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站在一边不怎么讲话,听那莫北同徐斯说:“你算得真精,和同行西餐厅联合进货,食材成本降低了不少吧?”

徐斯笑道:“是不少。”

江湖暗自咋舌,此人精力真真充沛,连家族旗下小小餐厅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样,不能不叹服。

但也叹息。

自从接手腾跃以来,她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来处理各宗事务,还是屡屡力有不逮。一碰到烦心事,多操点心思,脸上倦容立现。不能怪职场之内一贯重男轻女,女性同男性在体力和精力上的差别就是这样的明显。

江湖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拿出随身的化妆包,重新化了一个淡妆。在收起口红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是莫向晚。

对方友善地说:“现在精神了很多。”

江湖朝她微笑点头,她从一开始就觉着这位女士不但面善,连名字都有些耳熟。

用餐时,徐斯一句话就解开了她的疑惑,“说起来,你和向晚还是前后脚的同事,为同一个老板服务过。”他还特地详细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你的前老板做的是娱乐公司,旗下艺人无数,向晚主管艺人公关事务。她离职以后,你们公司倒转型成纯公关公司了。”

江湖忽然就醍醐灌顶了。

她暗忖,自己的前老板曾经开的确是艺人经纪公司,莫向晚又是管理艺人的,同那些明星必有些私交。于是一念通,百念融,她心存感激地望一眼徐斯,这厮但笑不语,席间没有再提及什么。

用餐结束之后,徐斯先将急于回家看顾孩子的莫北夫妇送走,江湖没有跟着一块儿走,而在店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候着徐斯。

她想,这顿饭吃下来,她再不明白徐斯的意思,也就太过迟钝了。但这个意思他们都不便说破,而她是承情的,徐斯也是周到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江湖颇有些坐立不安。

徐斯同莫北说了一阵话才道了别,折回店内。

江湖坐在暗处,人却在沙发内辗转,身板还是硬直,一刻都不能放松。所以她才会这么累。

徐斯问吧台要了一杯热柠檬水,走过去放在江湖面前,他说:“向晚离职以后,因为结婚生子就没有继续找工作。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所以她有意物色新的发展机会。她的情况你可以具体了解一下。”

江湖捧起透明水杯,握着喝了一口,讲:“我知道了。”

徐斯又说:“她的工作业绩是标青的,对媒体公关圈很熟悉,人才难得。”

江湖笑起来,“连老板都说‘人才难得’,那一定是很难得的。谢谢你的晚餐和花。”

徐斯也笑,“那你就抓紧吧。”

Chapter 07 谁是谁的劫难

在她心中,

这一番艳遇,

于自己,是一种深抵绝望的暧昧;

于他,不过是一场狩猎。

他可以继续艳遇,

但她,却玩不起。

江湖很容易就从旧日同事那里拿到了莫向晚的资料,当她的履历放在自己面前时,她想,徐斯既然想帮人,用的方法必定是最合适的。

莫女士在原公司任职时间超过五年,工作业绩斐然,在娱乐圈和媒体圈都有口碑。无论哪个方面,都符合江湖的需要,尤其齐思甜能迅速晋升一线女星,全赖莫向晚力排众议为她接了一部历史正剧。

岳杉对此颇有微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资本市场摸爬滚打过的岂会是善类?更不会是食草动物。徐风投资的一些企业,听说都有徐斯的心腹。”

江湖久久无言。

岳杉所言极是,连怜爱自己的父亲都不是善类,认识徐斯至今,通观他的所作所为,他又岂会是耶?

她望着那盆长得风姿绰约的令箭荷花,这花已开,花朵嚣张跋扈,压倒室内一切颜色,让窗台上的小小仙人掌暗淡无光。她请了那位懂花的保安来看顾这盆令箭荷花,保安尽心尽责,把这花养得很好。

其实紫砂花盆上头用小篆刻着一句话,字体线条极细,花盆陈色又暗,她一开始没有注意,后来还是保安提醒了她。

小篆她是看不懂的,于是临摹下来请教懂行的朋友,对方告诉她上头写的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穿梭过,富贵比花开落。”

江湖失笑,暗忖,真是附庸风雅的富贵公子。

然则细想,确有其道理。

富贵比花开落,人生不正是如此吗?只是清闲快活,又从哪里来呢?

她托了保安去问询了一下紫砂花盆的价格,其价值在江湖心中估算的范围内,徐斯的张弛,没有逾越她的底线。他是高明的对手。

江湖掐了一小片令箭荷花的绿叶子,在掌心揉碎。

她还是决定把莫向晚聘请过来。她抱抱岳杉的肩说:“我知道岳阿姨永远都会为我好,我会当心的。”

岳杉眼角不禁湿润。

江湖把莫向晚的简历传给做猎头的同学,对方诧异,“你不是要我出面帮你请这位吧?”

江湖说:“老同学,我照付你中介费,算你业绩。”

对方笑:“这是所为何来呢?”

江湖讲:“这个人原来在时尚圈娱乐圈都有些名头,你找她的时候放一点风声。虽然腾跃是个没落的老牌子,可是为了寻发展,还是希望能出好的薪酬和福利延聘一些人才的。”

对方自然醒悟,“我懂你意思,你放心吧!”

江湖笑,忽而问了对方一声,“明天是不是高屹的婚礼?”

对方答:“是的。”

不知怎的,回到自己家中,江湖仍是整夜未能成眠。今夜是个不眠之夜,也许有人正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之中。

而爱情是什么?她托住腮,一直想,一直也想遗忘,那个人最好是她自己。只得一心人,一同经历风风雨雨。

但那些只是妄想而已。

江旗胜千金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富贵比花开落而已,只是清闲,再也难得。只能把一切悲伤嗟叹怀疑悔恨掺杂成怅惘,沉淀在心底。

如而今的江湖,唯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能量重新建立自己。

但是,她每一步的进步,每一个阶段的进阶,都赢得了那个叫做徐斯的男人的关注。有了这重特别的关注,她处处都能如虎添翼。

而江湖很害怕。这是一番艳遇,于她,于他。他可以继续艳遇,但她是玩不起的。

她怎么能在一夜想到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江湖翻个身,逼迫自己入睡。

翌晨,她需要早起。

江湖记下了高屹结婚的酒店,决定去看一看。

确实只是真的去看看。

她驱车赶到酒店,酒店旁边正好有一间Paul的分店。江湖进去叫了一杯咖啡,拿着报纸坐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吃了一份商务餐,把经营报晨报看了个遍。

傍晚时分,江湖从Paul内走出来,走到对面的展览中心。那边绿树掩映,行人熙攘,无人会看到她。

展览中心在做婚庆博览会,一对一对的情人进进出出,甜蜜好似连体婴。

这时候天空飘起雨来,江湖没有带伞,侧身往展览中心的传达室门檐处靠了靠。

对面酒店的门口陆续有车开了进去,车头绑着花球的婚车终于出现,在酒店保安的指挥下开进了酒店区。路线蜿蜒,好像画一个句号。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一个句点。

这个句点之前,有所伤心,也有所伤亡,伤害在不知不觉中如同利刃,迁及两代。至此,也该结束了。

江湖看着下车的人儿被花伞簇拥住,她看不清楚。她下意识就踮了踮脚,只能看见新娘模糊的背影,她着一身曳地的白色婚纱。

突然,有人在她头顶撑了一把黑伞,遮住越来越细密的雨丝。

江湖回身。

徐斯穿着她送给他的那套白衣白裤,笑吟吟站在她的面前。

黑的伞,白的人,在这阴霾的天气中,这么的触目。

江湖不自觉就红了脸。

徐斯偏说:“你难道来婚博会踩点?”

她只好厚着脸皮顺着编着他绝对不会信的词,“是啊,不是要去日本参加鞋博会嘛!”

“这么用功?这样不行,好像我这个当老板的太苛刻了,双休日都让我们江总这么奔波。”

江湖答得很调皮也很无奈,“我现在除了奔波,也没别的事儿好干。”

而徐斯只是凝望着她。

江湖尴尬了,因为徐斯沉默了。也许他觉得她太过虚伪,也许他觉得她的话题很无聊。

徐斯说:“江湖,我送你的花盆,还有一个同款的,上头也写了一句话。”

江湖脸上画了一个问号。

“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江湖呵呵一笑,说:“要到‘呵呵笑我,我笑呵呵’的境界,那得去喝酒。”

徐斯俯身向前,“喝酒能令你快乐?”

江湖用力点头。

但是徐斯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喝酒的女人往往不明智。”

江湖忽而有些激动,“是啊,所以那时候我才发了神经,吃了亏。”

徐斯却说:“你是吃了亏,有些东西勉强不来,又何必搭上自己去吃亏。”

江湖猝然握紧拳头,同徐斯辩道:“什么叫做搭上自己?不是让你讨了便宜了吗?你还这么多废话!”

徐斯另一手突然就把江湖的腰揽住,两人一下紧紧贴在一起,也成了亲密的连体婴。

这便是江湖时不时还是会发作出来的小姐脾气,她发脾气的时候,眼睛会格外黑白分明,尤其此时,还闪烁着晶莹泪光,差一点点就要坠落下来。

徐斯不忍再说什么,他轻轻说:“你确实需要好好睡二十四小时,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也就这么一句话,江湖竟然愣了,不知为何乘势紧紧抱住了徐斯。原来自己还忍着泪,却在他的怀中彻底哭了出来。

这应当是一个结束,可是之前的过程这么惨烈。高屹父亲的亡故,高妈妈的车祸,自己父亲的骤然离世,她同高屹之间分不清的债权债务关系,父亲离世后自己的艰辛困苦。

她竟然在抱着这个男人哭泣的时候想了这么多的事情。

然而,当她抱着徐斯的时候,却令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性的接近带来的震颤。更何况这是他本能眷恋着的女性温软的身体而带来的馨香。

这个感觉太熟悉了,身体的某一处会不可遏制地变化,基本而原始的变化,这么迅速,这么激烈,这么毫不掩饰。

他连想遮掩的时间都没有。

这完完全全是平生头一回,徐斯只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异常狼狈,可是又不愿意稍离半分。

江湖是感觉到了,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她的接近所起的变化,热而且僵直。而他没有说,没有动。

而她,她是太需要一个依傍,一旦神经有一线松懈,就忍不住要肆意发泄。她是不是可以将这份明显的尴尬无视,先用这一个坚实的胸膛,安慰着自己飘萍自伤的心?

不管是无视还是有心,江湖还是在哭累了之后,才稍稍退开了身子,想要结束这个拥抱。

但徐斯的手没有松开。

身后有人过来兜售,“先生,小姐,我们是瑞金宾馆里的花园别墅,适合办非常浪漫的室外婚礼,还送婚房,婚房送两天哦!”

江湖慌乱地扭头避开陌生人用手擦干泪,只听见徐斯对对方讲:“我们对别墅婚礼没兴趣,对对面的酒店婚礼兴趣比较大。”

对方讪讪离去,于是她终于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原来你也是来参加婚宴的。”

徐斯说:“走了一腿泥,婚礼应该是参加不了了。”

她望望他的白裤子,裤脚被溅了不少泥水,确实有碍观瞻。

看到他的裤子,又想到他的反应,江湖开始尴尬。

徐斯叹口气,终于把欲望压制。

江湖没有想到,她之于徐斯,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影响。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她在进退之间犹豫。

她的手,还无力地抵在徐斯胸前。他的胸前有湿意,是她刚才落下的泪。她的发长了一些,垂下肩头,她垂着头,让发把她的容颜遮掩。这仿佛是一种保护,不让人轻易入侵。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想要了然她的一切。

徐斯望住江湖,她的眼内还有疑惑,所以脸容是脆弱迷惘的。她把鼻头哭得红红的,嘴唇更像是雨后的樱桃一样,有着湿漉漉的吸引。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是又稍稍弯下身,她的呼吸里有法式全麦面包那种独有的质朴而饱满的甜香。他很久没有吃过面包,原来这样的香气对他会有一种致命的吸引。他想他是不是需要请CeeClub的主厨专门为他做一道类似的菜肴……

徐斯的想法有很多,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吻在了江湖的唇上。

如同他记忆中的一样,仔细回味之后,他不愿意就此放开。

江湖一开始是错愕,本能想要往后退,但是被他抱得死死的,两人又再度紧紧贴在一起。

所有的路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对甜蜜的正准备婚礼的小情人在雨中情不自禁。

徐斯的气息张狂而霸道,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骤雨,但江湖心底明明是知道今日有雨。

或许真是情不自禁,至少她不是一人独留此地。

世间一切不能皆如她意,人、事、物,太多太多的是她没有办法把握的。然后,她的肩膀软弱下来。这是她失态了。

徐斯的唇终于能拂开江湖的唇,把全部情绪倾泻。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他才终于放开了她。

“江湖!”他这样唤了一声,完全是非要她回答一声的态度。

江湖靠在他的身上。在一秒钟之后,定下神来。她先是讲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怎么讲。

在这件事情上,她想,或者扮作鸵鸟,把头往沙子里一埋,不再面对徐斯这么难缠的对手,把眼前场景当作过去平常生活内的平常经历,应付一下。

于是她想开口说话,想寻一个合理解释掩盖刚才的瞬间失态。

没想到徐斯先笑了一笑,他说:“江湖,你就别费脑子给我捣糨糊了。”

她的唇上还留着他的气息,而他也果然知道怎么来堵她的话。

徐斯就是这样的人,在儿女私情上头也一定要握有主动权。他的话不会多,但一定会让她徒呼奈何。

如果这是一场恋爱的开始,她完全不可能具备以往所有交往之中的优势。

的的确确很难去适应。

没有想到徐斯说:“你何必事事都去计较都去算计,累不累?”

江湖遽然一惊,仰头看向这个男人。

他又何曾不是占着自出娘胎就无往而不利的优势?刚才他一时情动的尴尬,此时此刻,在他的身上一点点都看不出来。他的那股子形于外且毫不遮掩的精明,让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段犀利的态度,自有天然而成的坦荡。

江湖只得说:“徐老板,原来你是这么追求女孩子的。”

徐斯好笑地瞅着她,“那么你来教教我,怎么追比较合适?”他放开了她,但还是拽着她的手,把她牢牢拉在自己的伞下,说,“你别老摆这种压力很大的样子,好像我正干着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哪有哪有?徐老板好心给我送雨伞,我感激不尽。”江湖赶忙辩解。

徐斯冷眼看她,也只有这江湖,才能同他亲吻以后,还能把脑瓜转一个飞速,真话假话场面话句句都能现场编造出来。他不免是气馁的,所以冷笑,“净说反话来煞风景。”

煞的是什么风景?忆及刚才的风景,江湖蓦然面红。她期期艾艾说:“你好去参加婚礼了,我要回家吃饭睡觉了。”讲完挣一挣手。

徐斯没有放开,说:“吃什么饭?我还没吃晚饭呢,现在人都酒过三巡了,我去了也没得吃了。”

结果是江湖又被徐斯强制带到博多新记陪吃了一顿晚饭。

他今天没有开车,又是坐了她的车,让她当了司机,在驶进桃江路附近的弄堂之后,他把她叫了下来,帮她给倒了车。

江湖撑着徐斯的伞,突然想起来以前同父亲一起出去的时候,都是父亲来帮自己倒车。她有刹那的失神。

这天的博多新记内人不是很多,他们仍选了上回坐过的那张小台子。

她并不是很饿,反而徐斯饿得很,叫了一大堆菜,都是上回叫过的。

江湖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这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