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晚同市场部的同事和设计师一起走进来时,江湖真心微笑,说:“怎么还不下班?早点回去吧,你儿子也要吃晚饭。”

莫向晚笑道:“有他爸爸带着。我同几位再核一下活动流程,明天要和公关公司开会,也要提前知会媒体。”她对徐斯点头打了招呼,并没有过来凑这头的热闹。

江湖去厨房吩咐了晚餐餐点,出来同徐斯坐到一处,她说:“莫向晚是个很负责的市场专才,帮了我很多。”

徐斯说:“你付工资,员工尽力,这很正常。”

“现在一个岗位要招聘到合适的人,并且这个人能尽力去干,其实很难。”

“就像找对象?”

江湖没继续接他的话题。

这顿晚餐她又只吃沙拉和面包,用她那种怪异的搭配。不过细心的厨师给她炖了一盅鸡汤。

徐斯心想,她的员工都是真心为她解决问题,她不发作小姐脾气的时候,原来有这么大魅力。只怕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心思。

江湖是的确用了心思的。

工友们因为住在工厂后的职工宿舍,都把食堂当作休憩玩乐场所,吃完了饭,有人把食堂前方的投影幕拉下来,开了卡拉OK。

设施倒是很全。徐斯一一看在眼内。

有人上去唱歌,也不回避江湖和徐斯在场,可见这样气氛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表面工夫。

工友们开始轮流唱K,都是极俗的流行歌,唱得也不算好听,江湖一边用餐,一边随大家一起拍手,快快乐乐地把一顿饭吃完。

让徐斯意外的是,有女孩唱毕一曲后过来请江湖也唱一曲。裴志远看到了,喝了一声,“搞什么搞?开联欢会啊?”

江湖不以为忤,反而笑着对她的舅舅说:“放工了嘛,大家一起轻松轻松。”

她落落大方走到食堂前头,拿起了话筒。

徐斯不知道她会选唱什么歌,但她竟选了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认为她不该会选择也不会爱听这样的歌,那自然是她用了心机来同普通工友相处的。

以前的江湖,绝对不会花心机来做这些事情,因为不必花这些心机就什么都能得到,有一个江旗胜捧她做呼风唤雨而无须兼顾他人感受的城堡公主。

如今公主头顶上没有了庇荫,她只有放下身段,亲自披荆斩棘,开始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是的,有心机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重出生天。

徐斯同大家一起为她鼓掌。

江湖的歌唱得很不错,很有她的特色。当她唱到“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灿烂的星光,永恒地徜徉”,窗外已是星光灿烂,食堂内的工友为她打着节拍,节奏激越,可以励志。

这便是江湖要的效果吧。

可徐斯分明就感觉到确有什么照耀到他的心头上,似烟火盛放,或许真有芳香进驻。

他怎么就会觉得这首歌这么动听?他不自觉就会同身边的普通工人们一起为她鼓掌。他们都是真心喜欢这样的歌曲这样的旋律,所以听到江湖为他们演唱这样的歌曲会真心地去快乐。

同江湖一起吃完了饭,徐斯又建议去她的办公室再坐会儿。

江湖不好拒绝。她没忘记他在追求她,她也了解他对腾跃内政的兴趣同样很大,每回来厂里必定要把近期重要文件过个目。她情愿现在讲公事而不要谈“追求”。

江湖找话题向徐斯汇报,“齐思甜和我们的合同已经签好,两个月后我们飞东京,手绘比赛之后的营销活动可以开始了。”

徐斯只是笑着瞅着她,让她有一种被洞穿的窘迫。

他并不答她,把文件也随手放在一边,反倒翻了翻她放在书架上的CD,最上头一张是Olivia Newton John的One Woman's Live Journey。

他想,这才像江湖真正爱听的音乐。

江湖挡住他的手,嘟哝,“别乱翻我的东西。”

他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间。

她的腰很软,他知道。并不久远的记忆一直提醒着他。

江湖一时间没出声。她是在片刻之间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不开口拒绝。

她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俯下来,吻住她,深深地,一定会有唇舌交缠。

她没有拒绝。

他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身体,感受她的心跳,并且停留在那里,轻轻包裹住她心脏跳动的那个地方。

江湖忍不住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推开他,还是不推开他?她的手在犹豫。

后来,她还是没有推开他。但徐斯结束了那个吻,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说:“One Woman's Live Journey。你的心跳一点都没乱,我反而想让你喝点酒了。”

他的前后两句话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她听得愣住,不知他是为何意。

徐斯松开了她,还是把书架上那张碟抽了出来,说:“借给我听几天。”

她可能说“不”吗?江湖默允。他这样的人,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可接受拒绝?

徐斯把碟放好,说:“就知道你不愿意。”

“……”

她无语的表情很可爱,欲辩又止,明明心存不满,表面还得硬装着大度,像个任性孩子努力要扮作大人的成熟。

徐斯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江湖下意识低头要躲,他就顺势吻到她的额头上,还对她说:“明早来找你吃早饭,叫大厨准备白粥酱菜。”

徐斯走后的不短一段时间,江湖都愣在那里,出不得声。好半晌,望望窗台上的仙人掌,再望望书架旁的令箭荷花,又陷入良久的冥想。

那之后的好一阵子,徐斯没有再找江湖,或许知道她忙于手绘大赛的诸多事宜,就不多做打搅。

江湖铆着一万分的精力在做这件事情,当万事俱备,次日就要见真章的时刻,她开始做了最差的打算。

岳杉看出了她的患得患失,鼓励她说:“就算失败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起码可以积累经验,重新来过,只要有信心就永远不缺下次机会。”

江湖识清自己的内心,自己害怕失败,在高屹面前,在徐斯面前,以及——在父亲的面前。

手绘比赛前夜,她回到家中,却失眠了。

空荡荡的大屋子,江湖开着电视机都觉得冷清。她打电话给徐斯。这时是夜里十二点。

铃声响了很久,他也许睡着了。江湖刚想放弃,那头接通了。

徐斯的声音很沙哑,显然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他问她:“睡不着?”

江湖点头,一想,他又看不到,就“嗯”了一声。

徐斯说:“别紧张,你会成功。”

她怯怯问他:“徐斯,你做过这么多项目,能不能说个成功的案例给我听听?”

徐斯想了想,“当年徐风第一次做果乳,在杭州请了鼓乐队巡街,晚报上刊广告现场派送,后来现场被挤爆,第二天经销商拿货踏破门槛。”

她笑,“还当年?不像是你做的。”

“是我爸爸做的。”

她不语。

他说:“二十年前,别人都以为这样的手笔是发疯。”

“也许我们没办法超越他们。”

这样的想法徐斯偶尔会有。

“他们有一种——我们不会有的信仰。”她说。

这样的想法徐斯偶尔也有。他说:“他们遇到的困难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但他们成功了。相信你的爸爸,你会成功。”

江湖闭上眼睛。

相信爸爸。她一直都相信,然而,她又害怕这样的相信,一直害怕着。

徐斯说:“有一句歌词——‘时光洗礼,唯有风采会留低’。他们留下的风采足够我们学习,其他的,你无能为力。”

江湖躺在床上,身体软弱下来。

其他的,你无能为力。徐斯知道她的无能为力。原来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她明白她,并不是件太坏的事。

徐斯接着又和江湖说了许多话,都是闲聊,说起了他的父亲。他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也许是因为父亲去世得早,隐约只记得些许片段。

她总能从他口中的父亲,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她说:“小时候我喜欢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带我去人民公园玩,那儿离我家很近,他总带我去,几乎每个礼拜都带我去。他带我去的时候就把我放在肩头。好奇怪,我怎么记得这么牢?那时候我才三四岁。他把我抛得很高,又能很稳地接住我——”

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再讲下去就伤感了,徐斯于是结束话题,说:“你累了,快睡吧!活动在十二点开始?”

不知为何,徐斯能把这个时间记得牢,竟让江湖心头莫名一暖。她答:“是的。”她转头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不早了,为了明天,她无论如何需要逼迫自己快快入睡,便同徐斯道晚安,挂上电话。

她只是道晚安,没有更亲昵的道别语。徐斯捉着话筒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来。

不知道江湖同以往的男友是如何交流的,这么吝于给予甜言蜜语。是天生缺少女性温柔?他想,应该不是。

当年洋娃娃一般的江湖也只是对牢江旗胜一个撒娇撒痴,如今父亲不在,她再难有小女儿情态,该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徐斯就给自己找了个这么合情合理的理由,让自己安心入睡。

一觉到天亮,徐斯被手机铃声闹醒,这时才九点。

徐斯拿起手机,方想起来,这不是电话而是昨晚设的闹钟。他哂笑,下床,极快地打理好自己,驱车去新近开业的利都百货。

百货大楼在双休日的早晨一开市就吸引不少人,大楼中庭人群涌动,把早一日搭建好的腾跃活动的舞台淹没。走近几步,才能望清火红的展板。莫向晚正同邀请来的活动主持人聊天,对方正是因最近球赛解说而人气提升了一把的电视台体育节目的年轻帅气男主播。

莫向晚看见徐斯,便抽空过来打招呼。徐斯说:“原来请了这位当主持。”

莫向晚笑道:“江湖几个月前就定了他,那时候他报价低,人气还没现在这么高。托了最近球赛的福了。”

徐斯点头,又看到岳杉同裴志远在展台后头同商场负责人聊着什么,只是不见江湖,便问:“江湖呢?”

莫向晚看看表,惊呼,“哟,都十点半了,江总还没到。”她去找岳杉寻人,显然那头的人也不知道江湖的去向,一下全都慌乱起来。

徐斯掏出手机,给江湖拨电话,她那边总是占线。他就发了一条短信给她,问:“你是不是在人民公园?”

过了一刻来钟,江湖才回复他,只有一个字“是”。

岳杉过来抱歉道:“江总十一点半会准时列席。”

徐斯笑了笑,“我知道。”

这里离开人民公园并不是很远,徐斯叫了出租车过去不过用了十来分钟。公园早已经改建成公共绿地,绿树荫荫一片,在闹市的中央格外清凉,附设各种各样可以歇脚的台阶石椅,供人们休憩。

有孩子嬉笑打闹着从徐斯身边跑过,徐斯拨了电话给江湖,问她:“我已经到人民公园,你还在?”

江湖显然一愣,方说:“你在哪里?”

徐斯也这样问:“你在哪里?”

她答:“游乐场。”

徐斯很难形容这样的江湖。

她用黑色的皮筋把及肩的发扎了起来,短短的一簇,扎得很紧。白色恤衫,旧旧的仔裤,只有脚上一双手绘如意图案的腾跃鞋最扎眼。

看起来这么平凡的一个江湖,落在人海中也是会不见的。

徐斯一定睛,又在人海中找到了她。

她把双肩包背在胸前,双手交握紧紧抱着,正仰头看摇摆起伏的离心力游乐器。游乐器上的人们被抛向空中,尖叫声此起彼伏。她蹙着眉,一脸不知是渴望还是羡慕,不知是坚毅还是担忧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

他走到她的身边,“是不是想玩那个?”

江湖孩子似的吸吸鼻子,“我在想一个人买票玩好傻,正好你陪我玩?”

徐斯望一眼被抛到最高点的人们,在心里估计出他们离地面的高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江湖咯咯笑起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怕高?”

徐斯把她抱在胸前的双肩包提了过来,“是,我怕高,所以你还是自己上去吧。”

江湖突然就朝徐斯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一蹦一跳去买票了。她在上游乐器之前,还朝徐斯摆了个胜利的手势,孩子一样,天真到无以复加。

这样的她,也是娃娃,可爱无比。

徐斯提着她的双肩包,站在人群里仰头看她往游乐器上坐好,自己系牢了安全带,双手握紧了安全柄,慢慢地被抛向空中。

她今日扎头发用的皮筋不够牢固,才在空中甩了两三下,皮筋就松了,她的头发被劲风吹乱,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很没形象。可她才不管,甩出双腿,尽情尖叫,好像想要尽力拥抱天空。

徐斯后悔没带相机,他尽力在游乐器疾速的甩动中寻找她在哪里。她一会儿到左边,一会儿到右边,下坠,上升,左摇,右摆。她始终笑着,还是大笑,乐得飞飞的。

从游乐器下来的时候,她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扎好,就从游戏场蹦了出来。

她叫他,“徐斯,徐斯。”仿佛呼唤同伴。

徐斯招招手,江湖看到了他,她跑回到他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双肩包,像任何一个学生一样,熟稔地背好。徐斯适时地帮她把肩带顺好。

江湖抬起头来,就往徐斯的唇上亲了亲。

这动作完全下意识,她被自己的下意识愕住,回心一想,有点羞赧。

他也愕住,突然就拉住她的手,往树荫处避去,还未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他已倾身吻下来,彷佛他已等待许久,只候这一刻的缺口把积聚的情感倾泻。

唇舌的缠绵,呼吸的交融,把江湖仅剩的意识夺走。

罢、罢、罢!

她不想再有意识,只留本能,闭上双目,就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享受这样激越的情海带来的颤栗,整个人都是热烈的,被旺盛的生命力充盈。

江湖不知道一个吻还有这样的效果。

徐斯忘情将江湖亲吻,霸道的口齿相触,唇舌交缠,只想能一举搅动到她最深处的灵魂。

她攀附在他的怀里,应当心甘情愿沾染他的气息。他是如此地期望。

他的手抱紧了她的身躯,很快发现她的仔裤和T恤之间可露出方寸肌肤。他抚摸到那处,那处的温暖光滑差一点让他失控。

他的手被江湖握住,她阻止了他。

徐斯知道差一点擦枪走火,于是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

江湖慢慢张开了眼睛。眼前男人的眼中含情,深深的凝望让自己不觉也动情,就好像刚才坐在离心力游乐器上头的感觉,晕眩而不真实。

怎样的牵扯才让她与他的缘分甚重?避不了,一日比一日怅惘。是否应该追逐下去?探缘分虚实的一个究竟?又恐如刚才处在高处,不甚冷寒,就怕一个趔趄,摔得粉身碎骨。而她不能倒下。

徐斯不知道江湖在想些什么,脸上分明还留着三分□,眼神却闪烁游移,这表明她心神并不安宁。

就在同他忘情亲吻之后,她的心神并不安宁。

徐斯在心内对自己哂笑,在这样时刻,会与他一样分神去想老多想法的,也就江湖一个。

他揉揉她的发,讲:“你的发布会就要开始了,老总迟到的话,那影响得多坏?”

江湖才如梦初醒:“呀!”原来把重要事情暂时忘怀,马上自责,说,“我马上就去。”

他牵着她的手,不容她甩脱,说:“往那边叫车方便。”

回到商场正好十一点半,商场地下一层有美食广场,这时候客流更比早上多了一倍,大多是途径一楼中庭,去地下一层寻地方吃午餐的。

徐斯立刻明白江湖选择这个时间开幕的原因了,正是借这个时段商场底楼餐饮区人气旺盛的天时地利人和。又转念,女孩玲珑的心思用在感情上,也许会更添可爱。

他不方便再牵着江湖的手,只是跟在她后头走进了商场。

就在这个时刻,那头的舞台旁的音箱忽而发出鸣笛的噪音,路人捂着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江湖忽然转头对徐斯说:“别动!”把徐斯吓了一跳。

他不明所以,但见她保持那样扭头的姿势,一脸俏皮表情,双手插在裤袋里,头微微歪着,就这么静立在面前。

徐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正想发问,又见商场内不少路人像江湖一样静止了。有的人保持着打手机的姿势,有的人保持着蹲下系鞋带的姿势,有的人正把巧克力咬了一半就一动不动了,还有情侣互相拥抱,形同相思树。商场内足足有一小半的人变成了“雕塑”,好像一瞬间时间停止了。

有许多同徐斯一样莫名其妙的路人行走在这些“雕塑”之间指指点点,好奇观望,有活跃的路人立刻加入“雕塑”的行列,于是商场内的“雕塑”越来越多,把商场外的过路人们也吸引进来了。

徐斯对站在他对面扮作“雕塑”的江湖说:“原来你搞快闪和行为艺术。”

江湖微笑,并不说话,只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他也没有动。

时间静止下来,江湖站在人山人海中,和徐斯只有一臂的距离。

她一个人,却要搅动人山人海的新浪潮,一人执帆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