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笑道:“如果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那一定不是我存在的这个世界。”

“我知道很难,可是未必不可以啊,事在人为嘛。比如上学的时候,看课外小说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我还不是照看不误,并且从来没有被老抓到过,只要注意方法和技巧就可以啊。”辛意田侃侃而谈,提到中学时代,她不禁笑了起来,颇为自得。

谢得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愣住了。

“事在人为。”他重复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啊,所以你要多多参加集体活动,这样一来,你公司的下属就会更喜欢你,工作起来也会更有效率啊,呵呵。”

他没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低头把碗里的粥喝完,自己到厨房又添了一碗。

辛意田打开来,乍一看以为是结婚请帖,待看清楚上面的字,才知道是他这个月底要办生日宴会。“在上临办啊,我不知道赶不赶的过来。”

谢得看着她说:“那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星期六我有时候也要加班的,再说北京离上临这么远…”她察觉到他明显的不悦,忙改口说:“有时间的话,我一定来。”

他很不满,用指责的语气说:“你不是也来看何真老师了吗?”

她很尴尬,料不到他会这么计较,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尽量。”她看着手里设计精美的请帖,轻声说:“马上就二十二岁了啊,是大人了。”

“可是你还是一直把我当小孩。”他用灼热的目光望进她的瞳孔深处。

辛意田别开脸没有回应,只是站起来收拾碗筷。

“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简单但是美味的早餐,让人充满怀念。”他向她道谢,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希望那天你能来。”语气是如此的真诚和期待。

等他走后,辛意田虚脱地靠在门后。不是她拎不清,更不是她多想——他用那样狂热又悲伤的目光看她,叫她如何应对?他是如此的矛盾,强悍而又脆弱,冷漠却又执著。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否则事情将无法挽回。

她最不希望伤害的,就是他。

第9章

第五章隐秘的失落(上)

辛意田在北京一所很大的出国留学中介机构里面工作,主要负责法语地区部分。工作琐碎繁杂,没什么技术性,薪水不低,然而她不是很喜欢。当初回国她之所以留在北京,无外乎是因为魏先。尽管她对这份工作提不起大的热情,处理起事情来却很专业。因此,部门主任说公司要扩大业务,问她愿不愿意负责外地招生工作。她问去哪儿。

“上临近几年来发展非常快,很多学生都想出国留学,你又是上临人,应该可以很好的胜任公司的招生计划。”

“那我岂不是要常驻上临?”

“就暑假这两个月,招完生你就回来。”

她还是犹豫了,“我再想想。”

回去后她跟魏先提起这事,抱怨说:“出国考察没我的份儿,招生这种苦差事就轮到我头上。再说了,就算我是上临人,可是又不认识哪个学校的领导,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招?”

魏先提醒她,“何真不是上大的老师吗?”

“她一个小讲师有什么用。”

“话不能这么说,只要她有学生资源就够了。招一个学生拿多少提成?15%?你可以给她5%。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只要她肯配合,这招生工作还不是手到擒来?上大应该有不少学生想出国留学。”

辛意田想了想,果然有道理。她跑去打电话跟何真商量。何真得知自己有5%的提成,满口答应下来,并说她在上临各个高校几乎都有认识的同学。

这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临走前辛意田抱着魏先的胳膊闷闷不乐地说:“以后我们就要分居两地了。”

“在北京我们也是分居两地啊。”魏先看着她笑说。

“那不一样。在北京,我想你来看我,你随时都可以来,哪怕是深更半夜。可是在上临,隔着这么远,山高水长呀,打个电话都要多等好几秒。”

“那好,为了不让领导等,我每天提前十秒打电话。”魏先边说边敬了一个军礼。

辛意田被他逗笑了,叮嘱说:“我不在,你一个人要乖乖的。”

“好,我会按时吃饭,早睡早起,保证不调皮不捣蛋,做个好孩子!”

辛意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赞许,“嗯,不错!放假记得来看我。”

她提着一大箱子衣服住进了上大附近的一家酒店,打开电脑连上网线,便开始了繁忙的招生工作。

时间倏忽到了月底。某一天她看见夹在记事本里当书签的请帖,才想起谢得的生日要到了。她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反正在北京,离的那么远。可是她现在既然来了上临,不去未免太失礼。万一被谢得知道了,面子上也下不来呀。想到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她又犹豫了,暗自思忖是否可以礼到人不到。

然而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收到谢得的请帖。她找不到可以替她把礼物带去的人,甚至是王宜室。王宜室频繁来往于北京和上临这两个城市,据她说是有一些财产问题要处理。谢得生日的前一天,她约辛意田出来逛街吃饭。辛意田因为要给谢得挑礼物,不管她去不去参加,总要先把礼物买好,于是就去了。

王宜室挑起东西来又快又准。她站在女装专卖店中间,先快速浏览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件衣服,让工作人员拿下来,对着镜子一比划,也不试穿,打包,刷卡,走人。只有鞋子,她才勉为其难穿在脚上走两步,确定不会不舒服,一口气买了三双,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款高跟鞋。

辛意田跟她截然不同。为着舒服的缘故,她的鞋子大多是平跟,衣服也多是蓝、灰、黑这样的冷色系,样式一律简单、大方、低调,有偏爱的几个牌子。不到两个小时,王宜室已经斩获了一堆的战利品,而她则两手空空如也。两人坐在甜品店里吃蛋糕喝咖啡。

“没有看中的?逛街不买东西,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的。”

“不会啊。这次逛街让我感觉上临真的发展好快,凡是国内进驻的国际大牌,这里全都有。”

王宜室点头表示同意,“我记得我刚来上临上大学的那会儿,这个商场都还没有呢。不过,购物还是香港最带劲儿。”

“你不是上临人?”辛意田问道。

“我是四川人。”

“哦,怪不得,四川出美女啊!”

她大概听多了赞美的话,淡然一笑,没什么反应,突然说:“这栋商厦是谢氏集团的产业,你知道吗?”

辛意田很震惊,头一次对谢得拥有的财富产生相对清晰的概念。这样的他,她越发招惹不起。所以当王宜室问她去不去参加谢得的生日晚宴时,她摇头,“不去,我明天还有工作。反正生日嘛,年年都过,下次再去也是一样。”

听罢她的话,王宜室嘴角微抿,露出一个颇为微妙的笑容,其中的寓意让辛意田感觉有些不安。

她一边用勺子搅动咖啡一边说:“谢得的生日可不是年年都过,我认识他这么久,只有今年才大张旗鼓办了一回。我以为他跟以前一样,都在办公室过呢。不过以前,你也没有在国内。”说完抬头看她,仔细观察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辛意田垂下眼睛盯着白色的瓷杯,沉默了会儿问:“你呢?去不去?”

“我?我都没有收到请帖,怎么去?总不能不请自来。他这么不想看到我,我当然要识相点。做人要知趣。”她自嘲道。

辛意田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对谢得余情未了。然而不知什么缘故,谢得对她的态度很差,从生日请帖一事便可看出端倪。她想起何真说谢得打她一事,难道竟是真的?事情闹的一发不可收拾,谢得名誉受损,因此对她怀恨在心?

辛意田回到酒店,还在想她跟谢得为什么会分手。

晚上一直没睡踏实。明明已经决定不去,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内心挣扎的越来越厉害。一个声音悄悄冒出来说,去也无妨,不就是参加生日Party嘛,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他难道还会对她怎么样?收到请帖不去,更何况是人家亲自送来的,太不给人面子。另一个声音告诫她,小心当断不断,自取其乱,谢得可不是普通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他的手段她根本就招架不住。

第二天起床,她头疼不已,本来要约见几个学生,何真见她身体不舒服,替她取消了。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其实并没有睡着,不过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犹豫不决。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决定去看一场电影分散注意力。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街上暑气尚未散去。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群在她身边一个接一个擦肩而过,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夏日炽热明亮的阳光照在头顶,晒的黑色的头发滚烫,晒的她整个人头晕眼花。

这样的场景似是相识。那一年,她跟他,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炎热、宁静的夏天。回忆接踵而至,让她变得感性、柔软。闭上眼睛,她似乎还能闻到那个夏天的味道,午后悠长的时光,风中送来荷叶的清香,蒲公英散落一地。他们是如此的年轻。

她决定去赴宴。

迅速赶回酒店化妆、换衣服,结果还是迟到了。她不习惯迟到,转而恨起自己的不干不脆来。她装作从洗手间回来一样,深吸一口气,大方自然地走进大厅,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她。晚宴的规格超出了她的想象,人人华服盛装,高贵优雅。里面甚至有记者、摄影师,闪光灯时不时亮起。大概宾客里有不少是当地名流,引的新闻媒体闻风而至。

大厅里的人太多,她一时没有找到谢得,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大概是近乡情怯的心理在作祟,让她觉得晚一刻面对他也是好的。她一路赶得急,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休息。过了一会儿,音乐响起来,谢得出现在璀璨的水银灯下,挽着她上次见过的那个叫唐译的女孩的手,翩然滑进了舞池。

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即便是失落,她都没有资格。她觉得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挣扎完全没有必要。她把问题估计的严重了,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可笑。以谢得在商场无往不利的智商,他难道会不清楚自己所忧虑的那些事情?他难道看不见横亘在其间的那些障碍?他难道会比她笨,比她还不知道如何取舍?

她告诉自己,你不要再把他当小孩子看,他比任何一个大人都手段老辣,不然他今天也不会成功到上临市大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来给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过生日。

她把挑选了许久的礼物拿给一个服务生,请他转交给谢得,黯然离开。她的脚步比来的时候沉重了许多,犹如千斤,重到她几乎没有办法抬步。一辆出租车恰好驶过来,停在门口,她等上面的人下来,一头钻了进去,力气用尽般倒在座椅里。

筋疲力尽回到酒店,她跟自己说,过滤那些或失落或隐秘的不该有的负面情绪吧,就像净水处理器一样。这样催眠着自己,她慢慢睡着了。

第10章

第五章隐秘的失落(下)

醒来时已近中午。她赤脚跳下床,哗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在微尘里跳舞,明亮,绚烂,无处不在。洗漱好下楼吃饭,门口有人喊她,“辛小姐!”她回头,看见董全从车里走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纸盒。纸盒上用绸带绑了一朵花。她很惊讶,“董哥,你怎么在这里?”眼睛四处搜寻着谢得的踪影。

“谢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昨天晚上走的匆忙,连生日蛋糕都没吃到。这是专程从北京请来的一个外国师傅做的。”

“你为这个专门跑一趟?在下面等很久了吧?”她颇为不安。

“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谢先生一大早去北京了,有一个大合同要签。”他倒是一点都不介意。

“你一大早就来了?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去?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面馆,老字号,好吃到你下次一定还会来。”

董全嘿嘿笑了,“既然这么好吃,那我可要去尝尝。”

“陈记面馆”隐藏在酒店后面一个曲折幽深的小巷里。店面很不起眼,一进门却是人声鼎沸。辛意田见缝插针抢了两个座位坐下,也不看菜单,熟练地点了两碗面和几个小菜,笑说:“这里一到饭点就这样,所以,动作一定要快。”

董全环顾四周笑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面端上来,董全吃了一口,竖起大拇指称赞。两人边吃边聊。辛意田问:“董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她来上临工作的事,并没有告诉谢得。

“哎哟,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谢先生昨晚特意留了一块蛋糕让我给你送去,没有跟我说你住哪儿,想必是忘了。我打你电话关机,急得不得了。后来想到何真老师应该知道,但是怕她查问我的身份,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就冒充学生家长说找辛老师——我有听说你在上大招生的事。何真老师听我说你手机打不通,告诉了我你住的酒店的电话。我一查电话就知道你住哪儿啦。不过大半夜的怕影响你休息,今天早上才送过来。”

辛意田听的连连啧声,说:“董哥,你很会办事嘛,有当侦探的潜质,哈哈,冒充学生家长这样的办法都想的出来。不过,谢得对属下是不是很严厉啊?一块蛋糕而已,送不送到有什么要紧的,你没必要急成这样啊,一大早就在楼下等。”

“谢先生是老板嘛。老板吩咐做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可是送蛋糕这样的事是私事啊,他这个老板当的有点公私不分吧?”

“这点小事算什么,谢先生对我们很好的。”董全为谢得说起好话来,“上次我做错了一件事,惹的谢先生很不高兴,说要扣我一个月工资。到了月底,工资是扣了,却多发了一个月的奖金。谢先生对员工很大方,自己倒是过的很节俭。一个手机用了好多年,前些天摔坏了,叫我拿去修没修好,这才换了一个新的。”

“那他成天飞这飞那,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看起来过的也不怎么样嘛。”

“谢先生也是没办法。父亲重病不起,母亲精神失常,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扶持。这么大一个公司,总要有人打理啊。”

辛意田呆呆地看着他,“他父亲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我跟谢先生的时候,老爷子身体就不好。”

“那他母亲呢?怎么会精神失常?”

“我也不清楚。这两年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好。谢先生偶尔回趟家,别说知冷知热的人,有时候连口饭都没的吃,还要我打电话叫外卖。我常常想,他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帮他分担一点儿半点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累了!我隐隐听说过,谢先生似乎有一个兄弟,不过从来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辛意田听到这,脸色白了一白,没有做声。

董全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亏的谢先生能干,公司里的大事小情处理的井井有条。大家都不相信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不过,背后放他冷箭、给他下绊子的人也很多,幸亏都熬了过来。”

辛意田默默把面吃完,低声说:“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烦恼,没钱人有没钱人的烦恼,只不过烦恼的层次不同。越有钱,烦恼越不能用钱解决,所以痛苦就更厉害一层。”

可是没钱人的烦恼不那么痛苦,却十分悲哀。正如何真和陆少峰这对贫贱夫妻。辛意田吃完饭送走董全,回酒店也没事,周末正无聊着呢,于是转头去找何真。走到教师宿舍门口,刚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忙又缩了回来。

何真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不要钱的吗?”

陆少峰解释说:“超市在打折啊,我想着家里没有,正好买一个,而且还送这么多东西…”

“那些锅碗瓢盆有什么用?家里难道没有吗?”

陆少峰大概是被她训的急了,大声说:“电磁炉是没用的东西吗?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吗?”

“你很有钱是不是?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你知不知道生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更不用说养了!几百块钱,几百块钱,你有几个几百块钱…”

陆少峰急于找工作,毕业后在导师的推荐下进了国家一所研究机构,主要研究新型药物的合成。然而他资历浅,又没有后台,目前尚未转正,领的还是实习生的薪水。

辛意田本来想走,听他们越吵越厉害,吵到后来,何真声音都带哭腔了,忙隔着门喊:“敲了半天的门,怎么没人应啊?”

走来开门的是陆少峰。何真冷着一张脸坐在床上,见到她脸色好了一点。辛意田看了一眼罪魁祸首——扔在地上的电磁炉,笑说:“有电磁炉啊,太好了,以后吃火锅就不用发愁了,你说是不是?”她转头看着何真眨眼睛。

何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又说:“晚上我们吃火锅吧,我去买菜。陆少峰,你留下来打扫卫生,不许偷懒。”说完拉着何真出去了,劝她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小心动了胎气。”

“该买的买,不该买的他也买。有煤气灶、电饭煲,要电磁炉干什么?你也知道我那宿舍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东西买了都放不下。我气的是他有家有老婆了还跟以前一样,花钱大手大脚,心里没个算计。眼看孩子就要生了,小孩子的东西又贵,我急啊——”

“急也没用,日子还不是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地过。男孩子哪个花钱不大手大脚?上次魏先头脑发热,花了一千多光买了个耳机,没两天就坏了。陆少峰还能想着给家里买电磁炉,已经很不错了。”

“他能跟魏先比吗?魏先人家有房有车有事业。”

“你又来了!人不能比的,自己中意就好。再说了,他哪里有房有车有事业?房子是家里的,车子是公司的,事业也才刚起步。”

何真叹了口气,“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心里常常堵得慌。”

“典型的孕期综合症,没事多出来走走就好了。”

夏天开着冷气吃着火锅,加上冰啤酒和几个谈得来的老朋友,可谓是人生一大乐事。陆少峰不断往何真碗里夹肥牛和肉丸,要她多吃点,怕她累着,饭后主动洗碗。看的辛意田不由得眼红起来,晚上给魏先打了个电话,他又在加班。她不好多打扰他,说了几句匆匆挂了。

生活各有各的得意和失意处。

第11章

第六章我也很想他(上)

到了七月,天气更热了。七月八号这天,辛意田很早就完成了工作。她提前下班,到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的橘梗,打车来到郊区的一座公墓。里面松柏累累,芳草萋萋,由于环境过于肃穆、安静,加上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使人的心不由得紧张、慌乱起来。

她循着记忆一步一步朝墓地的深处走去。两侧竖立的诸多石碑令她有些怔忡:这些人的生前是什么样子?他们的亲人经常来看他们吗?

时间隔得久了,她只记得大概方位,等她终于找到谢厚的墓地时,有人比她提前一步来了。谢得斜靠着墓碑半趴在那里,头埋在胳膊上像是睡着了。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墓前放着一束菊花还有一个空酒瓶。

他听到脚步声,慢慢抬起头来,双眼有一瞬间空洞无物。

辛意田不知所措。她之所以等到这么晚来,就是想避开其他人,以免尴尬,却偏偏碰见他。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花轻轻放在地上。

“你还记得他的祭日?”他似乎清醒过来,坐直身体问。

“前几天听人提起他,这才想起来的。碰巧在上临,就来祭拜一下。”辛意田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她的到来。

“你们同学的感情也未免也太深厚了些。”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含了一根刺。

她没有说话。如果一个人在你十六岁他也十六岁时毫无预兆地离开,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心灵上的一种震撼。就算这种震撼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减弱了,然而第一次意识到生死无常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影响却始终将贯穿你的整个生命。

“其实我不是每年都来,有时候忙着开会、应酬,然后就忘了。我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来,也是这样一束白色的橘梗,静静地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时候他刚走,还有很多亲戚朋友来祭拜,大家送的都是菊花,所以一直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很想知道是谁那么没常识——”

那时候他还小,还没有真正遇见她。

“现在谜题终于解开——”谢得抬头,从逆向的光线里看她,问:“你为什么送橘梗?因为他喜欢?”

“不为什么,顺手拿的。”她没有多做解释,一语带过。绕墓碑转了一圈,叹气说:“墓地管理的不好哦,你看,石头缝里长草了也不管。”

他蹲下来一根一根把杂草拔去,淡淡说:“十一年了,谢家年轻一辈的小孩子甚至不知道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记得的也都不愿想起。”

辛意田也蹲下来帮忙,感慨万千地说:“十一年了啊,那时候我十六岁,上高二,一转眼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时间就像一把刀,刀刀催人老。”

“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跟他同学时候的事。你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谢得的语气一反往常的冷淡、疏离,难得的温和、平静。

辛意田用力搜寻着脑海中残存的印象:一个少年穿着校服坐在课桌前的影像渐渐浮现在眼前——,“清秀,安静,不怎么笑。成绩好,喜欢画画,体育好像也不错。就这些,没有了。”

“那他在学校里应该大受欢迎了?”

“好像是,但是他似乎很苦恼,每次收到礼物或是邀请,总是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蛮好笑的。”辛意田沉浸在回忆里,“我跟他从初中起就开始同班,三年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没想到到了高中还同班。那时候我很内向,很害羞,再一次成为同班同学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学期。有一次月考考完,他问我考得怎么样。偏偏那次我考得很差,加上他突然走过来跟我说话,我受到惊吓,一句话没说,掉头跑走了。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无礼,以至于后来两人又有半个学期没说过话。”

谢得问:“那后来怎么又说话了?”

“那是因为到了高二,我们同桌了,这下总不能再不说话了吧!”

“你知道我眼中的哥哥什么样子吗?”谢得在她的激发下缓缓开启了回忆的大门,小时候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过。他娓娓道来:“他在院子里画画,我在院子里杀青蛙,然后把沾满鲜血的双手按到他画好的画上。他要打我,我就跑,自己摔倒了,嚎啕大哭,惊动了我爸爸。我添油加醋告他的状,爸爸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屁股。我内疚了,哭着求爸爸不要打,反倒得了一只鸡腿作为奖赏。最后他罚跪,我陪着他,不过是蹲在他面前啃鸡腿。有时候突发善心分给他半只,但是一到两人分东西吃的时候,我就提醒他还我的那半只鸡腿,然后他只好把自己分到的再分一半给我。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基本上每次都是我捣蛋,他倒霉。”

辛意田忍不住想说“怪不得你会这么成功,原来从小就有做奸商的天赋”,怕脾气不好的他翻脸,改为指责:“你为什么要做杀青蛙这么残忍的事?”

“烤来吃啊!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天性残忍,反正那些所谓的仁义礼智信都是后天培养起来的。那时候只要是活的,没有不被我吃的,像什么麻雀、知了、水蛇、蛤蟆、老鼠、蚂蚱、壁虎等等,甚至还吃过穿山甲,味道蛮好的。”

“咦…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吃…”辛意田听的连连摇头。

“我们两个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验。那时候我大概四五岁,他也很小。我把家里新买的彩电弄坏了——我跟你说过,我从小就喜欢捣鼓汽车电器这些东西,如果不是要继承公司,我就去读电子专业。那时候黑白电视都很稀奇,何况是彩电。他也很害怕,怕爸妈回来挨骂。不知道谁提出的离家出走,两人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又不知道要去哪儿。然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坐火车去浙江的姑姑家。”

“啊?你们两个小孩真的离家出走啦?”辛意田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她从小就是乖乖女,就连最叛逆的青春期也不过是成天一个人闷着不说话,也不理人。妈妈曾骂过她是“没嘴的葫芦”。

“还没走到火车站就被认识的人拦了下来。天黑了,爸爸妈妈敲锣打鼓到处找我们,急得差点报警。回到家作为哥哥的他被我爸教训的很惨,光是检讨书就写了一百遍。我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妈还特意去街口给我买牛肉面吃。弄坏彩电的事也没有人提起。”

辛意田羡慕地说:“哇,有这样的哥哥真好。”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替我挨打挨骂,遮风挡雨了。”他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波澜不惊地问:“你还爱他吗?”

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辛意田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认真思考着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一字一句回答的很慢,“怎么说呢?不能说是爱,只能算是暗恋吧,因为对方根本就不知道。加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个人突然就走了,所以,一直难以忘怀。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谢得的感情比她复杂多了。他静静地看着她,反问了一句:“是吗?”

她站起来,低头将身上沾上的杂草灰尘拍干净,轻声说:“我要走了,你呢?”

“我想再待一会儿。”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你,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毕竟,健康最重要。”

像慢镜头般,蹲在地上的谢得转过头来,以仰视的姿态望着眼前这个他爱而不得的女子。她的背后是无垠的长空,以及浩荡的山风。

因为光线和距离的缘故,辛意田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莫名的,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像夏天的雨,没有缘故地来,没有解释地走。她没有办法多说一句什么,带着仓惶的心情快步离开。

第12章

第六章我也很想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