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乐哭了一阵,心里感觉好受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

没有一个人面上有笑意,于飞说:“家乐,去洗把脸吧,要收什么,我们帮你。”

林家乐洗了脸回来,对一通乱忙的兄弟说:“大家别忙了,你们不认识我东西,我自己来收拾,也不多,就快好了。”说着便去床底下拿了个袋子装鞋子。

戴高说:“家乐,我们都听主管说了,你为什么要替那个女的顶缸?这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会跟上头说清楚啊?”

林家乐顿了一下,说:“那份合同的确是我签的,我的确有责任。”

戴高撇撇嘴:“你就是个傻蛋,这事你半分好处都没得着,结果还把工作丢了,有你这么英雄救美的吗?你救了,人家未必感激你呢。”

林家乐不做声了,他从来没想过救美什么的,他只是觉得艾米比自己更需要这份工作,至少,他没有个生病躺在医院的爹,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他在鸿瑞厂,总是要提醒吊胆地提防着贺方旭,生怕他有一天找到自己将那天的事再翻出来,他承受不过来。

“你这个月工资都没了吧?”白帅突然出声说。

过了好一会儿,林家乐才点了一下头,他是被开除的,要赔钱,怎么还可能有工资拿?

“那你接下来去哪里?”张建问。

“我先去找个旅馆住下,再去找工作,应该要不了多久的。”林家乐一边低头收拾,一边说。

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李厚福说:“家乐,你也别去住旅馆了,花那个钱做什么。你来我家住吧,我叫你嫂子先去她妹妹那住两天,等你找到工作了再搬出去。”李厚福去年刚结了婚,和他老婆在附近租了个小单间做爱巢。

林家乐连忙摇头:“福哥,这使不得。我住旅馆也不花几个钱的。”

李厚福说:“怎么,你还嫌弃福哥了?你嫂子也挺喜欢你的,她肯定不会介意的,你何必又去花那个冤枉钱。”

林家乐还想说点什么,戴高拍了下他的肩:“先不说住不住老厚那,至少东西可以放他那。”

林家乐点点头,自己要去找工作,这些行李确实不方便随身带着。

“林家乐!”有人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门口:“贺总好!”

林家乐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贺总。”

贺方旭站在门口,面上平静无波地看着林家乐:“林家乐,你跟我来。”

林家乐手心有些出汗,他有些不想去,张建在身后推了一把:“去吧,至少将事情说清楚。”

林家乐只得跟上去。

第十八章

贺方旭出了宿舍楼,又上了写字楼,一直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林家乐只好默默地跟随。林家乐心想,既然是公事公办,为什么不叫个人来喊他一声就好了,干嘛还要亲自来喊自己。不过若是他不来,自己肯定是不会去的吧。

进了办公室,贺方旭将门关上,林家乐有些不自在地看着那门。贺方旭指着沙发说:“坐吧。还是你想我开着门说?”

林家乐默默坐到沙发上,这事的确不好开着门说。贺方旭倒了一杯水给他,自己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了:“阿乐,我才离开几天,你就出这样的乱子了?我觉得很失望,这是我看中的林家乐吗?”

林家乐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有些难受,虽然他有些害怕贺方旭,但是心里对他的敬重更多一些,当初的确是他看中自己才将自己调到采购部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实在对不起他的信任和栽培。他喃喃地说:“对不起,贺总。”

贺方旭看着他:“林家乐,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对不起。我失望的是你替别人背黑锅,你替人强出头!”贺方旭有些怒了,连名带姓地喊他。

林家乐心里一抽,越发难受起来。

贺方旭继续说:“你自以为这事你做得很仗义是吧?你的英雄主义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这是在内地,体制远未健全,所以你出了鸿瑞的大门,还能在别家找到工作。这事若是在香港,或者在外国,那就是你一辈子的污点!你没有推荐信,有单位会用你吗?你去哪里找工作?你不要将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就算是在内地,也有很多公司会在录用新人时,会向你的上一家公司打电话求证你的人品。还是你想随便去一家什么工厂找份事做,一辈子在流水线上作业?”

林家乐从来没将问题考虑到这一深层次去,他觉得自己离开这家,跟去下一家公司完全没有关系。

贺方旭继续说:“你和艾米的事我完全清楚,责任并不在你,你没有必要为她顶罪。任何人,只要他做了错事,就该为他的行为负责,这个叫做担当。”

林家乐默默地将这句话记在心里,他说:“谢谢贺总的教诲,我记住了。”

贺方旭说:“你的事,我会重新处理的,东西也不要收拾了,你无需离开鸿瑞厂。”

林家乐抬眼看着贺方旭:“贺总,谢谢你,不麻烦了,我还是要走。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了。”

贺方旭死死地盯着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最后他怒极反笑:“你主意还真不少。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共事,你特别不自在,所以趁此机会正好离开?”

这话直接说中了林家乐的心思,他红了脸,不再做声。

贺方旭站起身,走到林家乐旁边坐下,伸手抓住林家乐双肩:“阿乐,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林家乐反射性地往后缩,贺方旭用力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拉,然后伸出双臂抱紧他。林家乐被禁锢在贺方旭的怀中,他从来不习惯人的怀抱,所以试图挣扎开来,突然听见贺方旭略带受伤的语气:“阿乐,我让你觉得恶心吗?你就这么想躲着我?”

林家乐顿住了,贺方旭让自己觉得恶心或者讨厌吗?好像并没有,他就是有些怕他,还怕他对自己的那种感情,毕竟,两个男人在一起,他自己从理性上是没法接受的。这些日子,很少见到贺方旭,他在暗暗松口气的同时,也有那么些不言而喻的淡淡惆怅。失去贺方旭这个朋友,他是真的觉得有些遗憾。贺方旭的怀抱很宽,这种天气被抱着,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些热,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往林家乐鼻子里钻,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是也并不会觉得很讨厌。

贺方旭用手轻轻摸着林家乐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阿乐,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语气充满了惆怅与无奈,还有一些宠溺的心疼。林家乐心头突然一麻,鼻子立刻就酸了,除了奶奶,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宠溺过。贺方旭见他乖乖地不动,放开他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阿乐,你并不讨厌我的对吧?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接受我,是吗?”

林家乐的眼睛明亮而澄澈,似一面从未污染过的湖,他有些无助地看着贺方旭,又被贺方旭眼中的火热望得垂下了眼帘。贺方旭忍不住吻上他的眼皮,轻轻地,像羽翼落在上面一样,带着十二分的宠爱和珍惜。

这一刻,林家乐动摇了,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又怜惜地爱怜过他。就算是奶奶,她也从没有过这样温情又细腻的方式,她最多只会摸摸他的脑袋;在他吃饭的时候,将仅有的几片肉夹给他;天冷的时候,会捏捏他的衣裳,默不作声地打开柜子给自己拿衣服。

贺方旭看出他的动摇,他将唇印在家乐的额头上:“阿乐,不要这么逞强,一个人硬撑着,让我来爱你,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他的话直击林家乐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林家乐觉得对方好像看得透自己的心思一样,需要什么,他马上就会补充什么。他被这句话充满诱惑性的话蛊惑得差点点头了,他挣扎着说:“贺总,我…”

“叫我方旭。”贺方旭连忙补上一句,眼睛带笑地看着林家乐,充满了温柔和鼓励。

林家乐看着笑得一脸温柔的贺方旭,心突然漏跳了一拍,然后怦怦怦猛跳起来,一股酸酸麻麻,又微有些甜蜜的感觉从心底的最深处涌了出来。这一刻,林家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贺方旭的温柔蛊惑中无意识地点了头。

贺方旭舒心地笑起来,他将林家乐再次拥入怀中,用手捧住他的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在林家乐想着要躲开之前,便移开了。这个吻,没有丝毫的情色,仿佛只是一种宣示一样。“阿乐,留下来吧。我知道采购部你是不想再回去了,别的部门,你想去哪里都行,要不来给我做助理吧。”

林家乐吓了一跳,连忙挣出怀抱:“贺总,这不行!”

“是方旭。”贺方旭纠正他。

林家乐红了脸:“这样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

贺方旭促狭地笑:“你是说做我的助理,还是叫我方旭的事?”

“都是。”

贺方旭笑起来:“我们是情侣了,现在在拍拖,私下里你当然要叫我的名字。至于做不做助理还是看你选,那么多部门,你最想去哪里?”

林家乐毫无恃宠而骄的自觉,反而觉得很惶恐:“这样不好,我什么都不会,怎么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只会采购,还有仓库管理。”

贺方旭说:“你这么聪明好学,有什么是学不会的?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工作,不是你不会做,而是有没有机会去做。我能够给你提供机会,你完全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林家乐低头想一想:“我可不可以去研发部?”

贺方旭有些意外地挑眉:“你想去研发部?”

林家乐有些羞涩地笑:“我觉得我们厂的产品多种多样,将它们研发出来的人非常了不起,所以想去研发部学习一下。”

贺方旭点点头:“这样也好,知道一个产品的出品流程,就算是对这个行业完全了解了。我安排你去研发部做个小学徒吧,不过研发是件很辛苦的事,你可要吃得了苦啊。”

林家乐信心十足地点头,这辈子他最不怕的恐怕就是吃苦了:“这个没问题。只是我本来说好要走的,这下又不走了,会不会影响不好?”

贺方旭说:“这点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处理好的。”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林家乐追问。

“艾米她犯了错,又给人抓了把柄,还让你帮忙背黑锅,这事她怎么说也不占理,所以她的处罚是少不了,”贺方旭看着林家乐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连忙补充说,“你放心,她只是受她该受的惩罚,工作丢不了,不过采购可能做不成了,大概要去别的部门。”

林家乐怀疑,艾米不做采购,她还愿意呆在鸿瑞厂吗?不过这总比开除好多了,她自己还可以选择去留,只是这样一来,艾米会不会记恨自己,说好了替她顶罪的,却还是没能做到。

贺方旭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她会记恨你,人生在世,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的。这事艾米本身就有错,我出面跟采购部交涉好了,到时候责任全都在我身上,她总不能拿我怎么样吧。”

就这样,林家乐继续留在了鸿瑞厂。仓库的兄弟们都十分高兴他能够留下来,说幸亏贺总明智,肯替加了主持公道。不过林家乐心里并不十分高兴,总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贺方旭为了让他自在,另外安排他住到研发部的宿舍,说是研发部同事的宿舍,事实上这个房间只有林家乐一人,林家乐大概也知道这是贺方旭故意这么安排的。他心里有些不乐意,但是更不乐意和采购部的那个同事住一间,因为那个同事一直在追艾米,艾米东窗事发后被调到行政部去了,室友怨恨他是免不了的。

林家乐虽然接受了贺方旭的求爱,但是他不能完全对他敞开心扉,他一直存在疑问,贺方旭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呢?而且两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就算是现在不结婚生子,年纪大一些了呢?到时候总是要各自成家的吧。这样的话,两个人在一起也完全是浪费时间。

林家乐这种想法,纯粹是理性的分析,当用情未深时,他能够面面俱到地考虑到各个问题,他觉得两个男人谈恋爱,不过是暂时的感情问题,将来一定会分开,所以将未来两个人的去路都考虑好了。却没有想到,两个男人如果真的相爱了,定然会竭力与社会和世俗抗争,努力争取两个人在一起的一切机会,而不会因为年龄到了,就该各自散了,去结婚生子。说到底,还是林家乐没有身为同性恋的自觉,他恐怕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喜欢女人的,接受贺方旭,是因为他觉得贺方旭还不错,可以试着谈一下恋爱,而非因为贺方旭是个男人。

第十九章

贺方旭算得上是个很好的情人,他博学多识、见多识广,甚至还有些风趣幽默,大概是在英伦待了数年的原因,学了不少英国人的冷幽默。他比林家乐大了九岁,有着丰富的恋爱经验,所以两人相处时,他温柔体贴、花样迭出,总是充满了惊喜。

林家乐长了十九岁,连电视剧都没看过几部,对年轻人恋爱的各种浪漫手法基本不懂。贺方旭只需花一点小心思,便能收获到林家乐发自内心的欣喜,这让他充满了成就感。贺方旭每次总能投其所好,比如带着林家乐去逛书城,送他电子词典,假期时带他去某大学听讲座,等等,简直是送礼送到心坎里。林家乐对贺方旭的温柔攻势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出三个月,便进入了热恋状态。

这段时间林家乐过得充实而快乐。充实是来自工作上的,他跟着研发部的一位老师傅学习烧制陶瓷片,了解粘土,石英砂,各种金属、半金属氧化物的特性和配比,瓷砖的烧制方法和特点。这个世界对林家乐来说是全新的世界,也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相比起采购,他更喜欢这个无需跟许多人打交道的工作,在这里,只要你做好了,成绩就是显而易见的,大家都有目共睹,更能体现人的价值。

快乐则是来自贺方旭的,他们确定关系之后,并没有长时间腻歪在一起,每周最少约会一次,多不会超过三次。贺方旭知道林家乐很忙,他要学习高中的知识,还要学着适应新工作,这份工作,因为技术性很强,在心力上花的时间要比做采购多得多,刚开始的时候,林家乐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做题看书,每天只能专心于师傅教给自己的东西,要吃透是需要花功夫的。所以贺方旭也不会过多打扰他。

贺方旭对他的学习是十分支持的,除了给予他足够的私人空间,也会时不时引导一下,偶尔会带他出去放松一下。林家乐跟贺方旭相处得很轻松,比他想象的要轻松一些,因为至少,贺方旭没有提出要跟他有进一步的身体接触,每次顶多一个吻。

林家乐的生日是十月八日,据说下半年出生的孩子性格都比较内向悲观。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但是林家乐肯定是有些符合的,没有办法,他长这么大,生活教给他的都是苦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也习惯了未雨绸缪。

生日这天中午,仓库的一班兄弟拉着他去潮汕酒家吃饭庆生,他自己几乎都忘记过生日这回事了。晚上从实验室加班出来,回到宿舍,刚一开门摁亮电灯,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撒落下来,吓了他一大跳。

贺方旭举着一个纸筒,彩色纸屑落了林家乐一身,他笑嘻嘻地看着他:“Happy Birthday!”说着上来拥住林家乐,顺手将门反锁上。

林家乐看见屋里的书桌被清干净了,上面摆着一个不大的生日蛋糕,插满了蜡烛,蜡烛都燃烧着。这种生日蛋糕,他常在电视里看见,也在糕饼屋的橱柜里看见,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过自己,如今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了。他感动地看着贺方旭:“方旭,谢谢!”

贺方旭拥着他,将他送到桌子边:“来,寿星公,许个愿,然后吹蜡烛切蛋糕。”

林家乐走过去,看着那些跳跃的火精灵,心里对奶奶说:奶奶,有人陪我过生日了,我可以贪心一下吗?希望以后每年都有人陪我过生日。

等林家乐吹灭蜡烛,贺方旭又递过来一个信封:“生日礼物。”

林家乐疑惑地接过来,在贺方旭的示意下拆开来,是一张准考证,上面贴着自己的照片,写着自己的名字,考试的时间就是下周末。“这是什么?”

“成人高考。考过之后,明年就可以去X大上夜校了。”贺方旭笑着说。

林家乐惊讶地望着贺方旭:“你帮我去报的名?”

贺方旭点点头:“嗯,我看你每天都那么努力地啃书,所以想帮你早日完成上大学的心愿。”

林家乐眼里闪烁着泪花,他咬着唇:“谢谢。”对于上大学,他一直都只是在筹备,没想到贺方旭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提前为他铺好了路。

贺方旭说:“我要回报的。”

这一晚,贺方旭留宿在林家乐的宿舍,两人挤在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上,林家乐在清醒的状态下,用疼痛记住了这个永生难忘的生日。这个生日,很快乐,但是更痛,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痛并快乐着?

圣诞节,香港的同事照例放假。这一次,在贺方旭的强烈要求下,林家乐休了两天年假,陪着贺方旭去了香港。因为贺方旭说,香港的圣诞节才有真正的过节氛围,林家乐应该趁此机会好好体会一下不一样的西方文化,当做要上大学的奖励。这个提议很让林家乐心动,自己马上就可以上大学了,虽然是夜大,但是离自己的梦想却越来越近了,确实值得好好庆贺一下,于是便有了林家乐一生中唯一一次香港行。

香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房子和车子,街巷逼仄,看起来拥挤又凌乱,和它东方之珠的称号有点不太相符,这点很让林家乐意外。他之前总是听艾米和丹尼尔他们讨论香港,香港有多么好多么好。来过之后,林家乐觉得,香港是有钱人的天堂,因为它是一个纯粹的消费城市,它的大部分商品是免税的,比起内地来,要优惠许多,每个从内地过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大包小包地疯狂购物,手机、电脑、手表、服装、化妆品甚至奶粉,只要能买得起搬得动的,都想打包搬回去,当然,还得要能过国内的海关才行。

香港的圣诞气氛果然要比内地浓上许多,许多地方都装饰得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的,彩灯装饰的圣诞树争奇斗妍,令人眼花缭乱。贺方旭带着林家乐去逛商场,他坚持要给林家乐买一款手机,林家乐表示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也没什么人可联系,要个手机也是多余的。贺方旭说,有个手机也不错,起码两人不能见面时还可以打电话发信息。两人在专柜前僵持,突然听见有人出声:“是旭哥。旭哥!”

林家乐回头一看,竟然是老板娘,她的左右各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发育很好,身材健壮,一个长得比林家乐还高,还一个与他差不多身高,看眉眼长得跟她有些像,应该是她的儿子。她盯着贺方旭和林家乐看,眼神从惊讶变得有些惊慌。

贺方旭出声:“庄太,真巧啊,带阿诚和阿信来shopping?”

老板娘嘴角抽了一下,又强笑着说:“是啊,真巧啊。你回本港公干?”

贺方旭笑着说:“不,带朋友过来过节。阿乐,这位是庄太太;庄太,这位是我的朋友,阿乐。”

林家乐被庄太太盯得颇不自在,仿佛他和贺方旭的关系被她看穿了似的。他强笑着打了个招呼:“庄太太您好!”

庄太太点下头:“你好。”

两个少年显然跟贺方旭很熟,涌上来围住贺方旭:“旭哥,你许久不回本港,好久没带我们去打网球了,这次回来多玩几天。”

一个说:“一会儿我们上六楼的溜冰场,旭哥带我们去溜冰。”

贺方旭笑呵呵地应酬两个少年:“好好,有时间一定陪你们玩。你们不是要来买东西,先买东西吧。”

“我们都买好了。”那对兄弟晃晃手里的包装袋。林家乐一看,正是最新款的彩屏手机,他拉一下贺方旭的衣服后摆:“算了,我不买了吧。”

贺方旭正想说什么,庄太太出声说:“阿诚、阿信,你们带着阿乐哥哥去溜冰吧,我和你们旭哥说说话。阿旭,我们好久没见了,陪我说说话吧,我们去那边喝杯咖啡?”

贺方旭眼神有些幽深地闪了闪,点了下头,对林家乐说:“阿乐,你带他们上去玩吧,这个你拿着。一会儿你们下来到咖啡馆找我们。”说着将自己的钱包递给了林家乐,林家乐本不想接,但是想着要是一会儿买单,自己又没有港币,所以就接过来。庄太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的互动,神色凝重。

林家乐陪着两位少爷上了六楼,虽然是冬天,这里依旧开着冷气,因为场中的冰需要在一定的温度下才能维持。两个少年非常欢快地去买票入场,他们并没有让林家乐买单,还顺道给林家乐也买了。

林家乐拿着票,看着场地中央那些踩着冰刀轻盈舞动飞旋的孩子和少年,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下场,在场地边上坐着看着。因为没有运动,坐久了还是有点冷,他站起来,跟大一点的阿诚招招手:“我先下去了。”

那两个孩子对林家乐并无特别好感,当然也没什么恶感,毕竟他是自己喜欢的旭哥带来的朋友。不过看他的衣着打扮,虽然说的也是粤语,但是还是听得出来不是本港人,所以也不十分友好,只是点点头,招招手,一个飞旋,便滑走了。

林家乐根据记忆,下到二楼,贺方旭他们好像是在二楼的咖啡馆,便朝咖啡馆走去。咖啡馆里都是高背的卡座,林家乐进去,一时间没找到贺方旭和庄太太的身影,他便站在一棵高大茂盛的植物旁边环视,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植物后传来:“你既然知道他是你儿子,怎么不去认他?”这是贺方旭的声音,说的是粤语,林家乐的粤语已经很熟练了,所以一字不漏地全听了下来。

林家乐正想出声叫他,但是又突然听见庄太太说:“我当年答应了家乐的爸爸,离婚后家乐归他,我不能去探视他。”

林家乐心头巨震,再也无法出声叫贺方旭,原来她,就是她么?那个他毫无印象毫无感情近二十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妈?

“嗬!你不能去探视他,他主动送到你面前,也没见你去相认过啊,你还算个母亲吗?”林家乐听见贺方旭冷笑着说。他想扭头就走,但是却抑制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便找了个隔壁的位子坐下来,侍应生走过来,看他脸色苍白,轻声问:“请问先生要点什么?”

林家乐随手点了一下菜单上的一个单子,侍应生走了。

第二十章

那边寂静了很久,庄太太一直没出声。贺方旭又冷哼了一声:“我来替你解答吧。你已经习惯了庄太太的光鲜身份,还给庄家生了两个儿子,你怕认了这个儿子,影响你的身份,也失了你两个儿子的面子吧?鸿鑫集团的未来继承人,居然是私生子的身份,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庄太太有些痛苦地说:“我对不起家乐,所以我尽力在补偿他。”

“哟!你所谓的补偿,就是给他多加一千块钱工资?”贺方旭嘲讽地说。

林家乐无力地趴在桌上,无比痛苦地闭上眼睛,原来涨的那一千块工资,并非是因为自己做得好,而是因为她的施舍。

“我不能做得太明显。”庄太太用手扶着额头,顿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说,“阿旭,你既然知道他是我儿子,你想对他做什么?”

林家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对啊,贺方旭应该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情来接近自己呢?难道会是同情?或者是喜欢?林家乐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贺方旭嘴角含着嘲讽的笑容,瞟了一眼庄太太:“你从不管他,你管我对他做什么?我一直在想,有你这样虚荣又自私的妈,这个儿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所以我非常好奇。很显然,你这个儿子单纯得可以,我只是稍微花了点心思,他便心甘情愿投怀送抱了,现在正跟我浓情蜜意呢。这点,跟你当年也没多大差别。”

林家乐咬紧了牙关,几乎将牙根咬碎,太阳穴被扯得发胀发疼,他捏紧了拳头,控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他也浑然不觉疼痛。果然,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吧,自己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有什么德行会让一个大老板垂青呢?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笑话!悲愤、羞耻、哀伤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想掐死自己。

庄太太的手在咖啡杯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深色的咖啡全都泼洒在浅色的咖啡桌面上:“贺方旭,你有什么不满全都直接冲我来就好了!不要去欺负家乐,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

贺方旭笑起来:“陈秋棠,你知道你儿子无辜,当年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后果?”

庄太太神色黯然:“当年的事我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责任怎么能全算在我头上?你姑妈她自己,也一直想要个儿子,是她亲自来跟我说要我将阿诚生下来的。”

贺方旭嗤笑一声,一边连连点头:“于是你便趁机鸠占鹊巢了,你好手段啊,抢了她老公,还逼死了她。”

“不是,你姑妈不是我逼死的,她是病死的。”庄太太摇着头,双手越过桌面,抓住贺方旭的衣袖,“阿旭,你放过家乐吧,算我求你,以后鸿瑞厂的一切都归你,我会让你姑父将所有的股权都交给你的。”

“就你?凭什么?鸿瑞厂本来是我姑妈的,不仅鸿瑞厂,鸿鑫集团的一半都是我姑妈的,你有什么?你除了两个儿子,你什么都没有!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你有本事,你自己去跟你儿子说,让他离开我,你信不信他会主动选择留在我身边?”贺方旭语气轻蔑地说。

林家乐浑身打着冷战,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绞痛,他趴在桌上,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么狗血的豪门恩怨,今日居然落到自己身上来了,真是太可笑太可悲了。

他听见庄太太说:“你不过是玩玩而已,你已经订了婚,何必要为难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的错,我来补偿你便好了,你让他离开吧。”

“我当然只是玩玩,我又不是个同性恋,等我腻味了,我自然会将他一脚踹开。到时候他伤心,你难过,可不是一对可怜的落难母子?”贺方旭得意地笑起来,“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想着能有法子折磨你,我心里就痛快。至于林家乐,他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不过只怪他前辈子作孽太多,投错了胎,生成了你的儿子!说实话,看见一个跟自己一样的男人,为自己神魂颠倒,那感觉还真是挺刺激的,特别有成就感!”

庄太太愤怒地将咖啡泼在贺方旭身上,贺方旭闭了下眼睛,用纸巾擦擦脸,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跟着我姑父这么多年,学了我姑妈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个乡下来的泼妇,半点长进也没有。啧啧,真让人同情!”

庄太太站起身,扭身就往外走,临走之前,她咬着牙说:“我会将你的阴险用心告诉家乐,让他离你远远的。”

贺方旭无所谓地笑笑:“你试试啊,你儿子就跟你一个德性,我这么有钱有地位,他怎么舍得离开我?”其实贺方旭对林家乐并无任何把握,不过就想借此机会刺激一下陈秋堂,她顶替姑妈庄太太的身份已经十年,让自己恶心到了极点,所以怎么埋汰她,他就怎么说。

林家乐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淌满了半张桌子,他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这里,逃离贺方旭,逃离香港,逃离这个世界。奶奶,救我!带我走吧,我不要再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后面的对话已经消失了,林家乐悄悄地缩在角落里,生怕被贺方旭发现自己在这里,他现在对全世界的人都有着恐惧感,更何况是贺方旭。他觉得就连侍应生,都知道了他的身世,看出了他的卑微和可怜。他听见后面的椅子拉开来,有人走了出去,他猜想贺方旭已经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还想着要付咖啡的账,拿了一张五百块的港币放在桌上,然后像逃命一样,飞一般地逃出了这个商场。

贺方旭去哪里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酒店是不能回去了,他检视了一下身上的物品,身份证钥匙什么的都在,而且还多了一个钱包,那是先前贺方旭硬塞给他的。这东西不能要,要还回去,但是他对贺方旭充满了恐惧,完全不想见到他。他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回去,现在就回老家,不行,应该先回D市,他的好多东西都在厂里,包括他的通知书。

林家乐打定主意,叫了一辆的士,直接送到长途巴士站,然后买了一张最快回深圳的汽车票,回到深圳,又辗转回到D市。到D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必须物品,那些被褥、书本什么的都顾不上了,背上行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逃也似的出了厂门,跑到火车站,搭上最近一班火车,踏上了回家的旅途。此刻,唯一能给他安慰的便只有奶奶了。

临走的时候,他将贺方旭的钱包放在了桌上,一同放在桌上的还将那张存有做采购时所有回扣的存折,还有那个装有首饰、手表等贿物的铁皮盒子,以及那份夜大的录取通知书。他和贺方旭交往以来,贺方旭给他买的所有东西,他一片纸都没有带走。他从香港回来时,花了贺方旭一些港币,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放进了他的钱包。只带走了那些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冬天格外冷,也是林家乐人生中最冷的冬天。那些潮湿又阴冷的天气,阴霾的天空,湿答答的冬雨,仿佛是印证林家乐的心情一样,将沁入骨髓的寒冷发挥到极致。

林家乐颤抖着手,用钥匙插进几乎生锈的锁眼,推开家门,静止的空气被搅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积压已久的霉潮。林家乐浑然不觉,径直走向墙上奶奶的遗像。相框里,奶奶是严肃的,她额上的皱纹清晰地浮现在玻璃下,眼神充满了忧虑,嘴角紧紧抿着,仿佛知道此刻孙子遭遇着人生最大的苦难。

林家乐跪坐在桌前,抱住奶奶的相框嚎啕大哭,仿佛受到委屈的孩子,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庇护者。然而奶奶再也不会伸手摸着他的头,怜惜地安慰他了。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在一场大哭之后,终于得到放松,林家乐坐在地上,抱着奶奶的相片,靠着桌子腿睡着了。

四婶是看着林家乐回家的,但是一直快到晚上,都没有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便打发四叔过来瞧瞧。四叔推开虚掩的门,在堂屋的地上发现昏睡不醒的林家乐,怎么叫也不醒,一摸他的额头,吓了一大跳,比热铁还烫手。他连忙将林家乐半扶半拖着回到自己家里,脱了他的外衣,塞进被子里,又打发自家大女儿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四婶忙着给林家乐用冷毛巾冷敷,还让四叔用高度酒给他擦身降温。

两个大人一通好忙,四叔说:“家乐肯定在外头受委屈了,要不然这个时候回来,一到家就抱着他奶的相片哭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