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脸色变了,立刻明白了陆铭的意思,一个转向就朝着警署冲去。

汽车开得飞快,溅起水花,开了没多久,陆铭就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

她穿着长款旗袍,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撑着一把阳伞,披着一件貂毛外套。

这时候巷子里寂静无人,她走得妖娆艳丽,像是一朵开在夜色中的罂粟,美丽得让人心惊。

“停车!”

陆铭一眼认出她来,叫住了向南。

向南猛地踩了刹车,叶尘被这声音惊动,停下脚步来。

然后她撑伞回眸,就看见从车上跳下来的陆铭。

他疾步走到她面前,喘着粗气。

雨声淅淅沥沥,他没撑伞,身上沾染了雨水。

“你要做什么去?”

他声音里带着哑意。

叶尘抿嘴笑了笑:“你怎么来了?再不走,船要开了。”

“你不走,”陆铭冷静看着她:“我走做什么?”

叶尘说不出话来,好久后,她转过头,不忍看他,慢慢道:“没必要的,陆铭,你做再多,我也不喜欢你。”

“既然不喜欢,那你管我去死?!”

陆铭猛地提高了声音:“人是我杀的管你屁事!要走也该是你走!”

叶尘不说话,她垂着眼眸,陆铭上前一步,同她道:“看着我。”

叶尘不动,陆铭捏着她的下颌,板正了她的脸,注视着她。

“你打算去死,对不对?”

“你打算抛下我,你想让我走,你想让我去香港,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安稳度过余生,然后你自己在国土之上,拼搏至死,对不对?!”

“不…”

“你骗我。”

陆铭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他觉得眼睛里有些雾气,他沙哑道:“宋婉清,你的眼睛从来骗不了人。”

“你骗不了我。”

“你喜欢我,你想我过得好,可你抛不下国家,你总想着要在这里多做点什么,想着像个战士一样,马革裹尸。”

“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

陆铭眨眼,眼泪落下来,沙哑道:“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想让你去香港,我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想为国家做点什么。”

家国大义,儿女情长,这是他们总要做出的选择。

不忍让爱的人受战乱流离,却想要自己为一国兴衰奋斗至死而后矣。

“你是我的妻子,宋婉清,”陆铭伸手抱住她。

他抱她的动作,那么温柔,仿佛她一碰击碎,仿佛她是他再美好不过的梦境。

“你从来没想过我,你一心想着抛下我,太残忍了。”

叶尘没说话,她被他抱着,感觉有些茫然。

她听着这个人的哭声,感觉这个男人身体微微颤动。

他们相爱以来,总是他在难过,总是他在付出,总是他在伤神费心。

叶尘知道自己,她的感情从来如此,太冷静,太理智,总想着要为对方规划一个更理智的未来。

可是她规划那么多,却在这个人哭声传到她心里那一刻,骤然坍塌。

她心里抽紧,沙哑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陆铭没有说话,听着叶尘道:“我不去自首,政府给不了一个交代,总要找人抵罪。我不死,总要有其他人死,我不能让人为我而死。”

陆铭不知道如何回答,叶尘正要开口,就听到一声爆炸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蓦然回首,看见不远处火光冲天。

两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铭和叶尘对视一眼,朝着着火处奔去,等他们跑到半路,整个城已经乱起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仓皇往城外跑。如今大家心里都绷着根弦,一乱起来,所有人都慌了。

陆铭和叶尘逆着人流跑去,跑到一般就听到一声大喊:“叶尘!陆铭!”

两人拉着手回头,看见洪笙从车里探出头来。

两个人一起冲过去,洪笙坐在副驾上,立刻道:“上车。”

陆铭和叶尘也不墨迹,立刻上了后排,洪笙冷着脸,同陆铭道:“你说的对,他们就是想找事,忍着没用。”

“洪爷要去哪里?”

叶尘迅速开口:“有没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

“日本人今晚烧了三友实业社,现在城里有点乱,我先要去找人维护城里的秩序,别自己人先乱起来。你们别想着自首不自首了,这件事我和警署那边说过,现在这个情况,这件事不会再追究了。哪怕追究起来,也可以说你们跑了。”

说着,洪笙将他们送到了路口,将船票递给陆铭,同他们两人道:“如果没赶上你们自己的,就赶这艘,天亮前会走,你们赶紧上船,别回来了。”

陆铭和叶尘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洪笙焦急道:“走啊!”

陆铭先下了决定,他拉着叶尘跳下车,洪笙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将目光移到叶尘身上。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笑,同叶尘道:“叶尘。”

“洪爷。”

叶尘等着洪笙的吩咐,然而洪笙却是道:“我觉得这辈子,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说着,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抚在叶尘脸上,眼里带了眷念:“等你老了,也要当个最好看的老太太,这才不枉费我们这些人的努力啊。”

叶尘微微一愣,洪笙收回手,转过头去。

车窗摇起来,洪笙的车迅速离开,路口就剩下了叶尘和陆铭,陆铭手里拿着船票,转头看着叶尘。

“我不怕死。”

叶尘迅速开口,冷静道:“陆铭,我们可以一起死。”

“千万不要啊!”

666开口:“主人,你还有任务的!甲骨文片要一直保护好交给国家,这才可以!”

陆铭没理会666,他看着叶尘,好久后,他慢慢笑了:“可是叶尘,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我们活下去吧,”陆铭温和道:“好不好?”

叶尘张了张口,就听陆铭道:“对别人自私一点,对我好一点,好不好?”

叶尘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铭说的对。

她一贯对别人,总比他要好。

她说不出话来,愧疚让她低头,沙哑道:“好。”

叶尘应了声,陆铭就带着她往码头赶过去,路上遇到一直在找他们的向南。两个人上了车,叶尘有些累了,陆铭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睡过去,等叶尘睡了,陆铭从怀里抽出本子来,低头写着东西。

两个人到码头的时候,码头已经人满为患了。向南帮他们提着东西,陆铭拉着她,护着她往人群里挤过去。

挤到船边上时,叶尘突然缩了一下手,陆铭将船票交给船员,转头问她:“怎么了?”

叶尘仰头看着船,心里突然有些害怕,感觉自己即将开往一个未知的未来。

雨已经停了,天还没亮起来,码头上人来人往,叶尘觉得这天地仿佛是长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其中。陆铭死死握着她的手,温和道:“走吧。”

叶尘回过头,抿了抿唇,压住心中所有不安,跟着陆铭上了船。

他们两被安排在上等卧房里,向南就在隔壁,进了房间后,陆铭有些兴奋,他一面放着东西,一面同叶尘道:“我已经在香港都安排好了,到了香港,袁叔会来接应我们,你记得袁叔吧?”

“记得。”

叶尘有些茫然点头,从玻璃窗里,回头可以见到远处的火光。

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只看得见奔跑的人群,火光,而玻璃窗里却安静平和,仿佛是两个世界。

陆铭给她倒了水,半蹲在她身子面前,温和道:“别看了,婉清,我们会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们家人都已经过去了,我收集了很多文物,也在那边有产业,过去后,你还会像在上海一样,活得很好,很安稳。”

“你别害怕。”他将温水交给叶尘,叶尘低头喝了一口,还是有些不安:“陆铭,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婉清,”陆铭眼里带了苦涩:“不要对我这么吝啬。”

“我想你过得好,我和洪笙一样,希望你这辈子,都能这么漂漂亮亮的,一生安稳平顺,哪怕老了,也能当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太太。”

叶尘没有说话,她握紧杯子。陆铭仰头瞧着她,目光里全是温柔和期盼。

“媳妇儿,”他突然叫她,叶尘抬起头,看见陆铭眼里带了水汽,他沙哑着声道:“你爱我吗?”

叶尘被他的话逗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些羞涩:“怎么问得这么直白?”

陆铭笑了笑,温和道:“我就是想听听。”

叶尘回头看他,天有些亮了,晨光落在她脸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眸,小声道:“当然爱的。”

陆铭满意了,他起身亲了亲她:“我出去看看什么时候开船,你先睡一会儿。”

叶尘应了声,她也觉得困了。

她睡下前,想起陆铭那双温柔的眼,她突然觉得刚才不该害羞的,她还没完完整整说过一句她爱他呢。

可是也没关系,叶尘脑子越来越沉,她陷入梦境前,想着——等她醒来,她再告诉他。

陆铭走出房间门,向南等在外面。

“我给她下了安眠药,等一会儿她就会醒,到了香港她肯定想回来,你得拦着她。”

陆铭慢慢吩咐着:“到了香港,一个叫袁成河的人会来接应你们,你帮着她一点。她要回来,你就拿我家人、她家人、还有过去的其他人牵制住她。”

“铭哥,”向南听着他的吩咐,红了眼睛,有些不忍道:“你为什么不一起走啊?”

陆铭笑了笑,沙哑道:“我放不下。”

他爱着这片土地,有机会来到这个时代,他放不下。

说完后,陆铭走出船舱,下了船。

那天码头起了雾,晨光落下来,向南目送着陆铭离开,他穿了褐色的风衣,头上带了帽子,整个人逆着人流,迎着阳光往前走去。

雾气弥漫在他身边,他在时代的洪流里,渐行渐远。

那是向南最后一次见陆铭。

而叶尘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开出老远了,她起身叫了陆铭,却发现周边只有向南。向南开心道:“姐,你醒了?”

“陆铭呢?”

叶尘直觉不好,向南脸色有些难看,她立刻起身,向南一把拉住她,将信交给她。

“这是铭哥留给您的,您先看吧。”

叶尘没说话,她颤抖着手,接过信。

这封信是陆铭在车上时写的,自己潦草。叶尘低头瞧着,看到他的话。

婉清:

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已经在去香港的路上。

很抱歉我骗了你,香港我不同你一起去了。国家兴衰存亡之际,我无法安坐于香港,坐视不理。

我知自己力量渺小,不过螳臂当车,然而一个国家总需要有人站在前面阻拦铁骑。

只是于公我心知这是必然,于私我不愿这人是你。

这些年我收集了很多文物,甲骨文片我也放在了你身上,这些都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希望你能一直保护好它们,一定要等待香港回归国家之际,再交还国家。

你我家人朋友如今也在香港,望你能好好保护他们。

切勿想着回来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与洪笙等人以命相博,就是期望身后家人能平安幸福,愿他年再见,你能活在一个和平、宽容、自由、安稳的盛世之中。那时候你穿着旗袍,高跟鞋,撑着阳伞与我再见,我想,你必然还是如今一般美丽。

宋婉清,请不要等我。

陆铭

看了信,叶尘没有说话。

向南有些担心,慢慢道:“姐?”

叶尘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她说:“没事。”

向南不敢说话,叶尘冷静道:“你先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向南担忧瞧着她,却还是走了出去。

出去后,向南站在门口,听到里面哭出来的声音。

然而也就那一次,叶尘再没哭过。

到了香港后,叶尘安置了家人,接管了陆铭准备好的产业,然后就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

她一直让人打听着大陆的消息,每天都去码头等着接人。

她总是穿着一身花色艳丽的长款旗袍,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撑着一把阳伞,等在渡口,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些年,香港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等了一年又一年。

1938年1月,她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出现在她视野里时,穿着蓝色长衫,手里提了一个公文包,一瘸一拐下了船。

叶尘疾步走到他面前,看清了他。

那人抬起头来,看见叶尘,她穿了绿底色染花精致旗袍,因为渡口海风有些冷,披了件外衣。

那人将帽子拿下来,微微一笑。

“多年不见了,你果然还是这么漂亮。”

“洪爷…”叶尘声音哽咽,张了张口,却是问:“你还好吗?”

“哦,还行,”洪笙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腿:“中了一弹,腿瘸了,上海沦陷了,我就到香港来避难了。”

叶尘定了心神,走过去,接过洪笙的行李箱,声音稍微镇定了一点:“洪爷来了,早该说一声。”

“这世道乱得,我找都找不到你,还说什么啊?”

洪笙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交到叶尘面前,叹了口气道:“差点忘了,我来之前,陆铭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说当时太乱都忘了。”

叶尘没说话,她接过盒子,颤抖着打开。

里面是她和陆铭一起挑的钻戒,那天是阴天,叶尘记忆回想起来,就是灰蒙蒙的冷色。然而唯独那颗钻戒,在打开的时候,流光四溢,仿佛是照亮了整个世界。

洪笙看着叶尘,眼里带了悲悯,他温和道:“陆铭还让我转告你,别等他了。他要能回来,自然会回来的。”

叶尘没说话,她将戒指拿出来,戴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洪爷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十二月八号吧?当时我要来香港了,他开车送我走的,那时候他和我说…”

洪笙想了想,皱着眉头,然后点头道:“哦对,他和我说,他要去南京。”

叶尘手抖了一下,戒指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海风有些冷,吹得她裙摆翻飞作响,她的头发拍打在她脸上,有些疼。

她抬起头来,看向内陆的方向,张了张唇,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1937年12月8号,陆铭去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