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遥把水递给他,正要说点什么,车上电话响了,她转身去车里拿手机。
王丽梅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到。
孟遥倚着车身,向着丁卓那儿看了一眼,黑暗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
“快到了,还有一个小时。”
“那要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给你煮汤圆。”
孟遥嗯了一声。
王丽梅又问,“要不要我去火车站接你?”
孟遥忙说,“不用,也不晚。”
“行,那你注意安全,到火车站了打个车回来吧,别挤公交了。”
孟遥说“好”,把电话挂断。
丁卓转身看她,“家里打来的?”
孟遥点头,缓缓走到丁卓身旁。
头顶夜空漆黑如同深海,三两粒寒星,远处灯火人家,像是海上航标。
孟遥微微眯起眼,安静看着,有点儿入迷。
丁卓转头看她一眼,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冷不冷?”
孟遥轻轻摇了下头,“还好。”
她侧头看他,他宽阔的肩膀把风衣撑起来,有点硬的衣角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向前一步。
“嗯?”丁卓低头看她。
孟遥垂着头,没说话。
丁卓丢了烟,红色火星在夜色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跌进底黑暗的水田之中。
他伸手,手掌贴着后背,把孟遥往怀里一揽。
风从耳边擦过,孟遥脸靠在他胸膛上,嗅着他衣服上一点儿浅淡的洗衣液的香味。
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很久,丁卓轻声问她:“走吗?”
孟遥点点头。
重回到车上,剩下这段路,换成丁卓开。
没开车载广播,也没交谈,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闷响。
越接近邹城,两人心里都越来越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车窗外略过邹城市政府大楼的一角,孟遥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马上就要到了。
她没觉察到自己沉沉地叹了口气。
丁卓转头看她,“怎么了?”
孟遥摇了下头。
丁卓没再说什么,车子沿着主干道向前,过了几个十字路口,拐弯驶入辅路。
而后,猝不及防,柳条河河水潺潺的声音,就一下扑进耳朵。
孟遥愣住。
柳条河沿岸路灯都亮着,在远处,灯火连成一片,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一时间,仿佛凝滞一样的沉默,充斥了整个车厢。
没一会儿,车子就要经过三道桥。
“丁卓。”
丁卓转头。
“就在这里停吧。”
丁卓没说话,看着她。
孟遥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丁卓紧抿住唇。
车开出去一段,丁卓慢慢停了车。
孟遥提上自己的包,拉开车门下去。丁卓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行李卸下来。
孟遥提了三个礼品袋,留了一个在后备箱里,“这一袋给阿姨的。”
丁卓沉着眼,“嗯”了一声。
孟遥一手拎礼品袋,一手拉箱子,“…那我回去了,过两天见。”
她立了一会儿,讷讷地说了声“再见”。
丁卓点了点头。
孟遥提着东西,转身往前走。
缓缓的水声,一阵一阵在耳边回荡。
她没回头,慢慢地走上三道桥。
停下脚步,手扶着栏杆,站定。
盛夏时的记忆,立时扑面而来。
眼前沿河的冬景越发模糊,一种深重的愧疚感让她骤然手足无措。
她凝视着河中摇碎的星火。
“…曼真…”
丁卓站在原地,一直没有上车。
他看着孟遥上了桥,立在那儿。夜色之中,一道削瘦的黑色剪影。
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划了好几下小砂轮,打火机里刚冒出点儿火苗就灭了。丁卓伸出手掌拢住,把风挡着,又打了一下,一股薄薄的火焰喷出来。
他凑近点燃,猛地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进入肺腔,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憋闷和愧疚,才仿佛稍稍缓解了一些。
夜风很冷,带着河流潮湿的水汽。
不远处桥上那道身影,像一道稀薄的剪影,随时要被风吹散。
从前,让他们靠近的那种同样的悲伤,如今也这样阻隔开他们。
风一阵一阵,吹得手背僵冷,丁卓机械地抬手,把烟送进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桥上的身影终于动了,迈下台阶,踽踽向着桥的那边走去。
丁卓丢了烟,看着孟遥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黑暗之中,转身上车。
到门口,孟遥敲了一下门。
里面传来孟瑜轻快的声音:“来了!”
紧接着,大门打开,孟瑜扑上来一把抱住她,“姐。”
屋内的灯火和带着甜味的气息一下涌出来,孟遥冻僵的脸上浮出一抹笑,也伸手用力地抱了一下妹妹,“先让我进去,外面冷。”
孟瑜帮忙把行李提进去,向着厨房那儿喊了一声,“妈,姐回来了。”
王丽梅应了一声,“汤圆马上就好,坐会儿。”
坐在沙发上的外婆缓缓站起来,“遥遥。”
孟遥赶紧过去拉住外婆的手。
“傻丫头,手怎么这么冷,冰碴子一样,”外婆摩挲着孟遥手背,拉着她坐下,把取暖器挪到她跟前,“赶紧烤一烤,别感冒了。”
说着,又拿了个橘子,要剥给孟遥吃。
孟遥拦下来,“外婆,先不吃了,马上要吃汤圆。”
外婆放下橘子,在她旁边坐下,笑眯眯瞅着她,问她路上冷不冷,累不累,吃没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怕不怕…
还是拿她当个小姑娘。
孟遥笑了笑,“没事的外婆,我跟人结伴一块儿回来的…”
王丽梅恰好端着汤圆出来,“跟谁一块儿回来的?”
孟遥支吾一下,垂眼道:“就一个老乡。”
“咱们这儿还有人也在旦城?”
“不是,旁边县的。”
王丽梅“哦”了一声,也没多问,拿小碗给孟遥盛了点酒酿汤圆,“去洗个手,过来吃汤圆。”
孟遥把外套脱下来,走去卧室。
她摸着墙壁,摁亮了灯,把大衣挂在门边的架子上。
正要出去,一抬眼,瞥见墙角那儿的一抹白色。
孟遥心口一闷。
一个破了的纸灯笼,挑在那儿。
第28章 (28)亲吻
孟遥洗过手,坐在桌上跟大家一起吃酒酿元宵。席上,免不了要被追问这半年来的情况。孟遥意兴阑珊,强撑着应付。
吃完汤圆,她洗了澡回到卧室,孟瑜正趴在床上看书。
“坐起来看,别近视了。”
孟瑜应了一声,但还是趴着没动。
孟遥坐下,床铺陷下去一点儿。
孟瑜“啊”了一声,才想起来, “刚刚丁卓哥给你打了个电话,我替你接了。”
孟遥心里咯噔一下,“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问你睡觉了没,”孟瑜抬头,“你跟丁卓哥一直有联系?”
孟遥语气平淡,“他也在旦城,平常稍微有点儿来往。”
孟瑜“哦”了一声,合上书往里躺了点。
孟遥关上大灯,到床上躺下,想跟孟瑜聊聊她周考成绩下降的事儿,又有点提不起兴致,最后还是决定等过了年再说。
孟遥翻了几个身,还是没什么睡意。
搁枕头下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孟遥摸出来一看,丁卓发来的短信。
孟遥回复:刚躺下,准备睡了。
片刻,丁卓回了一个“好”,跟她说晚安。
孟遥脑袋有点儿钝,似乎从回到邹城这一刻开始,她就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清晨醒来,孟遥收拾之后,去苏家探望苏钦德和陈素月。
陈素月将她迎进屋,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放假这么晚啊?放几天?”
孟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陈素月,“初七上班。”
陈素月接了东西,替她倒水端茶,又把水果瓜子都端上来,坐下陪她聊天。她精神比上回在旦城时更好,大约也已渐渐走出丧女之痛。
孟遥多少觉得宽慰一些。
坐了一会儿,苏钦德从楼上下来了。
孟遥陪着两人聊了会儿天,陈素月留她吃中饭。
“今天团年,我还得赶回去帮忙。阿姨你们也得忙,今天就先不吃了。”
陈素月笑一笑,起身送她,“曼真都不在了,这年过不过,区别不大——你先回去忙吧,看初二还是初三,你们一道过来吃饭。”
一整天,孟遥跟孟瑜在家里忙进忙出。
王丽梅看中这个,觉得要是年没过好,这一年的头就没开好,因此虽然家里只四个人,还是要张罗一大桌子菜。
晚上,一家人看着春晚,吃了团圆饭。
以前外婆还健旺,总要熬到零点才睡,现在精神头大不如前,到十一点就一定得上床睡觉。
王丽梅常年操劳,今天又忙了一天,很快也就去睡了。
春晚冗长又无聊,孟遥跟孟瑜大眼瞪小眼。
最后,孟瑜说:“姐,我饿了。”
孟遥坐直身体,“吃什么,我去热点儿菜。”
孟瑜抱住她,撒娇,“那当然是要吃大遥遥烤的小红薯。”
孟遥哭笑不得,“现在都不烧炭了,我到哪儿去给你弄。”
“有啊,”孟瑜狡黠一笑,“上回要跟同学烧烤,买了点儿白炭,还没烧完呢。”
孟遥笑了,“敢情是在算计我呢。”
电视没关,两个人去厨房里把炭盆烧起来,架上铁架子。
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炭盆,一点儿火光映在脸上,红彤彤的。小时候冬天取暖,也是这样的场景。
孟遥翻着红薯,烤了一会儿,渐有甜香溢出来。
孟瑜拿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烧火棍,扒拉着炭盆里的炭。
孟遥看她一眼,状似漫不经心,“你这回期末考试怎么样?”
孟瑜回过神,语气淡淡的,“还行吧。”
“就半年了,抓点儿紧,别的什么都能放一放。”
孟瑜顿了下,抬眼看向孟遥,“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孟遥没否认,“她担心你,说你几次周考月考成绩都下滑了。我相信你有分寸,所以我一直没多问。”
孟瑜闷声说:“知道你们想什么,没那回事。”
孟遥盯着她。
孟瑜垂着眼,神情恹恹。这表情,断然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读大学的时候,孟瑜才十岁。她在家里待得少,孟瑜的很多事,她也不算特别清楚。王丽梅是容易大惊小怪的性格,是以孟瑜遇到什么事,更愿意跟姐姐倾诉。
“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解决不了的,我还能开导你两句。”
孟瑜没说话,烧火棍子一下一下戳着炭盆。
她不愿意说,孟遥也就不多问了。
没一会儿,红薯都烤好了。
孟遥拿筷子把红薯夹进盘子里,把炭盆端去门外,去浴室洗了把脸。
孟瑜已经剥开红薯咬了一口,舌头被烫了一下,张着嘴大口大口哈气。
孟遥笑了,“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她自己也想尝一尝,刚拿纸巾包了一个,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