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年少时少有的光,他落下悬崖时,是她毫不犹豫追了下来,将他从深渊中救上来。

他平静看着她,好久后,终于开口,慢慢叫了声:“玉晚。”

他叫出这一声时,声音微微颤抖。花玉晚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玉箫,轻声道:“知道是谁了,便回去吧。”

“他呢?”

谢落没有指名道姓,可是两个人却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花玉晚平静道:“被我封印在了菩提树下。”

“可是我听说,前些时日有人说他在魔修的地盘上杀了修士。”

谢落皱着眉头:“师娘,我不能纵容他。”

花玉晚没有说话,谢落上前一步:“师娘,我知道你喜欢他,心疼他,可是人命没有高低贵贱,你不能这样放纵一只凶兽四处行凶。他已经是算不上人了。”

“谢落,”花玉晚轻笑开口:“他是你师父。”

“他不配。”

“他曾经对你好过。”

花玉晚说这话,谢落微微一愣,他骤然想起,在没有紫菱的时候,杨轩也曾经是那样一个君子。

是他将他从这世间最底层带上修行之路,他也曾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师长。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花玉晚继续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谢落,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他自愿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谢落干脆利落开口:“师娘,我只知道,他破坏了修士的规则,杀了无辜的人,就该偿命。”

花玉晚再说不出话,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谢落说得对。

她的确圈养着一只凶兽。

可是这只凶兽是他想当的吗?是他的错吗?

这世上谁都可以骂他恨他,唯独她不能。

如果她都不救他,那就没有任何人,会对杨轩好了。

花玉晚捏紧了扶手,就是这时,星魁焦急冲了进来:“师娘!”

两人回过头来,谢落眼中猛地缩紧,他慢慢回头,看着花玉晚。

“师父又收徒弟了?”

谢落眼里带了嘲讽,花玉晚平静道:“你若觉得他是个苗子,可以带回去。他在阵法星相上很有天赋。”

谢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叹息出声:“师娘,你对师父所有的弟子,大概都是这样好吧。”

花玉晚沉默不言,谢落嘲讽笑了笑,同星魁道:“走吧,跟我回万剑宗。”

星魁看了一眼花玉晚,花玉晚点了点头。

谢落带着花玉晚走出去,临到门口,他回过头,看着花玉晚道:“师娘,如果有一天你要杀他,你动不了手,叫我来。”

花玉晚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她吐出一个字。

“滚。”

谢落笑了笑,转头带着星魁离开。

走出门口,星魁道:“道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万剑宗。以后你就是万剑宗弟子了。”

“哦,”星魁点点头,万剑宗是个好地方,他知道。他有些不舍看了一眼那茅屋,却也明白如今是非常时期,于是他只能讨好道:“那道长,以后我如何称呼您?我方才听你叫师娘,你莫非也是师父弟子?那我叫你师兄如何?”

“叫师父。”

星魁:“…”

这个辈分有点混乱。

然而谢落一眼看过来,星魁顿时就胆怯了。

他当即开口:“师父。”

等他们走远了,杨轩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袭红衣,眼中带着没有退散的红色。

“那些魔修是冲着我来的。”

听到这话,花玉晚猛地回头,死死盯住了杨轩。

杨轩平静看着她。

“谢落说得没错,”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养了一头凶兽,你该杀了他。”

“我和你…”

“解除契约的办法我找到了,”杨轩似乎有些疲惫,他闭上眼睛,慢慢道:“以后,你我没什么关系了,别再护着我,也别再想着我。”

“如果你愿意,你就动手杀了我。”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站出来,让天下人,杀了我。”

花玉晚没说话,她慢慢笑了。

“你以为你,你想死就能死得掉吗?”

天上乌云聚集,杨轩皱了皱眉头。

花玉晚笑出声来,她抬手指着苍天:“这天道看着呢!杨轩,你的命运早就写下了!”

雷声轰鸣,似乎是在警告什么,然而花玉晚却没有停下。

三八焦急出声:“宿主,你别乱来!你冷静一下啊!”

花玉晚完全没有理会三八,她狂笑出声:“杨轩,你做的一切都是既定的!你死不掉,你活不了,你的命运,我的命运,早就写下了!你会杀很多人,你也会成为魔界至尊,你还会把我当鼎炉送给谢落,我会为了救你而死!你…”

话没说完,雷霆轰然而下。

那是渡劫期的雷劫,以花玉晚如今的道行,根本不可能抗下这样一击。

然而杨轩猛地扑了过去,挡在她身前。

雷声轰鸣降下,电流在杨轩身体里流窜。

疼痛在他身体里满眼,一寸一寸劈开他的经脉。

他疼得眼里全是眼泪。

他感觉自己的内丹碎裂,感觉万剑宗的功法一点点散尽。

这是渡劫期的雷劫啊,他根本不该承受住的。

然而他却清楚知道,自己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花玉晚被他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等雷霆过后,杨轩轰然倒地,他在她怀里喘息,艰难看着花玉晚。

“你不会死的,”花玉晚平静开口:“明白了吗?”

杨轩没说话,他抬起手来,看着花玉晚:“为…什…么…”

花玉晚笑了:“哪里来的什么为什么?”

她含着眼泪:“不过就是,命运罢了。”

杨轩绝望看着她,再说不出话。

他脑海里回荡着花玉晚的话,他终究是要入魔,终究是要杀人,最后还要将她送给谢落当鼎炉,而她还会为他而死…

杨轩大笑出声来。

花玉晚静静看着他:“所以,杨轩,答应我,活下去。熬过去,熬到那个点,命运再也管不了我们,就可以改变他了。”

“你会死。”杨轩静静看着她。

“你改变了它,我就不会死。”

花玉晚说得肯定。

杨轩闭上眼睛,好久后,他终于再睁开。

他握紧花玉晚的手。

“好。”他点头出声:“我信你。”

【14】

他们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里修养了一段时间。

杨修知道了,星魁其实本就注定是谢落的弟子。他已经从花玉晚透露出的零散信息里大概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全貌。如果说谢落注定杀死他,那么星魁作为他的首席弟子,必然出了不少力。

而花玉晚也知道了,其实所谓魔修来找他,不过是他为了让她下定决心杀她的气话。魔修只是单纯路过这里,想拿人的魂魄炼制自己的鬼旗而已。

杨轩的内丹已碎,无法再修炼万剑宗的宗法,但是他被天雷淬炼,体质更上一层,魔功反而节节攀升,一路突破。

杨轩也不再躲避自己入魔的事实,干脆跟着花玉晚去了魔修的地界,他们进入了魔修的深处,就算杨轩控制不住自己吸食别人的功力,也都是些魔修。

魔修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吸食别人功力再平常不过,你不找他麻烦,他也找你麻烦。

而花玉晚的存在则显得有些尴尬,一个在魔修的世界里常年呆着的禅修,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一开始那些魔修还打着花玉晚的主意,但随着杨轩实力越来越强,这些魔修也再不敢多说什么。

花玉晚一开始还动动手,后来就每天在家里念经,插花。

她很喜欢从集市买很多鲜花,在家里摆成各种模样。杨轩知道,便总是买许多花回来。

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年如玉公子了,人都称他血公子。

可是在花玉晚眼里,他却一直没变过,总觉得一回头,那个人还和当年一样,温柔平和。

她看着他成为了魔修十二城的城主,看着他南征北讨,看着他成为魔修中的尊圣。

他成为尊圣那天,他回到家里来,将她死死抱在怀里。

“玉晚,”他沙哑出声:“我们成亲吧,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我们不是成过亲了吗?”花玉晚微笑,有些不解。杨轩抱着她蹭了蹭:“不是又和离了吗?”

“如今我们在一起,”花玉晚将头埋在他怀里:“就不用管这些了。”

杨轩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玉晚,你不愿意嫁给我,是不是在害怕?”

花玉晚张了张口,想辩解,杨轩却先一步开口:“就算你不怕,我也害怕。我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把你当…送给谢落。”

那两个字没有说出口,花玉晚却明白是什么。杨轩放开她,握住她的肩头,盯着她道:“所以我要娶你。”

“如果有一天我送走了你,那你是我的夫人,把自己的夫人送走,那会是整个修真界的笑柄。”

杨轩说的时候,一直在微笑。

花玉晚却知道他眼里的惶恐和担忧。

他太害怕。

当年给她和离书时,那份绝望死死刻在他的脑海里,他不敢再经历第二遍。

她静静看着他,其实他担忧的,的确是她所考虑的。

她一定会被送走,这是已经写下的故事。如果到时候她盯着尊圣夫人的名号被杨轩送走,那真是太大的羞辱。

然而杨轩正是想这样牵制他自己,这一份苦心,花玉晚明白。

她无法拒绝,因为杨轩看着她,认真道:“玉晚,所有你在受的苦,我都希望能有我的份。如果你注定被当鼎炉送走,至少让我成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在耻笑的笑话。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15】

于是他们举行了婚礼。

那一场婚礼,盛况空前。

如今杨轩已经是魔修中的尊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道中,也只有万剑宗宗主,正道魁首谢落,能为之抗衡。

两个天之骄子为人津津乐道,花玉晚和杨轩的感情也让人所有人动容。

因为离主角远,着墨少,所以花玉晚和杨轩如今能做这样多的事。

那天,魔修的主城被改了名字,“玉晚城”的牌匾高挂上城楼,所有魔修匍匐在地,花玉晚坐在坐在四只仙鹤衔着的花轿上,平稳而来。

杨轩静静看着她走向自己,内心仿佛是第一次成亲一般,无数情绪翻涌。

甚至于比第一次成亲,还要复杂得多。

第一次成亲的时候,他想的是和这个人白头到老。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经世事的青年,他所有的愿望都美好简单。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了波折会怎样。

然而这一次成亲,他想的却是,他不仅要和这个人白头到老,生死不离,他还想这一辈子,能尽他所能,让这个人过得好。

哪怕他们是被人用丝线操控的皮影戏,哪怕他们必须按照别人所写的故事所演绎,哪怕他在天道、在那后面人面前不堪一击,可他还是怀揣着那样美好的愿望,希望面前这个人,能在他拼尽全力后,过得好一点。

白头到老不是最重要的。

生死不离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爱的人,你能过得好。

你能自由的选择,爱自己想爱的人,走自己想走的路。

握着面前人的手,一步一步往前。

杨轩接过花玉晚的手,带着她走向高台。

这一次,他们再不面对天地,也没有高堂。

他们互相拜过对方,抬起头来时,杨轩抬手揭开了她的盖头。

女子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你知道吗,”她慢慢开口:“在我的家乡,成亲的时候,会互相带上一个戒指。”

说着花玉晚从自己袖中拿出戒指,她拉过杨轩的手,温柔而细致替他戴了上去。

然后她将戒指放在杨轩手心,将手交给他。

杨轩唇边是压不住的笑意,他拿着戒指,套在花玉晚的无名指上。

那天晚上,杨轩喝了很多酒。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幸福和开心不一样,第一次娶她的时候,他是觉得开心。

而如今,经历过磨难和起落,尝过苦才知道甜是什么,这样的苦尽甘来的幸福感,和开心决计不同。

喝下的酒是甜,闻到的花香也格外香甜。

他被灌醉之后,连走路都走不稳。

他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往洞房走,走了没一段路,就听见有人叫他:“师父。”

杨轩停住步子,回过头来,就看见月光下,一席紫衣坐在亭中。

他用了幻术,法力在他之下的人,是无法看清他的模样的。然而杨轩却一眼看到了他的真实长相。

是谢落。

杨轩的酒顿时清醒了许多,皱起眉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的喜酒,当徒弟的,自然该来。”

谢落说得平静,杨轩遣退了周边人,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