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好像路也很长。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汇报工作,“我把腾跃的品牌预热提前了一段时间,接下去会策划个手绘比赛。”

公式化的口吻让徐斯烦躁,以及,他想,她将他的背景连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却还要藏着掖着不肯承认。他微微冷笑,说:“行了,工作上头的事情八小时内再谈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尴尬的,她察觉到他情绪上不太愉悦。

他们走到东湖宾馆的门口,里头果然是在办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来宾们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边是那栋久经风霜的老建筑,如今依然气派。

徐斯说:“杜月笙有几句名言。”他转头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里有点傲然的气势。她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热舞的人们,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讲:“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讲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还有一句话,‘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体面,场面,情面’,多无奈的一句话。但是也是要看人怎么来做。我爸爸还对我讲过他的另一句话——‘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讲完以后,她把头转过来对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还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来,邀请她,“我们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这样的衣服?”又指指里面的人们,“我们又不认得他们。”

徐斯一副不把谁放在眼内的表情,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么多宾客,他们哪里会发现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边的爵士乐队把曲子换成一支圆舞曲,旋律圆满,能让人的脚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里也是喜欢冒险的。徐斯已先往宾馆里走去,没有保安拦他,她怎么能不随其后?那是不能落后的。

他们很容易就混到人群里头,徐斯把手伸出来,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的皮带上。

江湖的身体颤了一下,微抬起头,看到徐斯正俯下头。

正有射灯余光从他后头打过来,他的眉目都好像被洒上光辉,脸颊轮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飞扬跋扈。

这样一副聪明面孔,绝对不会有一副笨肚肠。也许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开始生气。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脸,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显然精明的样子。头发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只有一身的衣着还是保持着严谨正气。

或者说,有那么点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后,形成他们之间的无形之墙。也因为这道貌岸然,竟能变作强大磁场,让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总在他的目光进逼的时候,慌忙转开视线,只看脚下步伐。

其实他们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从那夜后,再也没有靠得如此近了。这么情形缠绵,状态暧昧。

徐斯都心随神外去了。

他的确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习过这样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导,只能小心翼翼随他喜好,被动转出一个又一个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初中就学了华尔兹,最后是陪另一个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满了岔路。

她失神了。

这情景落在徐斯眼内,他却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点点女孩的害羞?她低着头,只管看脚步,是在怕面对他吗?

徐斯将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头侧,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草坪上,他们的影子渐渐合一。他慢慢收紧手臂。

江湖立刻醒觉,一时心慌,一步踏错,重重踩了徐斯一脚。

两人猝然停了下来。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揽紧,俯下身,气势这么迫人。

江湖只觉得心脏要跳到嗓子口,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大少爷脾气说发作就发作,当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是这种戒备,这种道貌岸然,让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两人。徐斯差一点又要冷笑出声。

一个人怎么装出这么多面?

他问她:“你这么慌干什么?”

江湖低语,“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说:“江湖,你还真是虚伪,心理活动太多也不怕累?”

他还是讲破了,这样倒也不用继续装腔作势了。

江湖扬起头,用一副坦然的态度讲:“不如说是客气。老板,也许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业收益总是好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我是给你打工的。”

在生意场上,他会认为江湖这样一个合作伙伴能够携手共进,共谋利益。但他此时不太想当商人。

他抱紧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颤。

江湖还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着她,让她清楚知道她刚才说的话有多刺激他。

拨乱线团的猫,弄了一爪子的线,现在无所适从,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更加担惊受怕。

江湖将眼睛闭牢,算了,与其让他占掉先机,不如自己先行就义,也好拔一筹。她踮了踮脚,轻轻在徐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亲。

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面颊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温暖一闪即逝。

徐斯一震,继而一怔。

她把眼睛睁开,她还颔首,她还微笑,“谢谢你照顾我,也谢谢你的宽容。”

她这么轻轻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动做了。

徐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够宽容你的。”

她却说:“我会为你给予的宽容回报相应的收益。”

“你知道我刚才想做什么?”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话,也许我会当场给你一耳光,我们俩都会暴露在这个不合宜的场合,丧失了体面。我刚才讲过,杜先生说过‘体面’不好吃。”

“这么说,是你帮我保存了‘体面’?”

在徐斯眼里,这个厚脸皮的丫头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

他重重推开了她,带一点微怒转身而去。当然就没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吁了一口气。

Chapter 06 昨日重现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空留下点点滴滴的回忆,

在梦境里循环演绎,

却始终探不到你的消息。

这晚徐斯懒得再跑一长段路回自己的小别墅,干脆回了离此处不远的老洋房区,徐家的老宅便在这里。

夜已经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静悄悄的,徐斯尽量把车开得静悄悄,进门时也轻手轻脚,生怕吵醒母亲和婶婶。

这一夜,他睡得不怎么舒坦。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长辈们还没醒来,他又开着车出去了。

清晨的太阳温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辗转反侧之后的情绪。

一股气憋在心口,那个难受啊!

他一路过了江,把车开进了腾跃的厂区内,才醒觉自己此举太无聊。今日是星期天,谁知道江湖会不会在厂里。

正好保安正在交班,见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摇下车窗问:“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讲:“在的。”

好,不算白跑一趟。徐斯下车,把车钥匙丢给保安泊车,他径直走到江湖的办公室门前。

徐斯敲了很久的门,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来开门,但衣服穿齐整了,头发也顺过了。

江湖一开门,一见是他就先吃了一惊,睡意全消。

她从来注意在这间工厂内的下属们面前的形象,但是她没有想到大清早来敲门的会是徐斯,大吃一惊之下,连睡意都跑掉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关门。

徐斯动作灵敏反应迅速,用手格住了门,一扳,人一侧身就进了房间。他用力把门关上。

江湖往后退了两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应迟钝,思维也不清晰。她还没法明白这个大少爷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只是结结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对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动也不动。

昨夜回到工厂,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给徐斯的那个吻,是做得过火了。一时间乱掉章法的争锋好胜,想夺掉徐斯的主动权,想避开徐斯的正面交锋,想胜徐风一筹。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

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这种不能自控的情绪让自己做出特别荒唐的行为。

滥用暧昧,有违初衷。有违初衷,也许会遭到谴责。她竟然在这条暗道上越走越偏差。

为什么不能像父亲一样,将所有的情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徐斯一大早来到这里。他的吻带着清晨微凉的气息,仅止于她的唇。江湖紧紧闭着双唇,她害怕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后果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当年是如此,现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体的颤抖,她的唇甚至也在发抖。她没有他想象中胆子那么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机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担的范围。

徐斯放开了江湖。眼前的人,且不说她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这个状态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了一米的距离。

是他失态了,这是不应该的。今早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做他平日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江湖气息很急促,胸脯都在起伏。

他们两人都让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说:“徐先生,对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对他说“对不起”。

徐斯忍不住好笑。那么,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预备摊牌了?

她果真垂着眼睑,看都不敢看他,低声说道:“如果我做了什么让您误会的事情,我想这都是我的错。”

一股浊气就这么从徐斯的心底腾腾生起来。

他原来是要开始自省自己是失态的唐突的发了神经的,但她有必要做出撇个干干净净,把一切当作错误全数承担的罪人姿态吗?

徐斯反倒笑了,干脆寻了那张舒适的办公椅坐下来,还跷起了二郎腿。他说:“江湖,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吗?说真的,我的确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来,好像在思索,也许在思索要说怎样的话来跟他周旋。他们这样真不像一早就发生过亲密关系,且刚刚还亲吻过的男女。

他不会给她机会就此糊弄过去。

徐斯接着讲道:“既然已经说白了,再装腔作势也没什么必要。你考虑考虑。”

他讲完,立起身来,不管还在发愣的江湖,径自开门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徐斯再开回大马路的时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车,正好方便他打一个电话。

他对齐思甜讲:“明天我让律师把那层楼过户到你名下,算是提前给你的贺礼。就这样吧。”

齐思甜半天没有答话。

徐斯摁掉了电话。

很快齐思甜的电话回了过来,她说:“多谢你照顾了,好的,再见。”

徐斯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起床,正同洪姨一起吃早餐。桌上放着莲子银耳羹,徐斯给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问:“昨晚回来睡觉了?这一大早又去了哪里?”

徐斯答:“跑步。”

洪姨给他加了一碗白粥并油条,说:“胡扯,这外头就是商业街,哪有地儿让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脸说:“我开车去中央绿地跑的。”

方苹睨他一眼,“听说你又换了车?”

徐斯预备听训。

方苹没有拿正眼瞧儿子,“一个人的身份不是用车来表现的,当年你爸爸踩黄鱼车出的身,如今谁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没三没四不轻不重的二流子才会把钱砸在车上,开到大马路上去招摇。现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稳重。”

徐斯没有想到母亲和那江湖丫头会英雄所见略同,笑道:“妈说的都对。”

家政服务员进来送早报和信件,有一封请柬,用大红的信封装着,是给洪蝶的。洪蝶随手放在一边,也没拆开。

等到了办公室里,自己的案头也放了一个大红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个一样。Jane说:“利都百货高总寄来的。”

他拆开信封,是一封结婚请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叫海澜。

徐斯把任冰唤来办公室,问他:“高屹的婚宴请柬收到了吗?”

任冰果然是收到了,他以为老板不想列席,便答:“我购好贺礼,附上赠言吧!”

徐斯说:“高屹做得倒是很周到,连我婶婶都请了。也没见他们聊过几次。新娘子你认识吗?”

任冰是知无不言,“高屹的母亲过世了,他也基本没什么亲人了,这回请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热闹。”

徐斯十分意外,其中故事千丝万缕,他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忍住没有再把问题问下去。他只是想,江湖认不认得这个新娘呢?

他决定亲自出席高屹的婚宴。于公于私,都似乎是有这个必要。

但是,高屹会不会也请了江湖呢?

其实,江湖得知高屹结婚的事情,还是从齐思甜那儿听说的。她是要同齐思甜谈一个合作。这一步棋,对腾跃极之重要。

她预备在国内先借媒体用怀旧风把腾跃的概念炒热,用手绘比赛来推出腾跃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后搭一搭齐思甜那部可能获奖的片子,将腾跃鞋同中国功夫挂个钩,从国外炒到国内来。而且最最巧合的是,东京电影节期间,在东京有个国际鞋业展览会,天时地利俱全。

如今就差人和了。这需要齐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请岳杉出马同齐思甜方面洽谈,被打了回票。

从初中开始,江湖就知道齐思甜是一等难缠的角色。她若是求你办事,必定千好万好,若是反之,则效果也相反。当年红旗盛大的时候,齐思甜为了争取到拍一支自由马的广告,没少在江湖身上下工夫。当然,她现在也有权利拒绝一支收入也许并不是十分丰盛的广告代言。

这些人情冷暖,这段日子以来,她是尝遍了。

江湖想起一段旧文,徐斯请齐思甜拍广告,可是送了一辆跑车呢!也许这年头男色加财色才会更吃香。她苦笑。

不过齐思甜毕竟懂人情世故,打了个电话同江湖打招呼。她说:“老同学,经纪人对我的代言管得严,本非我所愿。”

江湖讲:“没关系,可以理解。”

齐思甜问:“什么时候见面聊聊?好几回和你在一个场合内碰头,总没空说上话。”

江湖只是苦笑。也许是因果循环。在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她从来不主动与这班别有用心的同学们攀交情,到如今,轮到她自己别有用心要攀附交情了,也是同样这般的难。不是没有一点点的自怨自艾。

齐思甜又说:“也许很快就有机会了,听说海老师和高屹结婚了,你会不会参加婚宴?”

江湖没有愣很长时间,她是这样答的,“哦,是吗?大概会去吧,看我的时间。”

挂上了电话,江湖愣了很长时间。

她就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不注意,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经长了老大一圈,针叶繁盛。

她从来不养植物,念初中时上生物课,老师布置同学们养花作业,她选择最不用费心的仙人掌。她把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柜上,高屹每个礼拜会来家里给她辅导功课,顺便从江旗胜手里领取家教报酬。他进门时习惯用一只手撑着鞋柜,用另一只手换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来扎他的手。因为他总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恶作剧。江湖骂自己天真无聊。

发这一阵呆,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岳杉每天七点半下班,下班之前会来找江湖聊聊。这天她同样准时来了,手里拿了一叠资料,随手放到了江湖的办公桌上。

两人交流了一阵公事,岳杉把所有报告都讲完,才递出一份资料,“这是利都百货五楼运动城的专柜租赁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过来的。”

江湖猝然一惊,早已平静的思潮开始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