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对着玻璃大门咬嘴唇笑,方怡然安慰她:“行啦,头发过几天就长出来了。”

那场车祸,苏青的脑袋上磕了一个洞,为了缝合伤口,把头发都剃掉了。

苏青当场被撞成脑震荡,昏了过去。

不过医生说,莫不如说这病人自己害怕疼,直接睡过去了。

醒来后,苏青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头发的生命力真顽强啊,才一晚上,就能感觉到头发玩命地从头皮下钻出来。

住了一星期院,等伤口好利索了,苏青获得了一个小鹿般生机勃勃的短发,比李文博还要短的头发,以及后脑勺一块永远都长不出头发的伤疤。

李文博和冰冰出来,李文博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这么就完事了?不用交其他的单据?”

冰冰一副老前辈的样子:“对啊,上回报销时,人家告诉我的窍门,这样咱们还能赚点儿保险公司的钱。”

上车之后,苏青觉得路不对:“这是往哪儿开啊?”

方怡然说:“往毛主席纪念堂,咱们看他老人家去…多新鲜啊,当然是回家啦。”

“路不对啊。”

李文博边开车边说:“回我家啊…应该说咱们家。”

咱们家,其实是个新房子,在朝阳公园那边,离方怡然家倒是挺近的。

一楼,房子80平方米,南北通透的房子,公共区域很大。

李文博知道苏青的喜好,特意把过多的间隔给打通了,纯木地板,淡黄色墙漆,窗户都打开放着味道呢,白色的窗帘飘啊飘的,简约得一塌糊涂。

苏青走到窗子前面,外面还有个小院,铺着防水松木,中间有块黑土部分,可以种东西。

苏青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冰冰给她泼冷水:“你别瞎喜欢,这是一楼,虽然这小区环境还挺静的,但这一水儿的落地窗,这小院的墙可不高,屋里啥样,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还有这楼下的地下室,可潮呢,万一下雨,水再淹进来,那可就成池塘了。”

方怡然拍了他一下:“你属乌鸦嘴的吗,当时看这房子的时候,你不也是喜欢得不行了吗?”

“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儿了,现在我是居家好男人,看问题更深刻了。”

方怡然翻白眼:“别听他瞎说,反正我是特别喜欢这房子。”

李文博也挺兴奋,对着房子指指画画的,买什么家具,床摆哪儿,地下室怎么弄投影,都有个主意。

“当然,还得看你的意思。”

苏青微笑:“你也知道,我有选择综合征,特别怕麻烦。”

在李文博的家里,冰冰刚抽了两根烟,方怡然和冰冰怕苏青累,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李文博搂着苏青:“累不?”

“只是皮外伤,别跟我残废了一样。”

“那你下楼洗车去好了,我想想还有什么脏活儿累活儿让你干。”

“真舍得!”

“我想到了,有个活儿,最费力气了!”

大概是因为憋了一个星期的缘故,李文博在床上这次兴致很高。

一泄如注后,他边抽烟,边用手指捋着苏青头上绑伤口的网袋。

“这么看,还挺性感。”

“不觉得我现在特别丑吗?”

“挺好的,我发现你后脑勺挺圆的。咱俩现在一出去,大家肯定知道这是两口子,两个人头发都差不多长。”

苏青的手指在李文博的胳膊上画着十字,假装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她还在失踪名单里吗?”

“新闻都报了,Ethan说,可能要找到她父母,跟马尔代夫那边做个DNA对比什么的。”

“哦。”

李文博伸过手臂:“怎么了?”

苏青笑:“最近,你特别爱问我怎么了?”

“我怕你一个人憋着。”

“没事,胖子走了之后,你不是也好好的吗?我都马上三十岁了,难道要自拍一张掉眼泪的照片,发到微博上?该干吗干吗吧。”

“真乖,真好。”李文博搂住苏青。

苏青突然问:“你最喜欢的电影台词是什么?”

“嗯?什么?”

苏青适时制止了自己的病态问答:“没什么。”

“是不是想看电影了?要不过几天咱们去看?”

“好。”

待李文博的鼾声起来,苏青抬起身子,下床,去卫生间,对着镜子,使劲地看着自己的样子。

这一周,她根本没机会看看自己的样子。

医生的剃头发技术可真不怎么地,新长出来的头发楂儿高高低低的。

后脑的疤痕隐藏在头发楂儿之下,估计头发再长点儿,就看不出来了。

脸色不太好,病态般白得厉害,因为缺少运动,脖子下面的纹路很多,一笑,眼角都有干纹了。

笑,苏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

这笑容挺唬人的,所有人都以为苏青还跟以前一样,甚至连李文博都信了。

原本,苏青觉得,生活步入正轨,有李文博在,即使与刘恋失和,她也坚信心里的那个黑洞已经逐步缩小。

而刘恋的离开,却让这个缩小的黑洞顿时发生坍塌。

苏青觉得,心的一块缺失了。

其他人,都不懂刘恋对她的重要意义。

你可以不懂我,你也可以不爱我,但是你要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站在那里。

即使你跑到冰岛去,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只要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我赠予你的情感就不会消失,我的人生就是完整的。

然而现在你死了,带着你知道的苏青纷纷扰扰的情绪与过去,永远消失了,那个载体消失了。

好可惜,我那么多的故事、心事和情绪,都被马尔代夫的海水淹没,跟刘恋的尸体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恋,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啊,你好自私啊,我该怎么办呢?

苏青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她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背对着镜子。

多可怕,刘恋就像是她身体中隐藏的一部分,早就习以为常。

一旦消去,这个人还像往常一样活着。但内里,一切早已改变。

行尸走肉?苏青被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激得笑了起来,笑得很狰狞。

好在,有时间。

老张很奢侈地给苏青两个月病假,住院时,还亲自去医院絮絮叨叨了半天公司的事情。

公司的同事们也纷纷去医院看她,她也是好人缘的人。

其实,苏青难过得脑中的那根弦都快断了。

然而这么多人关心她,她咬着牙,笑对众人,身体被压制得微微颤抖,不想让别人担心。

但是,她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4

李文博的生日快到了,苏青实在懒得选礼物,直接去三里屯苹果店买了台 iPad mini。

交钱的时候,苏青多嘴问一下:“时一鸣在吗?”

“他在二楼呢,你要预约他上课?”

“哦,不是。”

苏青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去见见时一鸣。

很多年后,苏青再想到这一幕,会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是老天爷想告诉她点儿什么。

她老远就看到一个黑黑的、高大的男人,丹凤眼,穿着一件很熟悉的格子衬衫,时一鸣很耐心地在一个iMac前给他讲着什么。

男人抬起眼,随意地瞟了苏青这边一下,继续看着屏幕。

很快,他换上一张不可置信的脸,重新看着苏青。

时一鸣看他不盯着屏幕了,也朝着苏青这边看。

时一鸣笑了,招了招手,苏青走过去,时一鸣说:“你怎么来了,稍等啊,我先给这位先生讲课。”

男人的丹凤眼依旧很孩子气,他薄薄的嘴唇开启:“苏青…”

时一鸣惊讶:“你们认识?”

苏青回答:“是,我们认识…”

她对着这个男人笑:“白凯南,好久不见。”

你若去过北京三里屯的苹果店二楼,就会知道,最里面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是个很适合跟旧日情人相见的地方。

旁边人依旧在忙碌,这个角落自成一体得仿佛天赐。

白凯南说,当时应该听苏青的话。他去上海做英语教育的销售后,果然不适合。

后来他又干回老本行做设计,做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没意思。

跟在上海认识的女朋友分手后,他就辞职了,回到北京。

“接下来做什么呢?”苏青问。

“没想好,先休息一段时间,我买了个iMac,想先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

白凯南胖了好多,脸部更粗糙了,生活的失意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点儿痕迹。

与苏青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相比,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依然停在原地。

不过苏青愿意他依旧是那个样子,毕竟,那是她曾最爱的样子啊。

时过境迁,苏青突然发现,其实白凯南是个很好的男朋友,起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百般迁就苏青那时的倔脾气。

至于结局的不堪,在某种角度上看,其实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现在,苏青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他聊着生活的状况。

是,她还在原来的公司做,升职了,涨薪水了。

白凯南赞叹:“苏青你真的变了好多。”

苏青想想自己刚出院,脸色一定不好看:“老了是吧?”

“不,觉得你现在特别笃定,以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特别让人如履薄冰,总是有情绪…唉,不说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剪短头发了?”

“哈哈,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白凯南依然记不住细节,一副茫然的样子。

不过,现在的苏青已经不在意了。

她帮白凯南回忆:“我们在金鼎轩,我拎着一大包宜家的东西,后来我们不欢而散。我先走了,你去我家给我送手机,结果我不在。其实,我在楼下的理发店剪头发,从那个时候开始,头发就这么短了。”

“很好看,很适合你,显得特洒脱。对了,待会儿你干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呃,时一鸣让我等他一会儿。”

“哦,我听说你快结婚了,是跟他吗?”

苏青大笑:“不是,他是我的朋友…我未婚夫,其实你应该听说过。记得我跟你说过,跟我一块儿合作的影视公司的老板,我管他叫李贱人吗?”

白凯南依然是一脸问号,弄得苏青哭笑不得:“老白,你怎么什么都记不得啊。”

他一脸的自我解嘲:“我这脑子啊,这几年也不知道用来干吗了。”

后来,两个人互相加了微信,就此分别。

不一会儿,时一鸣手上的事儿也结束了,扔过来一个盒子,苏青打开看,是一个星空投影灯。

比以前送她那个要更精致一些,苏青看了一下材质:“何必要送我这么贵的礼物呢?”

“就当是你的结婚礼物了。”

苏青笑了。

当你过得不好的时候,你会发现北京城很大,大到没人管你死活。

当你重新又抖起来时,北京又变得很小,你的任何变化都会被口耳相传。

苏青结婚的消息被传播了,刘恋死亡的消息却没人知道。

“结婚时,记得叫我…”

“带着女朋友哟!”

“算了,我怕她认出你,她现在还以为你是个les呢。”

“还记得呢?”

“记得,谢谢你那晚的玫瑰花,我很感动。”

跟白凯南相比,时一鸣是个恋旧的老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典型处女座,暧昧得太患得患失。

苏青和时一鸣就这样相互看着,苏青想想,也说不出什么了:“好了,我走了。”

时一鸣送她下楼,到门口,临走时,时一鸣忽然快步上来:“苏青…”

“嗯?”

时一鸣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祝你幸福…你是个好女孩,谁跟你在一起都会幸福的。”

苏青歪头,调皮地对他一笑:“那你怎么不跟我在一起?”

“因为你从来都不爱我啊,我很清楚,”时一鸣轻轻地说,“跟你结婚的这个人,是有次我们看电影,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男人吧?你看他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你就挺不高兴的。我想,当时你可能还后知后觉,不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他了吧。可是我很了解你,你从来都没对我这样,甚至你来我家找我,碰到别的女孩,你也是特大度地离开。所以,只能说,我没那个运气跟你在一起。”

时一鸣伸开双臂:“祝你幸福,我们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