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到后来,陈福明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了,总觉得幸福来得太大,太多,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前像是看到了儿孙满堂的欢乐场景一般。可惜,这一次老仆立马就给了一盆凉水。

“老爷,上次那老赵头就说了,那是个小道士,您忘了?”

是了是了,他怎么忘了,当初就是他病倒了,还病的不成了,所以那老头子看着他可怜,在和老仆闲话的时候,才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看到过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小道士,曾在他的摊子上吃馄饨,边吃还边打听过他。

因为这个,他才一直这么硬生生的扛着,怎么都不肯死,就是想等着确定自己真的有儿子,想着将手里最后的财产能都留给儿子,而不是便宜外人。

如今确定是确定了,可这道士……陈福明拉下脸,颓然的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扬起了几分笑意,对着老仆说到:

“是了,是我糊涂了,若非是这样的地方,当初怎么可能愿意的养活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能安安生生的长大,没被送去给人做奴才,能没落到乞儿的地步,这已经是老天开恩了,我该知足,该知足啊。对了,你这是怎么找的,来,和我说说。想来那孩子也挺不容易。即使是出家了,那日子也不是容易过的。”

瞧着陈福明面色还好,老仆也松了口气,这老爷有儿子是喜事儿,可这真要让他这么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去将人找来,他还真为难的很,毕竟那地方可不近。所以老仆立马转移了话题,想着缓一缓再想法子。

“老赵头说的大致年岁,咱们不是算了嘛,那几年,也就是那么几个姨娘伺候的老爷,所以啊,老奴就去了这些姨娘早年住的地方,寻了周围的邻里询问,头几次虽说是没问出什么消息来,可这一次也是巧了,过去才没多久,就听有人在说拜神的事儿,说那隔壁原来的户主,娶得媳妇娘家就在青壶观的边上,最是信道,我这一听立马就上了心,那孩子不是道士嘛,这可不是对上了?等着找了好些人,探听到那家如今的宅子寻上门,我又使了诈,说是老爷已经知道了,如今身子不好,生怕有个万一,想寻了儿子回来,好继承家业财产,那老妇这才说了实话。果然,当初是她帮着姨娘将孩子送到了道观。老爷啊,听她说,当时……当时姨娘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可为了,为了做出已经没了的假象,让少爷有个活路,不会再被追杀,姨娘,,姨娘是自己跳回火里去的……”

说起这些,老仆跟着流了泪,别人或许觉得这姨娘做事儿有些太轴,能跑为啥要寻死,只有他这样,在这个家待过的人才知道,这还真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当初主母娘家势大呢,民不与官斗,他们这样的,那真是一个指头都能摁死。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护好他们,是我不配当爹。”

听到这些过往,陈福明的眼睛都红了,带着几分狰狞,虽然他已经几乎忘了,那个生了他儿子的女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也忘了当初的他为什么会那么不管不顾,可和这样一个为了孩子自己跳入火堆的女子一比,他觉得自己十分的不堪,十分的羞愧,他感觉自己都抬不起头了。

这会儿什么找儿子回来,什么给他家产,什么儿孙送葬,他都不想了,只想着一个事儿,

“去,去寻抱朴观的观主,将事儿告诉他,请他看在。。。我多年供奉香火的份上,让他帮忙,将产业。。。产业,这房子过到孩子名下。。。还有,还有田地,给闺女,告诉那孩子,别,别记恨他妹妹。。。”

话说到最后,陈福明几乎已经坐不住了,脸色灰败的厉害,侧着身子,瘫在床上,一脸急切的看着老仆。

“这就去,这就去。老爷,你等着,我让玄德观主来,您一定能亲耳听到保证。”

知道自家老爷怕是撑不住了,老仆顾不得刚刚走了好些路回来,急吼吼的又一次冲出了门,一边往抱朴观去,一边还想着,什么时候送信给小姐夫家合适。那一家子虽说也有些小心思,也想沾点便宜,想着发点绝户财,可和那几个远亲比却不知道好了多少去,最起码没有弄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硬生生的说过继,一心图谋财产的模样。

想到这个,他决定到了抱朴观,就托抱朴观的人帮忙送个信,至于自家少爷那里。。。唉,那么远,他估计是赶不上了,老爷这一辈子,到了这会儿,那真真是。。。报应啊,真是报应。

许是老头运气好,许是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当老头来到抱朴观的时候,阿木居然正巧帮他师傅来送信。老头进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一定就是卖馄饨的老头说的那个孩子,一定就是他家的少爷。

“少爷啊。。。可算是让老奴见着您了啊,老天爷保佑啊,老爷,老爷。。。”

阿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吓着了,这么一个头发都全白的老头,这么流着泪,直勾勾的给他跪下,这他可承受不起,折寿的这要。

“老伯,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起来。”

阿木是什么力气,那老头又是什么力气?不过是一个提手,老仆就生生的被拽了起来,不过这会儿老头可顾不上这个,只是满脸欣喜的拉着阿木的手,一个劲的往外拖,嘴上还喊着:

“快,快,来不及了,老爷,老爷不行了。。。”

阿木这会儿看清了这老头的脸,瞬间明白了,那脸色猛地就是一变。边上看着这一幕正有些懵的田庆子赶忙过来,拉着阿木问到: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老仆让他这么一打岔,反应过来了,想到了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忙冲着正从里头内院走出来的玄德观主又是那么一跪,突突突的将自家老爷的事儿给说了个明明白白,从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这家里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儿,到这会儿老爷是个什么想头,那是什么都没落下,全给突突了。连着这道观里到底有多少人听着,多少人打量,多少人窃窃私语,他都顾不得了。

他想的也简单,自家是个什么名声,这府城哪个不知道?既然名声什么的,注定不可能好了,那不如全图个实惠,将事儿摊开来说个清楚。如此一来,自家少爷继承家业就没了阻碍,周围的人对着这样的惨事儿,那只有同情的份,那些个眼红的,贪心的,想插手也没了立场,要是想硬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如此一来,旁的不说,少爷好歹也能少些麻烦。至于自家小姐那里,有了这么一个兄弟,哪怕长辈们不对付,生死大敌一般呢,可这两个总是血亲,也算是有了靠山,在夫家也不至于直不起腰来,让人欺负了去。

老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到了这样的时刻,心里依然没想到自己将来如何如何,满脑子想的全是小主子,那真是将他能想到的,对这两个孩子好的事儿都想了个遍,也做了个绝。不但是示弱的悲情手段使的淋漓尽致,连着防范人也一并做到了无差别。

“家里就剩下那么一个院子,和那院子外头的两个铺子,田地也只剩下了十亩,就这么一点子东西,老爷本想着,算是给两个小主子,最后留点傍身的东西,免得没了依仗,将来日子不好过。可不想这样一点子,也有人看上了,如今都寻上了门来,老家远开八只脚的亲戚,主母娘家不知道隔了几重的破落户,那是都盯着算着,都想着插一脚啊!观主啊,老爷说了,请您看在他一辈子供奉三清的份上,看在他这么多年香火不断的份上,帮一把,趁着他还活着,帮忙将院子过户给少爷,将那田地过到小姐那边,让老爷这仅剩的两根苗不至于让人谋算了去。老爷旁的都不怕,就怕为了这些个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他们谋算上两位小主子的性命啊!”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玄德观主还能怎么说?他眼睛一撇阿木,心下嘀咕:若是这孩子真想要这些,那谁能算了去?他不算计别人都不错了,怕只怕这孩子根本就不想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真真是没想到,他居然是那陈福明的儿子,还是个死里逃生的孩子。

心里嘀咕归嘀咕,玄德转头还是问了阿木一句:

“你怎么说?看样子,你心里只怕是早就知道了?”

“出家人,要什么家产啊,师叔,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都给了那出嫁的吧。”

嗯,这是什么都不要?果然,这让他给说着了,这孩子还真是硬气。可他这硬气,也是,这小子手段多,缺什么也不至于缺钱,确实看不上这些个东西,何必为了这惹一身的骚,平白成了被人嘴里的八卦。

阿木硬气,玄德观主觉得没什么,可老仆却不愿意啊,不要是个啥意思?那就是不肯认这个爹啊!就目前自家这情况,那老爷岂不是死不瞑目?就是小姐,这全拿了也未必是好事儿,和那娃娃捧个金饭碗有什么区别?没兄弟,这给多少,都是夫家谋算的祸根。

“都说人死债消,不管老爷往年多对不起姨娘,多对不住少爷您,看在老爷就要。。。少爷,您,发发慈悲吧,让老爷好歹也能安心的去。老仆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这么一个老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这样的大礼,阿木真心撑不住,熬了熬,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老仆的纠缠,最终和玄德观主一起,去了那个他路过无数次,看过无数次的宅子。虽然脚步沉重,可他却不再迟疑,有些事儿该了还是要了,生恩总是要还的。

就在阿木走进那院子,走到主屋门口的一刹那,陈福明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终究还是没能亲眼看到儿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听到了老仆喊少爷的声音,他终于等到了儿子送终的一刻。

而阿木看到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还残存着惊喜渴望的生父,他明明已经感觉不会有波澜的心,还是涌出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终究,他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终究他还是不属于这个宅院。

“都留给那边吧,老伯,你知道的,我就在青壶观,道号木道人,等着这里处理好了,若是不想在这呆着,就去寻我,道观总比这里清净。”

说完,阿木转身走了出去,就在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他这个世界的妹妹,一个哭泣着走进来的年轻女子,形容狼狈却带着规矩,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育。那女子看到他的一瞬,也是愣了一下,那满满的不知所措让阿木知道,只怕她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我是出家人,这里以后都给你了,有事来青壶观寻我。”

阿木这话既是说给这女子听的,也是说给边上跟着一起来,明显是女婿的人听得。终究阿木做不到不管不顾,一个女子,无依无靠最后会是什么结局?想想他生母就知道了,他不想这个是他妹妹的女子,将来也遇上一样的结局。至于那些恩怨情仇?就像是老仆说的那样,人死债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