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说的,我被沈墨白选中,有过一段好日子,然后被无情地抛弃,事实就是这样难堪,我不想承认都不行。

我听从了迟昭涵的建议,收下了那张卡,密码是我的生日,卡里的数额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一点儿。

真阔绰,全然不像是生意人做的事,这笔买卖,他亏了。

拿着他给我的这笔款子,我做了很多荒唐的事。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买来各种酒当水喝,从天黑喝到天亮,天一亮,我就拉上遮光窗帘睡觉,睡醒了又继续喝。

余生无非也就是这样了吧,天黑等天亮,天亮又等天黑。

这段时间里,我迅速地学会了抽烟,但无论我对着镜子如何练习,姿势都不如迟昭涵那么好看——潜意识里,我当她是敌人,总忍不住暗暗拿自己跟她比较。

真丝睡衣买回来,只穿过一次,就被酒醉后的我剪成了一条一条。

楼下有家花店,我打电话叫他们把店里所有的花都送一束上来,躺在浴缸里撕花瓣玩,凋零的花瓣很快腐烂成泥。

还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大白天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身上居然穿着一件给我妈穿都嫌老气的皮草。

……

我不知道该怎么排遣痛苦,做任何一件事都无法减少我的痛苦。

走在大街上,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和背影都透露出喜悦,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可我季西柠,无人可爱。

我的心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事实上,我整夜整夜地哭过。

我拿刀割过自己。

我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过。

我在半夜对着窗外尖叫过号啕过也无声地呜咽过。

我暴饮暴食后又扣喉。

我在路上看到车开过来的时候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我想过死,一遍一遍地计划过,遗书写过好几份,每一份的开头都是:亲爱的沈墨白先生,我要去死了……

我做过这么多事情,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可到头来,每一天我还是睁开眼睛,确定自己依然活着。

然后,我便走上了另一个极端,既然他不要我了,那么我也不必爱惜自己。

可以成就你的人,也可以轻易地摧毁你。

既然沈墨白要摧毁我,那么,我再助他一臂之力。

我开始荒废学业,每天晚上流连在城中最红的夜店,穿着暴露,跟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抱在一起跳舞。

音乐,酒精,镭射灯,还有那些暧昧不明的面孔,这一切都是好东西,像致幻剂一样麻醉了痛苦的神经,一天之中至少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不会想起他,不会想起过去。

但只有一点,我严防死守,无论那些人怎样企图把我灌醉,将我带走,都无法得逞。

我的灵魂可以堕落,堕落到地狱最底层都无所谓,但我的身体,只属于他一个人。

肃杀的秋天到来时,我已经有了一群固定的欢场上结识的狐朋狗友,有男有女,我们厮混在一起,打牌,抽烟,晚上出去喝酒,大家都喜欢我。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舍得花钱。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钱从何而来,不知道那是我以一段生命为代价所换来的,他们不关心我即将被学校处分,二十多年来的漂亮的人生履历上即将画一把鲜艳的红×。

这就是我要的关系,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各分散。

父亲去世了,母亲不管我,沈墨白抛弃了我,多么自由,这庞大的自由使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自持,但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牵绊得了我。

简直连做梦都会笑醒呢。

在我纵情声色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没注意到有一个人,三番两次地藏匿在那些嬉笑的面孔后面安静地观察我。

像猎人观察猎物那样,伺机而动。

又是一年生日到了。

我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里醒来,一摸眼角,竟然有泪水。

对着天花板发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呆之后,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打算洗个脸就开始化妆,我想过了,今晚要化大烟熏,还要在脸颊上贴上水钻做出眼泪的效果。

沈墨白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没有白费,现在我自己都看得出,季西柠的确是有那么点儿味道了。

在找水钻的时候,我手忙脚乱,翻箱倒柜,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绒面礼盒从抽屉里掉了出来。

那对祖母绿的耳坠,我早已不戴了,但它重见天日的这一刻,幽幽的光泽还是惹得我痛哭了一场。

堕落,有用吗?

这些虚假的繁盛真的能够掩饰得了我内心无涯的黑暗和悲伤吗?

忽然间,我全身瘫软,跌坐在墙角,灵魂深处迸出一声一声的“渴”——那种没什么能够解决得了的渴。

我根本忘不了他,我骗自己骗得好苦。

他们见到我时都大吃一惊:“西柠你怎么了,怎么妆都没化就跑来了,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我微微一笑,不打算向他们解释。

包厢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有女生直接跨坐在男生的腿上,拿着麦克风心猿意马地哼哼唧唧,我一改往日爱出风头的个性,蜷曲在角落里,像抱着一只流浪猫那样抱住自己。

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人,不由分说地将我从人堆里扯出来,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门。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很尽兴,没有人关心我们要去哪里。

我也不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如今的我,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幽深的巷子里,只有路口有一盏瓦数很低的路灯,昏暗中我只能大概看清楚他的轮廓。

他长得不错,身上的香水味我也喜欢,出于这两点,我愿意多给他一点儿时间,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喜欢你不化妆的样子。”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背靠着年久的砖墙,仰起脸静静地承接着他的审视。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头一路滑下来,停止在嘴唇:“你平时涂的那些口红,颜色太过艳丽,不适合亲吻。”

“季西柠,现在,我要吻你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后来我回忆起来,连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可我们之间,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一个很温柔的吻。

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心里很想推开他,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手垂在两侧,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绵软无力。

我们的身影融化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想,也许,是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人吻过我了吧,我觉得冷。

2

第二天中午,在酒店里醒来,我很不好意思,一直不拿正脸对他,他笑着说:“女生先穿,这也是社交礼仪。”

这阵尴尬很快就过去,穿上衣服,我们便恢复成两个礼貌而疏离的陌生人。

一人抽了一支烟之后,他说:“生日快乐。”

我说了一声“谢谢”,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这种事我没有经验,虽然过了一段相当迷乱的生活,但玩到这种程度,这是仅有的一次。

成年人善于给这种事情找理由,比如,情爱是天赋人权,我们理应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

那我就做一次成年人吧。

依稀记得前一天晚上,他吻过我之后,轻声问我:“还想回到那个包厢里去吗?”

我坚决地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隐隐约约有点儿兴奋。

他的声音里有股魔力,像是巫蛊一样迷惑了我,他问我:“那要不要跟我走?”

我这一生,犯了一次又一次仍不知悔改的错,就是每当有一个人问我这个问题时,我都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我是那么渴望被一个人带走,走得更远,一次比一次还要远。

洗漱完毕,他替我捋了捋额前的碎头发,忽然轻轻地抱住我,轻声跟我说:“宝贝,不要当真,我们都不要当真。”

我的身体僵了僵,听见自己说:“好。”

走出酒店,两个人都如释重负,这个游戏,大家打了个平手。

这件事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过去了,那晚一起玩的人,谁也没有问过我后来去了哪里。

而他,也从这群人中消失了,有时候我简直怀疑,那个夜晚真的存在过吗?

那个吻,那个房间里的触碰和战栗,皮肤和手指的温度,这一切真的有过吗?或者只是我的幻觉?

但这个人,的确是有的。

后来有一次,在夜店里,我看见了他,怀中抱着一个假睫毛能戳死人的妞儿,两个人黏得像连体婴儿,分都分不开。

想起那晚他对我说“我喜欢你不化妆的样子”,我不禁一声冷笑,原来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对着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念白,有什么好奇怪的。

远远地,他也看见了我,扬了扬眉梢,就算是打过招呼,我转过脸去,假装没认出他。

心里那一点儿若有似无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这件事结束了吗?我以为是这样的,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我接到他的电话。

“我是柏晗。”他自我介绍过之后,我仍然无法将这个声音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对号入座。

电话中的沉默令双方都有些尴尬,他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生日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

我这就知道了。

没问他是从哪个人那里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码,我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的声音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冷漠的缘由……或许是那次在夜店,无意中瞥到的那一幕吧。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我听到他说:“有些难以启齿……我的身体出了一点儿问题,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尽快去医院检查。”顿了一下,他补充说,“那次我们没有做措施,你一定要尽快去医院,要是有事,抓紧时间治疗。”

他是个聪明人,没有多余的铺垫和迂回,而是把一件复杂的事情化繁为简,用最直接的方式说给我听,纵然如此,我还是消化不了。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不是说不会再疼了吗?为什么会有一种被人强灌进硫酸的痛楚?

是不是我玩得太疯,神都看不过去了?

躺在U型的台子上,亦步亦趋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其实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我讨厌这样羞耻的感觉,更悲哀的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要这样作践自己?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些?

检查完毕,医生叮嘱我次日下午三点半去大厅取报告。

整整一夜,我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在心里向神起誓,如若这一次我幸免于难,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儿生活。

像一个作恶多端的重刑犯,面对即将到来的刑罚,我做出了诚意十足的忏悔。

神愿意给我机会吗?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中午一点我就到了医院,坐在大厅里,我看到那些面容愁苦的医患和家属,很自然地想起了父亲在世的最后那段日子。

他直到去世,都惦念着我的将来,怕我过得不好,怕我得不到幸福。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将父亲一生唯一疼爱的女儿,伤得体无完肤!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否原谅我荒唐的自我放逐?

用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恍然醒悟。

不到即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人不会长大。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掌心里却感觉不到疼,如坐针毡的两个半小时,几乎磨去了我所有的耐心。

三点半一到,我便第一个冲向拿报告的地方,几乎是对着小护士吼着说:“我来拿报告。”

小护士白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拿出厚厚一摞纸,又漫不经心地问:“叫什么名字?”

我硬着头皮吐出了“季西柠”三个字。

除了七岁那年在门外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声音之外,还没有哪个时刻比这一刻更漫长,更难熬。

我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从最后一页翻到了第一页,最终,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暴躁得要自燃了。

“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自己翻。”她又朝我翻了个白眼,语气比先前更差了。

尽管我很想冲进去掐着她的脖子让她解释给我听为什么没有我的报告,但最终,最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遏制住了自己满心的怒火。

“再等一个小时吧,还有一部分报告没送过来。”小护士用一句话打发了我,转身又去玩手机了。

好,我等。

一个小时之后,报告里还是没有我要的那份。

我的耐心终于用光了,昔日那个害我砸碎了沈墨白的车窗玻璃的妖魔鬼怪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它怂恿我用我能够想到的最难听,最恶毒,最下流的话骂向那个无辜的小护士。

她被我骂蒙了,尽管气得眼泪汪汪,却哆嗦得不敢吭声。

如果不是护士长及时赶来,我想我一定冲进去,揪着这个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就像曾经很多次,揪着我自己撞墙一样。

我是有病,但不是生理上的。

长久的放纵和自我摧残,淤积在我的心中,已经成魔。

颤颤巍巍地从手机上找到那个号码,拨过去,第一句话就是:“我×你妈!”

柏晗阴沉着脸坐在我的身边,这一刻我们的关系如此尴尬。

我发现自己就是有这个本事,把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最难看的样子给逼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即使是顾恒,即使是沈墨白,他们毕竟都曾给过我爱和美好,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给过我什么?

我若知道一夜纵情之后会是这样的下场,当初他牵起我的手时,我就应该一耳光甩过去。

我静静地坐着,理智却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恨他,令我坠入这样的耻辱。

天色已晚,护士长拿着最后一批诊断报告走了出来,我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去问了,柏晗看了我一眼,终是起身走了过去。

五分钟后,他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站在我的面前,那张纸犹如我的命运诊断书,我诚惶诚恐地抬起眼睛,等待着一个最坏的结果。

“阴性。”他冷冷地说。

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没事。”

绷了好些天的神经和身体一起松懈下来,我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3

“这也算是一段感情吗?”程玺听完之后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