宿厅便循着你的气息来到青藤屋中。红纱怕他们知道是我带走了你,也被他们抓去,不肯说出我们的下落,被星宿厅打伤。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快魂飞魄散。”叔公抚着那墓碑上的字,说道,“我知是我负了她,也知一切都已太迟。我娶她为妻,却无夫妻之缘。”

叔公说的那样简单,我却可以想象当时红纱的惊恐。她向来胆小,连灵兽多一些的地方都不敢去,却要独自面对星宿厅的追兵。

星宿厅。

我心中顿时腾起悲愤,身子气得发抖:“星宿厅。”

脚下刚动弹,叔公已是伸手将我拉住,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报仇!”

“凭你吗?凭你这一只连灵兽丹都没有的狐狸?你要怎么报仇?星宿厅上下千人,你要全部杀完?红纱用她的命换了我们两个人的命,就算你不想要这条命,我也决不允许!”

我怔神地看着他,痴了许久,才说道:“让红纱白白死掉吗?”

叔公苦涩般冷笑一声,手却是一松,背转过身:“你走,你去报仇,我不拦你。如果你觉得这是红纱希望看到的。”

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心中又一痛,跪在红纱墓前,抱着那冰凉的石碑,痛哭了起来。

守护在我身边的人,有很多,但是红纱却是唯一一个包容我一切的人,即便我那么不懂事,即便我总是闯祸,她却从未指责过我。远离了灵虫村落,还总是要替我担心受怕。五百年前的天罚,差点让她丧命。五百年后,却终究无法逃脱这个命运。

我欠了她,所欠的,这一世都无法还清。

“红纱死后,我才明白,当年梦翁大人让我看着你,并不是要我杀你。而是给我找一个借□下去。”叔公长叹一声,“无双,我错了,若不是我太多疑犹豫,红纱本不必死。”

我听着他隐藏着的伤痛语气,已不知要如何开口。

“红纱…”我低语一声,虽是阴阳相隔,却觉她仍在身边。

离开悬崖底,人仍是恍惚着。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时,红纱依旧对我笑,拿着冰凉的果子让我吃,对我说:小七,你要这样笑,这样笑才对。

红纱,愿来世也能遇见你。

我慢慢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鼻尖闻到一股淡淡香气的时候,再抬头,却见一座坟冢静静躺在蓝色花丛中。我微微一动,姐姐。

我坐在姐姐的坟前,看着这空旷无人,却是野花满地的地方,心里越发空落。

姐姐当年选择离开,心中是否也是无怨无悔。

“姐,无忧长大了,越来越像你。”

“我会尽自己的力量保护她,即使是要我这条命。”

“你当年留给我的东西,我本想给无忧,可是她却无法用灵力,莫非这真的是天意?”

我在姐姐墓前喃喃自语,絮叨了许久,竟睡了过去。

梦中出现很多人,青烟,红纱,姐姐,母亲…醒来时,伸手一触,满脸的泪水。

明明在红纱那里已经哭得泪竭,现在却又泪崩了。

哭了许久,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赤牙,还有墨翟。

看到墨翟,我的瞳孔一缩,眼中已忍不住有了怒意,直盯着他。他的脸虽仍是邪魅的,但是却已少了些张狂。赤牙仍是眉头紧锁,好似千百年来都未伸展过。

赤牙见了我,半是欣喜半是诧异:“小七。”

“姐夫。”我抹干了泪,看着他勉强一笑,却不明白他为何跟墨翟如此平静的一起来到姐姐墓前。

赤牙走前两步,看着我说道:“这几年过得可好?在冥罗界过得还开心吗?”

我点点头,已然有了一丝亲切感。默了默又说道:“无忧长大了,越来越像姐姐。”

赤牙一愣,墨翟突然开口道:“她知道谁是她的亲生父母吗?”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嘲讽道:“当然没有,我怎么敢告诉她自己的生父害死了自己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