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依旧是洗衣粉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么多年,苏青从未奢望过这一幕,梦都不曾梦到过。

此时仿若幻梦,却没那么多幸福感,伤感的成分居多。

这两个人,终于要告别了。

这样的告别,等同永别。

所有的痴缠,在今日,终要付之一炬,一笔勾销。

7

李川很体贴地站在路边陪苏青打车,他知道她包里有羽绒服,拿了出来给她披上。

苏青说羽绒服太丑了,最后一别,她要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

李川笑,说此时此刻,她在他心里,怎样都是美的。

两人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谈笑风生,那样轻松和谐。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李川送我情。

可这份情是什么呢?苏青说不清。

一会儿,太阳变大了,洒在两人的头发上,凝成一片暖黄色斑驳的光。

车一会儿就等到了,李川绅士地上前开车门,苏青上车。

车门关上,缓缓开走,在雪地上留下两条浅浅的辙。

苏青回头看他,看他由不远变远远地向自己招手,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放下了。

她长叹一口气,像是呼出自己内心最后的羁绊,跟司机说,机场。

她没有再回头,已然没有再回头的必要。所有的不舍,都已冰释。

她闭上了眼睛,恨不得这车能直接开到李文博的面前。

此时此刻,她只想与他相依为命。

李文博,我终于可以把我自己全部都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从今往后,我一定安分守己,知足安乐,只求平淡幸福。

也希望老天足够仁慈,让我们可相伴终老,终此一生。

回程的飞机是凌晨一点半,苏青没有告诉李文博她改了机票,她想给他个惊喜。

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抱住他,告诉他说,李文博,我要嫁给你,给你生个娃。

全世界,我只要嫁给你,只要给你生娃。

苏青被自己的潜台词逗乐了,这没什么,她是自得其乐王国的公主嘛。

商务舱的小小半密闭空间中,苏青做了一个很安稳的梦。

梦里一片空茫的白,无悲无喜,妥帖安全,她却也流了仿佛是没来由的泪。

那是幸福的泪吗?抑或是告别的泪?

醒了,继续努力睡,梦里美了,死命不愿意醒来,可是又惦记着现实这一边,苏青甚至连水都不愿意喝。

她口干舌燥,企图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做梦上面,以此消减对现实的失望。

飞了十四小时,到香港转机的时候是早上五点二十。

等待转机的时间是两小时四十分钟,然后再飞三小时十五分钟就可以回到北京。

香港机场,苏青晕晕乎乎地对着显示屏幕,一点点地希望时间可以快一点儿。

中午一点左右,她就可以见到李文博了。

她要直奔李文博的公司,逃难一般把他拽上出租车,回家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她要让他感受到自己汹涌的、毫无保留的、无可挽回的爱。

可上天对这个女人,没那么仁慈。九九八十一难,她还差了一回。

她人生的正前方,依旧还矗立着一座要跳的悬崖。

只是来路太难,云海太美,她被迷了心智,以为历尽劫难,已然修成正果。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预设,痛来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疼。

接下来,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苏青不知是在纽约臭美穿裙子,冻坏了,还是情绪使然,她越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带着光晕。

香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样晕晕地看,好似到处都在拍王家卫的电影呢。

高大的金发鬼佬与晒得黝黑的亚裔女子在那个角落亲吻,亲了得有半小时了吧。

那边,一堆发胖的香港夫妇,身边围着好几个胖得如出一辙的熊孩子,熊孩子蹦啊,跳啊,让冷气开得很足的机场有了点儿生机。

哦,冷气,苏青这才想起来已经是香港,她身上还围着羽绒服呢,皮肤上的汗水冒出来,又干了,油腻腻的。

如果能回到新家就好了,李文博订了一个按摩浴缸,我爱洗澡,皮肤好好,李文博跟我一起洗吧,哈哈哈。

而一旁,一个秃顶中年醉酒的韩国大叔,一遍遍地哭着用英文说,我爱你!你!你!

Only you,do you kno?

旁边坐着候机的旅客站到一边,生怕惹麻烦。

几个警员超耐心地,跟哄孩子一样哄他:“Lie don,buddy,relax,don’t cry.”

韩国大叔依然哭得像一个孩子,是不是人受伤时,都像是一个孩子。

苏青突然觉得,她比这个韩国大叔幸福多了,起码那边的北京,有个男人,他的怀抱就治愈一切。

苏青站起来,走向韩国大叔,她想用她的破英文,告诉他。

哭什么啊,如果没有这伤痛,怎么能证明你爱过,怎么能证明你还活着。

过两年,你再看这伤痛,都是屁。

苏青觉得,要以过来人身份告诉她。

她现在只觉得失落,并不难过,因为李川给她带来的寂寞与伤痛,如今看,都不算什么了。

现在她也很好,了断了过去,可以重新跟李文博好好过日子了。

快走到那韩国大叔身边时,苏青觉得几个警察迟疑地看着她。

在苏青想告诉他们,她是过来安抚这位韩国大叔的前一秒钟,她忽然晕倒在了地上。

在失去意识前,苏青突然觉得好了一点儿,冰冷的机场地面大概是大理石做的吧,冷得仿佛可以击退她高热的体温一样。

这感觉,就像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太阳底下跳进泳池。

果然,这么想,苏青好像真的在泳池里游了好久,羽绒服沾满了水分,她一沉一浮,生怕自己完全掉进水中。

有个声音,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可真烦,苏青这么想,可是她又不能完全不管这个人,多不礼貌啊。

听出来了,是个香港男人在说普通话,喉咙喊起来,一字一句:“小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青不想理他,紧紧地闭着眼,还是想沉浸在泳池里。

那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放弃了,旁边有人问他:“现在怎么样?几个月了?”

男人不耐烦地回答:“你说的是她的孩子,还是她的肿瘤?”

身上的羽绒服终于沉重到把苏青拽到池底,苏青觉得,如果自己不必醒来也很好。

她放开手,静静地等着水淹没她的头顶,

然而,两个小念头,依然在脑袋里环绕,绕得她一片坦然。

1/待会儿,是先见到胖子,还是先见到刘恋呢?

2/李文博,你知道吗?为什么我能听懂那香港男人的粤语呢?因为李川是深圳人啊,当年我可是下了好大功夫呢,童子功不能忘。你知道后,可不能吃醋啊,因为我最爱你。

呀,苏青似乎有点儿后悔了,她拼命地挥动着手臂,想脱掉身上沉重如千斤坠的羽绒服,想游上去,因为李文博还在水面之上等着呢。

她可不能留在一个没有李文博的世界。

然而,一切来不及了,游泳池蔚蓝的水淹没了她头顶。

她毫无力气,意识也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她沉了下去,仿佛没有底,也再没有苦。

尾声 又见工人体育场,慈悲恩赐一个完满的圆,你还好吗1

苏青死了吗?

别开玩笑了,怎么会,她是我们的女主角呢,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当苏青因为高烧在香港机场晕倒,退烧醒来后,却被医生告知她得了乳腺癌之时,命瞬间就丢了半条。

乳腺癌?还好是早期。可是治疗的话成功率有多少?

接踵而来的第二个消息,让苏青平静了下来。

她怀孕了!孩子已经三个月。

三个月,苏青在心底倒数,不正好是那一场海啸的时间吗?

刘恋,是你吗?你不舍得跟我说再见,所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要来陪我是吗?

那一刻,丢掉的半条命,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不止一条,她仿佛成了一只猫,拥有九条命。

她现在是一个母亲了,肚子里有她跟李文博的孩子。

孩子,会让一个女人瞬间变为无坚不摧的雅典娜。

医生,我该怎么办?苏青冷静地问。

打掉孩子,早日开始做治疗,这样可以保住乳房。

如果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呢?

那可以先进行乳房切除术和腋窝淋巴结清扫术。然后,在妊娠进入中期的三个月时,进行辅助化疗。在分娩后,再进行放射治疗和内分泌治疗。

这样的话,孩子会健康吗?

会的,但是你会面临风险。

好的,谢谢你。

从医院出来后,苏青没有在香港停留太久,她直接去了机场。

在香港机场,她问自己,苏青,你要这孩子吗?

我要。

可是你现在回北京,李文博会要这个孩子吗?

他不会要的,他不肯让我面临一点点的风险。

那现在怎么办?

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

苏青在香港机场,喃喃自语地哭了,泪水滂沱。

此时的香港机场,山雨欲来,整个城市被浓厚的雾笼罩,雨开始下了。

仿佛一场漫无天日的告别。

几分钟后,苏青打电话给招商银行,问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存款,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她要从李文博的世界里消失,去到一个陌生城市,运气好,就能把孩子生下来;运气差,那就一尸两命死在那里。

对不起,李文博,也许我们有缘无分,也许我们只能来生再见了。

如果我和孩子能活下来,就再让老天来安排一切吧。

如果我跟孩子都死了,我现在提前离场,你也不会太伤心。

亲爱的刘恋,你会骂我傻吗?可如果有可能,保佑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你当初说,要李文博把欠你的债,还到我身上。

那么现在,我也要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一次,让所有的债,一笔勾销。

大家好重新再来。

如若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对不起,李文博,对不起。

2

几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仿佛白驹过隙一眨眼。

就跟每一段感情里,那些声称自己什么都不要的男女,都是来要命的。而那些每日抱怨的群众,却往往也是最为安心知足的人一般。

之前怨至昏天黑地人神共愤的苏青,在真正面临生活苦难之时,忽然不怨了。

人面对真正的苦,是不会怨的。

要不笑着吞下,要不死。

苏青还不能死,她也不想死,活着多好啊,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她总是这样想。

既然如此,那不如拿命来搏,抛掉所有的不好意思,换得一片璀璨未来。

在上海,上天眷顾,她成功地生下了孩子,而后开始了乳腺癌的治疗。

一开始她过得不怎么好。

这个社会,一个得了癌的单身妈妈无依无靠的前几年,能有多好呢?

可是苏青撑过来了,不是没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可是看看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摸摸自己胸口的那一片平坦。

眼看着孩子叫出第一声妈妈,会跑会跳,会像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话。

她的乳腺癌,也好了。

从医院出来的那天,她想,自己现在的命,是老天爷赏的。

她得珍惜,她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事实是,她真的成功了,在上海滩的公关界,人人都知道苏菲姐。

只要苏菲姐一出,就没有搞不定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