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顺从命运吧,那么多人都做得来,我想这并不难。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令乔萌对我另眼相看。

比如一起去打高尔夫,他自以为能狠狠地羞辱我,在车上放了不少狠话,还大言不惭地让我拜他为师,我只是笑,不说话。

结果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我挥杆的姿势无懈可击。

比如去看艺术展,他原本想在我面前卖弄,刚清了清喉咙,就听见我对各个流派如数家珍,信口道来。

甚至连骑马都没难倒我,从头到尾,我连扶都没让旁边的人扶一下。

乔萌在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比司空还厉害啊”,见我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司空是他的前女友,这个我是从乐队那群朋友口中得知的,他们总爱说司空如何如何,司空怎样怎样,虽然我没见过司空,但光想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人物。

谁没有过去?但我不会主动问,他也不会主动再提。

就像乔萌也不明白,并不是季西柠有多厉害,而是她有过的际遇,造就了这样一个她。

教会我这些事的人,已经离我仿佛有半生之遥,但他像是早在冥冥之中就算准了我之后的命运,知道这一切我将来都用得着。

沈墨白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退出,可昔日的一切,仍然还在影响着今时今日的我。

一路走下来,有些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好像就非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大家是成年人。

经过柏晗那件事之后,我还是长了些记性,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生理期会提前来到。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乔萌先是无奈,接着便大笑,一直笑得我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电视的声音没掩盖住他的笑声,我气得穿上衣服就要走,到了门口,被他一把抱住,暖暖的鼻息哈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点儿孩子气:“别闹,做不了,抱着说说话也挺好的。”

我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了,虽然身子还是一个别扭的姿态,但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一样那么柔软。

一个正常的男生对一个正常的女生有肉体之外的兴趣,是不是说明在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爱的成分?我觉得应该是吧。

然而,这个想法又一次暴露了我的愚钝。

乔萌当然不必非要跟我做这件事,他身边有的是美丽的女孩子,得不到季西柠,换一个就是了,有什么稀罕。

可惜,在当时,我没悟透这一层,还像个纯情小女生一样靠在他的肩头,认认真真地同他聊起天来:“乔萌,你说,爱究竟是欲望,还是本能?”

他想了一会儿,说:“当然是欲望。”

“那性呢?”我又问。

“性是本能。”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幽幽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吧,对于你来说,爱只是欲望,可对我来说,它是本能。

乔萌问我:“你有喜欢的男艺人吗?”

我摇摇头,美色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在乎的是灵魂。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让他感兴趣了,他追问下来,那你心里喜欢的男性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林觉民。”

没错,就是那个林觉民,写下《与妻书》,抛下怀孕的妻子,为了更多人的幸福生活,毅然投身革命的好男儿。

乔萌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又抱紧我,说:“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随便上。”

他的目光中有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姑娘的喜爱之情,这种喜爱因为混合着珍惜和尊敬,令我微感有愧。

那个夜晚有极美的月色,后来他在沉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撑着手肘,借着月光,凝视他的脸。

这是一张还未染风霜和沧桑的脸,也就意味着未来有更多的变数。

他有些像沈墨白,又有些不像,弄得我很错乱。

那又如何?我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其实在爱的时候,仍然孤独,但不同的是,没有惧怕。

过去,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样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你以为它已经碎无可碎了,它居然还能再碎一次。

我知道,那些使我悲伤的事,使我在午夜梦回依然心碎的事,无非都是来自爱。

虽然不说,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希望有人爱我。

乔萌爱我吗?我没有把握。

他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异性中,唯一一个有感情,却没有发生实质关系的人,同样,在他的生命中,我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机会。

这次没有发生的,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发生,所谓宿命,有时是机缘巧合,有时,是人为。

3

在乔萌的枕头上发现几根长发,我的心在霎时之间,落到了谷底。

不不不,比谷底还深,它一直往下落,落进了一个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黑洞里。

“有人在这里睡过。”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镇定,但声音中还是有轻微的颤抖。

乔萌没当回事,继续拿着iPad看股票,嘴里若无其事地回击我:“不就是你吗。”

我捏着那几根长发,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拍掉他手里的iPad,机子掉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乔萌抬起头来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可是,他没有说话。

对着阳光,我的手伸到他眼前:“看清楚,这是鬈发。”

而我,两年多来,根本无心打理这一头长发,它早已恢复成自然直。

“你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要骗我?”我真是难过,难过得忍不住哽咽起来。

算了算了,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例外。

像是穿一件衣服,第一粒扣子扣错了,接下来就全错了,衣服还是能穿,但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别扭,怎么看都难受。

离开他家的时候,他企图拉住我,向我解释。

但我不想听,不是矫情,我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听,逼得他撒谎来骗我,何必呢?

想起蒋南,想起沈墨白车上坐着的陌生女孩和迟昭涵,想起乔萌枕头上那几根不怀好意的卷曲长发,我真是百感交集。

我季西柠的人生是被诅咒过吗?我这一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舞伴,却永远也遇不到真爱是吗?

伤心之下,我独自坐在冰激凌店要了一份大杯的抹茶加杏仁的冰激凌,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木然地吃了个底朝天。

从十几岁开始,我吃冰激凌只吃这一种口味,穿鞋必须先穿左脚,桌上有一点儿水迹必须马上拿纸擦干,关上门之后必须反复确认钥匙在包里……还有很多很多,我疲惫极了。

这些奇怪的小毛病一度折磨得我心神不宁,我自己上网找心理测试做过评估,结果显示我有重度强迫症和广泛性焦虑,网站上还说,这属于心理疾病,严重的话要尽早医治,否则会影响到患者的日常生活。

那么,一次次飞蛾扑火一般去爱那些注定要伤害自己的人,也是一种强迫症吗?

换而言之,爱情也是一种病吗?

女人多活些岁月,还是有用处的,年纪大了至少懂得克制自己的行为。

你看我就不会像以前对沈墨白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乔萌,要他把真相讲给我听,我关上门来听音乐,看电影,不去打扰他跟别人风流快活。

我多识大体。

人活到一定的年岁就会明白,真相往往都不够美好,所以大家都愿意抱着幻象过活。

有什么不可以呢?至少幻象不会伤人。

所以,一个礼拜之后,乔萌来找我,我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坐,泡了上好的铁观音,笑嘻嘻的像是没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可是乔萌不配合我,他任性得近乎孩子气,他告诉我说,那个人是司空。

我没吭声,拿着电视遥控器一通乱摁。

他说:“西柠,你别这样,我觉得你离我好远。”

我分明就坐在他的身边。

他说:“不要这样,你看着我,你别不说话。”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办?我低头想了一下,开始脱衣服,针织外套下面只有一条雪纺长裙,滑溜的布料从皮肤上轻轻地掠过,像是我蜕下来的一层皮。

我赤裸着身体站在乔萌眼前,他闭着眼睛,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我说:“来吧,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那杯逐渐冷去的茶。

乔萌把我抱到床上,动作很温柔,却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享受我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失焦地对着天花板,心里有一种苦涩的酸楚。

他笑了,笑得很平静也很无辜。

他说:“西柠,你不要这样。”

其实我真的很想哭,像很多年前那样毫不顾及形象地大哭,如果我这样做,或者就能够打动他,让他明白我是这样的希望他爱我。

可是以前流的眼泪太多了,现在流不出来了。

我哭不出来。

我渴望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害怕什么,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和洗发水,在我哭泣的时候拥抱我,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星球上最美好最温暖的事情。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一直在说,你不要这样。

我不懂,那我究竟要怎么样?我问他:“为什么你跟别人可以,就是跟我不可以?”

乔萌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太绝望了,真的,太绝望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要这样对我。

临走时,他替我盖好被子,又说:“我奶奶病了,要去趟P岛替她上香,你跟我一起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知会我一声。

关灯时,他站在黑暗中,轻声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我听懂了。

4

P岛一行,离开了既定的生活轨迹,我们都放松了下来呈现出最本真的自己,也许是因为环境的改变,令得乔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顾虑,与我说了很多的真心话。

我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太真了,不掺一点儿假。

短短四天的时间,我们断绝了彼此关于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可灵魂却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

乔萌说,他很喜欢岛屿,岛屿意味着隔绝,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友群之中,家族里人丁兴旺,他从来都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光影和灰尘,海鸟时高时低地乍起,这一刻我的内心极为平和。

乔萌绕到我的身后,抱住我,我们多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啊,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样的情形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吸引我吗?”

他说:“一是因为你漂亮,二是因为你孤独。”

那是不知今夕何夕,那是以命相酬的四天,那是烟花寂灭前最后的璀璨和浪漫。

第一天去拜佛,他跟我讲,你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跟菩萨说,菩萨会保佑你。

他替我焚香,牵着我的手在大殿里转,眉目间有从未显现过的温柔。

到了下午,我们会穿着样式简单的棉T恤和人字拖去海边散步,静静地坐着看渔夫撒网捕鱼,涨潮的时候他抱起我就跑,浑身湿淋淋的两个人笑得像疯子一样。

洗完澡出来又牵手去买水果,榴莲芬芳,樱桃甜蜜,他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背上挂着不肯走路的我。

暗夜里的花朵浮动着清香,我们睡在一起,安安静静地拥抱着彼此,不说话,不亲吻,可还是幸福得让人想要落泪。

我不知道要放弃什么才能够永远留住这样的时光,但我想无论要我放弃什么,我都愿意。

即使是沈墨白也不曾给过我这么美好的感受,人活一生,总要去相信点儿什么。

这一刻,我相信乔萌。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最后一天晚上,乔萌终于将一切告知于我。

他早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很常见的联姻,经商的家族需要一些政治后台,确保在将来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被清洗,而要获得这样的保障,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婚姻只是一个形式,背后巨大的利益才是终极目的。

“两个月后,我要去英国。”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清淡,犹如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想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这真的算不上什么痛苦。

从前跟沈墨白在一起时,也目睹过一些这样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单纯的傻瓜,问沈墨白:“不相爱的两个人被硬捆在一起,怎么生活啊?”

沈墨白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怎么不能生活?各玩各的就是了。”

当我已然能够辨别尘世间的许多虚伪,谁又知道我的眼里曾经藏纳多少污秽。

乔萌将来就要去过那种“各玩各的”的生活,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他众多女伴中的一个。

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我了,就来看看我,其他的时间,要咬碎尊严忍受他流连在别人身边,甚至,是别人的丈夫。

我问自己,我受得了吗?

乔萌也问我:“西柠,你受得了吗?”

我们不再说话,从对方的眼睛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答案。

后来我想,如果没有这四天的时间,如果不曾知道得到是多么美妙的感受,那么在失去的时候,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疼。

这四天,原来是回光返照。

上船之前,乔萌捧着我的脸,跟我说:“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所以,并不存在失去。”

所以,不要难过,不要哭。

去机场的路上,要经过一座跨海大桥,我们戴着墨镜,一言不发。

我真希望大桥在这一刻垮塌,埋葬我这一生最后一场爱情。

全长五十公里的大桥牢固得如同命运,没有谁来成全我的传奇。

5

“你和我们不一样。”这句话柏晗以前说过,现在,司空又说了。

莫名其妙的,我真是想笑,难道我是外星人吗?为什么我跟这么多人不一样?

司空的手指甲上都涂着鲜亮的橙色指甲油,她说:“就拿这个举例吧,我们涂这样的颜色,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轻浮,但如果你涂这样的颜色,大家都会觉得很有性格,这个妞儿一定是搞艺术的。”

她说:“季西柠,你不知道自己的气质很特别吗?”

她还说:“乔萌自己也明白,你太认真了,玩不起。”

我跟司空见面,是乔萌有意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