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叶尘慢慢笑了。

“所以呢,你们会与我并肩作战吗?”

“这个阵法,会耗尽我们所有人的灵力,”少华捏起拳头:“而且阵眼只能有一人。一旦有任何差池,可启动十方镇邪镜,重新再造一条忘川河。”

“为何不直接再造一条忘川河?”

叶尘平静开口,少华似乎终于整理好了心情,转头看她:“以目前的情况,我们做不到。至少要等渡化一批冤魂后,才能做到。”

“我明白了。”叶尘点点头,却是忍不住笑了:“所以,其实你们并不指望我能渡化全部冤魂,是吗?”

少华并没有说话,叶尘转过头去,平静开口:“你们的预计里,我会死吗?”

“我们必须成功。”

少华镇定下来,他静静看着叶尘:“一旦我们失败了,冤魂厉鬼将会直冲东极宫,东陵也就败了。”

“少华,”叶尘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知道我心里根本没有苍生这种玩意儿,所以故意用东陵威胁我。”

“你心里有没有苍生怜悯,”少华和她一起到了冥府,他没回头,却十分肯定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叶尘愣了愣,片刻后,她嗤笑出声,天帝文昌紫薇等人已经在门口,叶尘看见一个巨大的光罩倒扣在冥府之上,光罩之中,无数冤魂厉鬼在疯狂撞击,咆哮。有来不及出来的仙官还在里面挣扎厮杀,然后被厉鬼撕成碎片。

天帝见叶尘到了,走上去道:“叶尘帝君…”

叶尘抬起手,止住天帝的话,平静道:“少拿你虚情假意那一套对付我,话少华都同我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说着,她抿了抿唇:“等东陵出来,就告诉他,我转世了吧。”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叶尘若是失败了,那是不会有转世的。

厉鬼会将她的神魂吞噬,不留半分痕迹。

然而叶尘没有丝毫惧怕,她翻手幻化成琴,抱琴踏入阵法之中。

她刚一进入,厉鬼们便朝着她撕咬过来。叶尘面色不动,开了结界一路行到忘川河边。她抬手将十方镇邪镜立于上方,镇邪镜的光瞬间护在叶尘周边,仿佛暗夜中一盏明灯。

尚在阵法里的仙君都纷纷朝着叶尘冲过来,冲入那光芒之中。

十方镇邪镜由叶尘灵力操控,她用镇邪镜开辟出了一块安全地带,让所有仙君得以休息后,将琴放在自己双腿上,琴声带着灵力冲出去,那灵力仿佛春风一般,将厉鬼们纷纷环绕,一些厉鬼愣在原地,眼中闪过片刻清醒。

与其他神仙不同,叶尘从来擅长神魂攻击,而在九幽境参悟那一百年,她学会的不是如何诛杀妖邪。

她不是消灭恶,她做的,只是发现善。

平静柔和的经文从她口中念出,合着琴声,一个个冤魂厉鬼身上的邪气仿佛被一双手剥开,又扔入忘川河中洗净。被渡化的魂魄化作光点,朝着阵法外飘散而去。如今冥府中已经容不下良善的魂魄,他们会被那些厉鬼瞬间撕碎吞噬。

一个、两个、三个…

所有人在外面静静看着这神奇的一幕,那忘川河边的女子,闭眼抚琴,神色平静,天地大道仿佛笼罩于她周身,那些让所有神仙都觉得头疼的冤魂厉鬼化作一个个光点,如星星一般飞向上空,让她上空一点点亮起来,照亮了冥府。

而被叶尘护住的神仙,也是呆呆看着叶尘。

这位独自一人渡化九幽境的帝君,原来是这样温柔一个人。她的灵气,她的声音,都如春风一般,让人安稳又平和。

然而没有多久,所有人就明显发现她渡化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她慢慢睁眼,声音平稳:“我为你们开路,出去吧。”

旁边的仙君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琴声如剑,激荡开去,瞬间清出一条道来!

若说方才的琴声柔如春风,那此刻的琴声便锐如利剑,震得人心澎湃磅礴,仙君们迅速顺着那条路逃窜出去,等最后一个仙君逃出来时,大家便见那将厉鬼们分开的灵力如同海浪拍打入海一般,瞬间消失了去。

十方镇邪镜骤然从阵法中飞出,落在了少华手中。

少华握着十方镇邪镜,看见厉鬼朝着忘川河畔盘腿而坐的女子尖叫着俯冲而去。

而那女子慢慢睁眼,笑容如莲,盛开在唇角之上,合着那唇边鲜血,带了让人惊艳美丽。

少华握着镜子的手微微颤抖。

叶尘将十方镇邪镜送出来,自然之友一个原因 ,她的灵力,已经无以为继。

她操控不了十方镇邪镜,所以将镇邪镜送了出来。

她浑身被厉鬼环绕,他们啃咬着她的血肉,然而她却没有放弃,她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是一下一下,艰难拨弄着琴弦。

她口中诵念经文,手上琴声不绝。

每一道琴声都出现得格外艰难,断断续续。

然而叶尘每一次拨动,外面的人心便更深一层敬佩。

慢慢地,外面的仙君自发盘腿坐在地上,将冥府环绕,跟着叶尘诵念经文。

他们本该退去,一旦阵法破后,他们这些小仙散仙都只是给厉鬼果腹的份。这正邪战场第一线,本该是属于少华这些被常年供奉的帝君的。

然而看着那被厉鬼环绕着的女子,听着那断断续续的琴声,没有一个人想要退却。

若阵法破去,那就让他们以血肉之躯,成为这第一线。

紫薇和文昌看着身后的仙君,叹息一声,亦是闭上眼睛,盘腿坐下,跟着叶尘诵念经文。

经文本无意义,是因叶尘将自己的仙力注入其中,才有了作用。

与叶尘所修道全然不同的其他仙君诵念,本该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他们念出的经文,却每一个字都变成金字,飘散在空中。

这些经文围绕着阵法,叶尘盘腿坐在中间,感觉身上已经只剩累累白骨。

她有些撑不住了。

她很累了。

可是她一想到,如果这些东西冲出去,就会直冲东极宫,就会到达那人面前,那人或许就功亏一篑,被魔神彻底占领,她就觉得,她必须坚持下去。

少华问她心里有没有苍生,那自然是有的。

可是和他们这些帝君不一样,和愿意为了天界忘情绝爱、独守极寒之地千年的东陵不一样,苍生在她心里,太小了。

她渡化九幽境,她走到今天,成为天界赫赫有名的叶尘帝君,也不过是,她想离那个人,更近一点,而已。

他爱天下苍生,她便爱。

他要护天下苍生,她便护。

她是他亲手造出来的一把琴,他给了她琴身,用自己的血将她化形,又在她年幼时将她喂养长大…

他的一切,她都觉得,极好极好。

她觉得特别累。

可她不能闭眼,她数不清周边还有多少冤魂厉鬼,只能是麻木弹奏着,然后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东陵…”

她已经念不出经文了。

她的嗓音已哑,哪怕这两个字,都念得格外艰难。

“东陵。”

而千里之外的极寒之地,东陵似乎听见有人在唤他。

极寒之地冰雪千里,他身披寒霜,慢慢起身。

那声音仿佛是呼唤,带着无可奈何和哀求。

“你听啊,”有人在说:“她在叫你。”

“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那人桀桀笑开:“你看,你看啊,她要死了。”

说着,空中幻化出一面镜子,叶尘出现在上方。

她被鬼魅环绕,却端坐不动,她身上已经被啃咬得只剩下累累白骨,可她却仍旧在坚持着,拨动着她的琴弦。

东陵静静看着她,那声音笑着道:“当年你为了天下苍生忘了她,如今她要死了,你是不是也要为天下苍生辜负她?”

雷劫在天上云集,东陵看着画面,眼都没眨。

哪怕是这样的叶尘,他也觉得是极美的。

魔神化作一道黑气,环绕在他周身。

“怎么样,东陵,”他的手指指在东陵心口:“疼吗?”

说着,它大笑出声:“疼就对了,你让我不好过,那大家谁都不好过!”

听到这话,东陵也笑了。

“为什么要辜负呢?”

他抬袖,那画面便落到地上,仿佛是一道门一般,他提步而入,唇边带着笑意:“这样好的姑娘。”

叶尘觉得自己的灵力已经撑不住了。

她的骨头开始变得透明,也就是东陵的名字,成为她唯一的信念。

然而,便就是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一道光柔软推开了周边啃噬着她的冤魂,痛苦逐渐减轻,她抬起头来,看见那光芒之中,白衣青年提步而入。

还如第一次见面那样,白衫银袍,头顶金冠,卷云纹路压在衣角边上,古朴庄重。

他逆光而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她仰头,呆呆看着他。

此刻她已经是一具鲜血淋漓的白骨,然而他看她的目光,却依旧温柔如初。

她张了张口,沙哑出声:“东…陵…”

东陵蹲下身来,伸出广袖,将她揽入怀中:“夫人,我来晚了。”

说话间,磅礴的灵力灌入叶尘身体之中,她身体快速复原,一点一点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然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在东陵背后,无数冤魂厉鬼卷入了他的身体,少华和天帝激动出声:“东陵!停下!停下!”

可东陵没回话,他用灵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叶尘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眼泪喷涌而出。

那一句“夫人,我来晚了”仿佛成了这世上最大的委屈,她只是听着,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死死抱着他,沙哑道:“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东陵瞧着她,目光温和:“你被欺负了,我怎么会不来呢?”

“尘尘,”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靠着她,仿佛要把毕生的温柔用在此刻:“我终于确定,我喜欢你,不是邪念。”

“你在我心里,真的比天下苍生,要重要。”

“我舍不得你受半分委屈,也忍不得你受半分伤害。”

“你在极寒之地前每一句话我都听着,你来的每一面,我都凝望。”

“我想,这份等待,得多苦啊。”

东陵身上散发着光芒,他背上吞噬着所有的冤魂厉鬼,早已变得鲜血淋漓,腐烂脓肿。

他慢慢离开她的怀抱,认真看着她:“所以,别这么辛苦了,嗯?”

说着,他在她耳边低语了三个字。

叶尘不可思议抬头。

“你说…什么?”

她声音打着颤,然而也就是那瞬间,邪气猛地爆开,蓬勃而来,东陵将她反手狠狠推去,直直坠下忘川河下。

十方镇邪镜从少华手中瞬间飞出,光芒笼罩在东陵身上,一个复杂的阵法在地面骤然爆开。

忘川河水从两边卷席而来,那个白衣青年坠落下去,叶尘猛地冲过去,却被少华一把拉住。

她看着那青年坠落下去,朝她微微笑开,河水从两边翻涌淹没他,她听到他的话——

杀了我,乖。

他将这天地邪气吸入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彻底当做了容器。

当年他就给了她一道咒,她可以随时随地杀了他。

如今他用十方镇邪镜和阵法重新恢复了忘川河的封印,然而他却也深知,体内同时装着魔神和这样多冤魂厉鬼的他,根本不可能问得大道,渡化魔神。

与其多年后他丧失神智带来苍生大劫,不如此时此刻,就这样,杀了他。

所有人都明白东陵的意思,他们看着跪在忘川河边的叶尘,想要开口,却什么都开不了。

许久后,天帝走上去,慢慢道:“叶尘帝君…就按照东陵帝君的话,做吧…”

叶尘没说话,她看着那翻滚的忘川河水,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天帝叹了口气,再唤了一声:“叶尘帝君…”

“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叶尘突然开口。

此刻没有任何人敢打搅她,只听她慢慢道:“当年遇见莫无邪,他将邪气引入身体之中,其实他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莫无邪是魔神设计东陵的第一步,他要苏醒,他需要东陵拥有心魔。”

“他用了莫无邪当引子,激发了东陵心中的魔气,而我就像东陵心魔的食物,对我的爱,对我的欲,因我而起的嫉妒愤怒,统统都是东陵的邪念。”

“他知道,他统统知道。可是,他还是要陪着我。”

“叶尘…”少华也走上来,沙哑道:“追究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叶尘没说话,她看着忘川河水,回忆着过往:“遇到丑女的时候,他就知道忘川河的封印不稳。后来我跟着他来冥府,那时候忘川河的冤魂厉鬼便已经跑了许多,所以河水变浅。他早该辞去泰山府君的位置。”

“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辞了这个位置,天帝就会察觉他的不对,会对我不利,会不让我们在一起。”

“他是不是特别荒唐?”

叶尘苦笑开来,眼泪落入忘川河中:“一个帝君,所有人都期望着他,所有人都指望着他,可是他却总想着,要 娶一个姑娘,想和她过一辈子。”

“可是他怎么能呢?”

“费尽心机,在极寒之地苦修三千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娶不了她,每一次她在极寒之地徘徊,对于他而言,都是一场凌迟。”

“他见不得她受苦,见不得她难过,与其如此…不如从容就义,为天下苍生而死。”

“他死了,她总能放下。”

说到这里,叶尘笑出声来,她捏紧了拳头,看着河水中倒映着的面容,颤抖着身子:“自以为是…太自以为是…”

“他凭什么就觉得我不愿意再等三千年?!”

叶尘猛地抬头,眼中露出戾气:“莫说三千年,三万年,三十万年,等到忘川河枯,等到日坠月毁,我也等得!他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叶尘!”

天帝提高了声音:“你在说什么?!”

叶尘目光渐冷,她慢慢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我等他。”

“你等不到的!”

天帝剧烈呼吸起来,他缓和了自己的语气,慢慢劝说:“叶尘,连东陵自己都说了,让你杀了他。他如今集这天地至阴至邪于一身,那就相当于是一个炼丹炉,魔神本就以邪气为养料,你觉得他将这些东西都锁在身体里,结果是什么?!”

“叶尘,”天帝上前一步:“东陵不会回来,若他回来,那也不是东陵了!他让你动手,必然是给了你动手的法子,动手吧!”

叶尘没说话,她将目光移到少华身上:“少华,你也不信他,是吗?”

少华抿了抿唇,片刻后,他慢慢跪了下去。

“请叶尘帝君,动手吧。”

随着少华的动作,一个又一个神仙跪了下去,叶尘看着他们沉默着跪下,忍不住一点一点绽开了笑容。

“哈…哈哈哈哈…”

她笑出声来,直到最后,天帝也跪在了她面前。

“孤知道,对不住你们二位。”

天帝艰难出声:“可是,还请叶尘帝君,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