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阿渔让丫鬟们备水。

坐进浴桶,温热的水瞬间包围了她,阿渔闭上眼睛,只觉得从内心深处到肌肤表面都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再也不必一个人背负所有秘密,再也不必担心父兄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陷害暗算,再也不必犹豫说出真相后能否得到父兄的信任。

朝堂大事,阿渔能参与的有限,战场上的风云对她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但就像父亲承诺的那样,阿渔相信父亲能避过明年的那场陷害,并顺藤摸瓜一举抓出真凶。

父亲让她安心地与徐潜过日子,让她不必再担惊受怕,阿渔都听父亲的。

至于徐潜……

阿渔咬了下唇。

父亲不许她将前世告诉徐潜,阿渔也从未有这个打算,她怎能让徐潜知道她曾经嫁过徐恪呢?虽然上辈子的徐潜不介意,这辈子的徐潜可能也不会介意,可阿渔就是不想让徐潜知道,更何况,徐家与建元帝的关系更密切,老太君不说,徐琼可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妃。

因为明天就要回国公府了,下午阿渔几乎与弟弟寸步不离。

歇晌后姐弟俩在院子里荡秋千,阿渔帮炽哥儿推,推着推着,前面走廊拐角处突然走过来一道人影,阿渔抬头,看到长兄曹炼。

阿渔诧异地放慢了晃秋千的速度,这个时间,大哥怎么回府了?

曹炼是特意来找妹妹的,打发乳母带炽哥儿去花园里玩,再让丫鬟们去远处守着,曹炼示意阿渔坐到秋千上。

阿渔觉得他的神情不太对,但还是乖乖坐了下去。

曹炼站在一侧,一边小幅度地荡秋千,一边低声问道“阿渔,上次你撒娇非要随我去袁家,是不是上辈子我在袁家发生了什么?”

阿渔低下了头。

大哥这件事与曹家被人陷害没有多少关系,所以阿渔没有告诉父亲,其实如果不是父亲追问她的婚事下场,阿渔连她嫁过徐恪都想隐瞒的,因为不想父亲白白为她的事大动肝火。

现在大哥竟然来追问他与季鸣凤的事了。

不过,按照阿渔的推测,当年是季鸣凤逃跑失败被袁家追了回去,然后又趁大哥去袁家吃年宴时哀求大哥再帮她一次,致使袁家误会大哥在调戏季鸣凤,如此,她告诉大哥实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脚尖抵住地面,阿渔小声讲述了一遍。

曹炼攥紧了手中的秋千绳索。

如果不是妹妹太过关心此事,这辈子他确实会故意安排袁家抓住季鸣凤,好让季鸣凤乖乖做他的女人。也就是说,上辈子他这么做了,季鸣凤重新回到了袁家……

季鸣凤会再央求他一次吗?

想到至今仍然不肯安分给他当外室的季鸣凤,曹炼立即否决了妹妹的猜测。

换成他主动去袁家纠缠她差不多,季鸣凤也许猜到了他的局,所以她宁可死也不愿从了他,宁可死也不愿原谅他。

“大哥,你为何会问这个?”阿渔小心翼翼地观察兄长,有两个猜测,“袁家人要回京城了,还是与季姑娘有关?”

曹炼回神,笑了下“都不是,我只是忽然想到你那次很是反常。”

阿渔别开脸,一个小姑娘非要追着兄长去赴宴,确实很不合规矩。

“无碍,你也是关心我。”曹炼摸了摸妹妹的头。

阿渔仰头,由衷地嘱咐道“大哥万事小心,我还等着抱侄子侄女呢。”

曹炼愣了下,随即打趣妹妹“你先给我添个外甥外甥女再说吧。”

阿渔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曹炼笑着离去。

阿渔坐在秋千上,一手无意识地放到了小腹上。

会顺利怀上孩子吗?毕竟前世她与徐恪成亲三年多都没有任何动静,还因此给了容华长公主数落她的理由,每天都要逼她喝各种补汤。

想到那段被迫喝汤的煎熬,阿渔忽然觉得嘴里又泛起了药苦味儿。

次日傍晚,徐潜如约随曹廷安一道回了侯府,顺便接小妻子回家。

晚饭还是在侯府用的,吃完天都黑漆漆的了。

“时候不早,岳父岳母请留步。”跨出厅堂,徐潜朝曹廷安、江氏道。

江氏依依不舍地看向女儿。

阿渔笑道“改日女儿再回来瞧您。”

徐潜颔首表示支持。

曹廷安冷飕飕的道“出嫁的姑娘,老往娘家跑做什么,一个月回来两三次足矣。”

阿渔……

别人家的儿媳妇可能一年也就回一两次娘家吧,父亲这顿教训真是太虚伪了。

她垂眸浅笑,江氏则忍不住嗔了丈夫一眼。

徐潜神色如常,没有接岳父的话,再次告辞。

江氏还想送,被曹廷安拦住了,哼道“哪有长辈送小辈的,又不是外人,瞎客气。”

徐潜这女婿,曹廷安觉得还成,只要以后徐潜别捣他的乱,女儿当一辈子徐家媳妇也还凑合。

侯府门外,徐潜扶着阿渔上了马车。

阿渔刚坐好,紧随而入的徐潜便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暖暖的,是个精致的紫陶小手炉。

阿渔很惊喜,捧着手炉朝他笑。

马车里挂了灯,灯光照得她面如芙蓉,唇润且艳。

徐潜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阿渔见了,奇怪道“好好的,怎么这副脸色?因为父亲让我经常回家,你不高兴了?”

徐潜看她一眼,道“不是。”

阿渔盯着他“那是为何?”

徐潜皱眉,喉结滚了下。

阿渔……

她好像明白了,立即捧着手炉缩到角落,一声不吭。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了国公府,因为天色太晚,两人也没有去给老太君请安,直接回了春华堂。

进了内室,徐潜立即将小妻子抱到了床上。

阿渔沐浴时惯用桂花香露,耳后脖子处处都带着一缕淡淡的幽香,就是这股香,让徐潜惦记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

“昨晚你在前院睡的?”

事毕,阿渔靠在丈夫结实的怀里,好奇地问。

徐潜嗯了声,她不在,后院全是丫鬟,他当然歇在了前院。

阿渔看着他的喉结,轻笑,娇娇地问“有没有想我?”

徐潜“不曾。”

阿渔咬唇“我不信。”

徐潜捏她软软的耳垂“那又何必问。”

阿渔用下巴碾他的肩膀,小声道“我想听你说。”

徐潜不想说,一个翻身再次翻到了她身上。

小妻子的杏眼水漉漉的,脸颊艳丽妩媚,徐潜握了下拳。

母亲的嘱咐、她那几日的疲惫他都记在了心里,可是,忍耐亦是煎熬。

就在徐潜准备躺回去的时候,背上忽然多了一双手。

他诧异地看向阿渔。

阿渔别开脸,难以启齿地道“其实,其实偶尔贪一下,也还好。”

她并没有他担心地那般娇弱。

徐潜如备战多时的大将终于得了帅令,立即冲向敌营。

阿渔目光似水,既喜欢,也憧憬。

正文 085

阳春三月, 国公府里花红柳绿,徐老太君兴致好,在花园里摆了一场桃花宴。

男人们都去当差了, 有闲情雅致陪老太君赏花的当然是府里的大小媳妇们。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以及阿渔陪徐老太君围坐在凉亭当中的石桌旁, 世子夫人等孙媳妇分别坐在了三面的美人靠上。其中三太太孙氏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这几日随时可能临盆, 大腹便便的单独坐了一面,四太太李氏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最喜欢与孙氏聊孕期琐事,就故意坐在了离孙氏最近的地方。

二夫人扫视一圈, 笑着对老太君道“托您的福, 咱们家人口越来越兴旺了,月底小五媳妇进门, 赶明年又能给您添个曾孙。”

她才说完, 桃林那头就传来了徐家曾长孙询哥儿、曾次孙诚哥儿的争辩声,小哥俩在比谁的拳头大呢。

徐老太君抚额, 扭头对孙氏、李氏道“我可受够这群臭小子了, 你们俩争口气, 谁给我生个曾孙女, 我私底下多给你们点赏钱。”

孙氏、李氏都笑, 两人互视一眼, 却都没想为了徐老太君的赏钱而改盼女儿。笑话, 真有嫌孙子曾孙太多的老太太吗?反正无论如何, 头胎生个儿子才是最好的,往后再生, 是男是女都不用有压力了。

徐老太君注意到了两个孙媳妇的眼神,不禁在心里叹息。

儿子孙子哪来的, 还不是女人生出来的?都怪这世道,男人压制女人,子嗣上也用生儿子逼着女人,仿佛生出女儿就比生了儿子低人一等似的。徐老太君是公主出身,然而公主同样处处比皇子们低了一头。

内心深处,徐老太君非常憎恶这种男尊女卑的传统,可尊贵如她,也改变不了分毫。

收回视线的时候,徐老太君忽然瞧见对面的小儿媳笑得有点勉强。

是羡慕孙氏、李氏都有了?

赏完桃花,徐老太君点名叫阿渔送她回松鹤堂。

阿渔亲昵地扶着老太君的胳膊往回走。

徐老太君慈爱地问“阿渔啊,是不是看人家都怀了,你就着急了?”

阿渔默默地低下头。

她嫁给徐潜已经有五个月了,孙氏、李氏先她进门,先怀了也正常,可五太太马上也要嫁过来了,万一五太太也比她先传出好消息,就算二夫人不故意刺她,阿渔面上也无光。

徐老太君轻轻拍她的小手,声音很是温柔“别急别急,你们小两口啊,一个壮得像头牛,一个娇艳如花,都是最好的年纪,很容易怀上的,放宽心,你越是着急反而越难怀上,信我的,怀孕这事最是不能急。”

阿渔听了,忽然想到了当年母亲怀上弟弟之前父母在她床边说的悄悄话。

当时母亲怀不上是因为太害怕父亲,解开心结不久就有了好消息,也许心情真的能影响受孕?

婆媳俩才走到半路,身后突然传来小丫鬟喜悦的声音“老太君老太君,三太太要生了!”

徐老太君看向阿渔。

阿渔喜笑颜开,道“我扶您过去看看?”

徐老太君笑归笑,却道“不必,回去等消息就成。”

女人生孩子,她在自家见的就够多了,孙媳妇生自然有儿媳妇照顾紧张,至于她,只有身边这个小儿媳妇生孩子才值得她亲自去坐镇。

三太太这胎生的非常顺利,从发作到生完只用了三个多时辰,傍晚阿渔正与徐潜用饭,西院派人递来消息,说三太太顺利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

阿渔很替孙氏高兴,让西院的丫鬟转告孙氏明早她再过去探望,回头朝徐潜打趣道“娘一直盼着曾孙女呢,这下又得再盼小半年了。”小半年后,四太太李氏也要生了。

徐潜对侄子屋里添丁无甚兴趣,随口道“姑娘家懂事,招人喜欢。”

他从来都少表情,阿渔看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人的。

夜里,阿渔侧脸贴在他肩膀,断断续续地问他“五爷,你,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徐潜动作微顿,手指抚过她凌乱的长发,好笑问“想要孩子了?”

阿渔嗯了声,抬起头看他“你不想吗?”

成了亲做了夫妻,接下来生儿育女不是理所当然?

徐潜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他低下去,在她耳边道“我疼你还没疼够,孩子过两年再说。”

低哑的声音化成热浪一直窜到了阿渔心底。

阿渔身心俱软。

事后,阿渔才发觉自己好像上了当,小声哼道“你说的好听,什么疼我,其实就是贪那个吧。”

成亲这几个月,除了年假期间,徐潜每个月只有三日休息,有的时候要出去应酬,有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找活干,出去练兵或埋在书房忧心国事,他所谓的疼,其实就是晚上的热情罢了。

阿渔喜欢归喜欢,但她得提醒徐潜别只会嘴上说说。

徐潜没有敷衍小妻子之意,在他心里,小妻子这么娇气这么可爱,除了晚上,徐潜确实一直把她当小辈看的,舍不得她替他夹菜添茶,舍不得她大冬天的早上起床伺候他更衣。他希望阿渔过得舒服,不必为了什么妻德辛苦贤惠。

然而,他确实也没有特别疼过她什么。

该怎么疼一个小辈?

徐潜想到了已经出嫁的侄女徐瑛,侄女小时候特别缠人,总是央求兄长带她出门逛铺子逛庙会等等。

“下次休沐,我陪你去挑两样首饰。”徐潜突然开窍道。

阿渔心里甜甜的,却故意可怜巴巴地曲解道“只能挑两样吗?”

徐潜……

“只要你喜欢,多少样都可以,随你挑。”他正色地许诺道。

阿渔笑了,用力抱了他一下。

这样倒真的像个孩子了,徐潜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瓜。

气氛格外温馨,阿渔想了想,戳着他下巴道“那个,你说你不着急要孩子的,万一这两年我一直都没怀上,你可不能因此嫌弃我,去纳妾……”

“不会。”没等小妻子说完,徐潜便攥住了她的手,无比郑重道“便是你一直不生,我也不会纳妾。”

阿渔嘟嘴“通房也不行,外室更不行。”

徐潜握紧她手“就你一个,不会有别人。”

甜言蜜语,大概每个男人都会说,且无师自通,换成别人,阿渔不会轻易相信,但眼前的男人是徐潜,是曾经为了她直到三十岁都没有通房的傻五爷,阿渔便信了。

十指紧扣,阿渔柔若水草,主动缠上了他。

今日早上,西院三房这边格外热闹,国公府的女眷都来探望孙氏母子了。

阿渔来的不早不晚,内室里欢声笑语,但在她进来的时候,女眷们下意识地止住了笑声。

没有老太君在场,二夫人立即恢复了本性,安静过后第一个笑小媳妇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五婶心宽着呢,该笑就笑,别胡思乱想。”

说完,二夫人又状似亲昵地走到阿渔身边,宽慰她道“阿渔你也别着急,你这么年轻,说不定下个月就怀上了,到时候生个小七爷,让她们喊七弟去。”

若没有昨日老太君的柔声细语,没有昨晚与徐潜的耳鬓厮磨,阿渔或许真的会暗自神伤,可现在她的日子如蜜里调油,如徐潜所说,孩子晚来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朝二夫人笑笑,阿渔径直走到床边。

孙氏是西院的人,阿渔与西院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明眼人都听得出二夫人在故意讽刺阿渔婚后无子,孙氏靠在床头,有点担心阿渔。

阿渔笑得自然,站在床边问她“昨晚休息的可好?”

孙氏有心暖场,便自爆糗事“五婶快别提了,半夜我睡醒以为孩子还在肚子里呢,一摸肚子是平的,吓得我直叫唤,把母亲都惊动了,一院子人都没睡好。”

三夫人假意嗔道“傻乎乎的,亏你还有脸说。”

这时乳母抱了刚出生的男娃娃过来,阿渔熟练接过,对上小家伙睡得香喷喷的脸,阿渔笑得特别温柔,并没有一丝羡慕嫉妒等情绪。

二夫人见了,嘴角浮现讽刺的笑,装吧,心里头不定多苦呢,平阳侯府的江氏伺候曹廷安十几年才生了个带把的,依她看啊,阿渔也随了亲娘江氏,美色有余,子嗣不行。

阿渔才没想那么多,过了几日,徐潜休沐,她精心打扮一番,开心地随徐潜出门了。

巧的是,到了国公府正门前,正好撞见二夫人与她的儿媳妇钱氏也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