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霖面色惨白,竟然连一点希望都不肯留给他么?

魏霖最终还是去了地宫。他,也找到了写着“以澜之墓”的木头。

除此之外,他便无能为力了。地宫被彻底炸塌,没有人能再进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淹没在那幽黑的地宫之中。

魏霖离开许都时还是六月中旬,等他回到许都,竟然已是七月上旬。一行人回到许都时已是傍晚,而等到魏霖麻木地走到街市上,才发现原来今日竟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如今天色渐晚,原本到了晚上基本就收摊的街道两旁亮起了烛火,不少精巧的小物件一字排开,年轻男女们或者结伴,或者独自一人,面上带着或羞涩或好奇或期待的神情,在人潮拥挤之中穿梭。

魏霖挥挥手没让下人跟随,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热闹的集市上,然而正如一句话所说,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初对以澜说要娶她时的情景。时间过得越久,那场景便越清晰,他便越是庆幸自己当初说了那句话。她总觉得他小,总觉得他会轻易改变心意,他只怕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无法说服她。那么他不说了,他只做给她看,让她看到他的决心和毅力。他可以忍受半年她的杳无音信,他可以等她,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没关系,反正他还小,还有的是时间。

可时间竟然不允许他等下去。

她怎么能死了呢?她明明那么厉害,怎么会死了呢?

魏霖游魂般在路上游荡着,举目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亲近之人。

他爹娘相继离世,他的继母对他的好,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祖父心思不明,忌惮他爹,间接害死了他爹,如今或许正想着怎么将他从皇太孙的位置上赶下去。他的姑姑和叔叔们啊,隔着肚皮他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想除掉他,他永远不会对他们消除戒心。他认真想要娶的女孩,不愿意嫁给他,最后甚至死在那黑漆漆无人看到的地方,令他光只是想一想便心痛不已。

在临死之前,她在想些什么?她是不是很痛苦,很恐惧?她有没有想起他,有没有后悔没有认真对待他的承诺?有没有后悔当初离开大皇子府?

他茫然望去,周围明明有这么多人,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似的。

就在这一片灰蒙蒙之中,魏霖恍惚间似乎听到个隐约的声音,眼中的世界似乎又渐渐恢复了色彩。

那是…

他蓦然回头,一张熟悉的脸一晃而过,消失在人群之中。他蓦地瞪大双眼,拨开眼前的人群追过去,边追边叫:“以澜!以澜!”

那是以澜的脸,是以澜的声音,他绝没有听错看错,她还活着!

赵以澜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扫了一圈周围密密麻麻的人,侧头看向素衣:“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叫我?”

素衣凝神细听,然而此处太过热闹,她耳中一片嘈杂,什么都听不清,便疑惑道:“没有啊姑娘。”

今日是七夕,赵以澜自从跟莫羡谈妥之后已过了半个月,莫羡那边还没有动静,等得快发霉的赵以澜便带着素衣出来走走,而奚迟就在几丈之外,她们没让他跟太近,免得他破坏了她们的逛街兴趣。

“那难道是我听错了?”赵以澜皱了皱眉,转念一想,知道她真名的,除了素衣和奚迟之外的其他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若她真没有听错,那么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躲一躲。

赵以澜道:“不管我有没有听错,咱们躲一躲先。”

素衣虽疑惑赵以澜的决定,但并不会反对,和赵以澜一起躲到了街边的一个柱子之后。

奚迟远远地看到赵以澜和素衣的举动,加快脚步跟过来与二人凑到一处,低声问道:“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赵以澜道:“嘘,先等等看。”

随后,赵以澜便看到魏霖从距离她不过两米开外的地方满面焦急地追了过去。

赵以澜抚着胸口万分庆幸,还好她躲得快,不然就要被魏霖发现了!

素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姑娘,刚才跑过去的那人,是皇太孙殿下吧?”

奚迟听到“皇太孙”几个字蓦地抬头,这是他当初还是杀手时接到的最后一个目标。随即他也看向赵以澜,有些好奇她会说些什么。

赵以澜道:“啊?什么皇太孙?我不知道啊!”

素衣:“…”姑娘你明明刚才紧盯着人家不放的!

赵以澜又忙说道:“哎呀逛了这么久好累呀,咱们回去休息吧!”

素衣觉得有点委屈:可是姑娘咱们不是才刚出来逛的吗?这就要回去了吗?

可就算再委屈,她也打算乖乖地跟赵以澜回去了,没想到赵以澜突然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奚迟那边推:“算了,我看你俩一点都不累的模样,你们继续逛吧,我先回了。”

她说完,转身飞快地跑入人群之中,跟魏霖跑向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姑娘!”素衣忙叫了一声,可只追出一步就差点被人撞倒,被奚迟及时扶住。

“谢、谢谢…”素衣红着脸道。

奚迟道:“既然姑娘发话了,我们继续逛?我瞧你方才似乎看中了一枚银簪?我买来送你吧。”

素衣忙摇头:“不、不用了,我的首饰已经够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是奚迟手掌心躺着的银簪。

她愣愣抬头,只见奚迟淡淡微笑着:“抱歉,我已经自作主张买下了。”

另一边,魏霖追跑出了人群,眼见得眼前人影变得稀少,他却依然没有看到他思念的那个人。

是他看错了吗?

魏霖回身,视线定定地望着不远处那热闹的街市,猜想着或许以澜就在其中,正等着他去找到她。

——不,她只会躲他,不会让他找到她的。

魏霖身后靠近了几个少年,他们正是魏霖的侍卫们。

他们隐约感觉到,自家主子身上的某些东西正在改变。

魏霖没有再去人群中寻找,他知道以澜一定还活着。她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她也不会轻易让他找到,但他会继续找她的。她一定就在这世界的某处,她在躲着他,他知道,可是没关系,就算找一辈子都没关系,他不会放弃的。

第64章 出海

七夕过后三天, 奚迟从赵氏书肆回来时转告赵以澜,有自称莫羡家下人的来书肆传达了消息,事情已经办妥,请赵一到城南莫府一聚。

赵以澜换装妥当后跟奚迟和素衣道了别, 说自己应该要离开几个月。素衣是千叮咛万嘱咐, 恨不得陪赵以澜同去,而奚迟一向相对冷淡,在赵以澜说自己不需要帮助之后,他便也没再提出什么。

赵以澜提着包袱来到莫府,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便立刻被请了进去。莫家自然是完全比不上顾家的,莫府跟顾家肇州府的本家也完全不能比, 可在这寸土寸金的许都,莫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赵以澜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因此进入莫府也是一副自在的模样, 稍作打量便收回视线, 跟着人往莫羡的院子走去。

迎面忽然走来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模样,领头的是个气质雍容的中年美妇人, 此刻却咬牙恨声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赵以澜四下看了看, 这儿除了领她进来的门房, 便只有她一个人了吧?对方是冲着她来的?

门房连忙阻止道:“太太,这可是少爷请来的人…您要赶他走,总要跟少爷说一声的,不然小的不好跟少爷交代啊。”

莫太太冷声道:“此事我会跟羡儿说的, 你给我让开。”

门房心中暗暗叫苦,伸长脖子去看太太身后,可他心中的救星莫羡并未出现。今后当家人毕竟是少爷,他自然要听少爷的话,可眼前之人是少爷的亲生母亲,若惹得她不高兴,他也不好混啊。

两难之下,他只得说道:“太太,真不是小的不肯听您的话,只是少爷先前叮嘱过,人来了要立即带去,不然少爷要怪罪下来的…”

“羡儿若怪罪你,自有我给你顶着!”莫太太也不耐烦再跟门房说废话,下了最后通牒,“让不让?”

莫太太都这么说了,门房又岂能不让?他只好苦着脸让开了。

赵以澜也不知道这位莫太太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凶,她又不认识她,眼看着门房已经抵挡不住,她只好开口:“太太,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太太要赶我走?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说开便好了。”

“没有误会!”莫太太眯着眼瞪着赵以澜,似乎跟她有着天大的仇恨,“你要让我的羡儿去危险的地方,我可不能让你如意!”

原来是莫羡要出海的事啊!

赵以澜觉得自己可真是委屈,她不过就是当个翻译而已,又不是她逼莫羡出海的?这种事怎么能怪她呢?就算没有她这个翻译,莫羡迟早能找到别的,也迟早会出海,这位莫太太根本拦不住的好吗?

赵以澜道:“莫太太,明明是您的儿子自己要出海,请了我当翻译,我还担心着这其中的风险呢,您反倒怪我要害您的儿子,这岂不是冤枉死我了?”

莫太太迟疑道:“你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出海?”

赵以澜诚恳道:“海上风险太大,我还年轻,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着有点羞涩,“我还没有成婚生子,万一这一出海便回不来了可怎么办?”

“那你今日来是为何?莫不是要拒绝羡儿?”莫太太问道,眼里带上些许希冀。

赵以澜道:“我是想跟莫少爷说,海上太危险,我决定不去了。”

莫太太松了口气:“此事我会替你转告的。”

赵以澜沉吟片刻道:“我倒是不反对,就怕莫少爷没见到我真人不相信太太,以为太太故意把我赶走了骗他呢。”

莫太太确实有这个想法,把人赶走,再让门房骗自己儿子说翻译根本就没有来,让她儿子死心。为了这事,她都已经跟莫老爷冷战好几天了,可莫老爷被她儿子说服,她即便再闹腾也没办法改变父子二人的想法,只得出此下策。只要没了翻译,看她儿子还怎么去!

莫太太有些不放心地问:“你真是来拒绝羡儿的?”

赵以澜道:“我发誓,太太,我见到莫少爷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告诉他,出海太危险,我不去了。我可怕死了,还是稳妥些好啊。”

莫太太看赵以澜抚摸着胸口那怕死的熊样,总算放下心来,挥挥手让下人让开一条道,又许以重金:“等你回绝了羡儿,我给你二百两银子!”

说着她又警告地瞪了眼门房,示意他少说话。

门房战战兢兢地点头,擦着额头的冷汗,他也不敢说什么啊。再说了,回绝这事明明是这个叫赵一的自己决定的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以澜沿着莫太太手下人让开的通道大摇大摆地离开,而那门房似乎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话都不多说一句,一步步走得飞快。

来到莫羡院子之中,门房通报了一声,就见莫羡立刻从院子里迎出来,快步走向赵以澜。

没等他走近,赵以澜便道:“出海太危险,我不去了。”

莫羡一怔,他是真没想到,赵以澜一来便说这个。他乍一见到赵以澜无疑是惊喜的,毕竟这人很神秘,只留下个通知地点,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说过,若他不再出现,他也不会觉得多奇怪。可没想到,人是来了,说出的话却实在令人丧气。

莫羡定了定神道:“赵小兄弟,先前我看你似乎并非胆小之人,不知是什么事改变了你的想法?此次出海,我会带上最好的船,最好的海员,赵小兄弟尽管放心。”

赵以澜当然没办法放心,她在现代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个视频,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在大海那狂暴的巨浪之中也十分吓人地上下抖动,好像随时都会被打翻似的,这个时代的木船,在大海面前就是那小婴儿,轻轻一碰就死了。然而任务如此,她也没办法,再担心也要上啊。

“其实也没什么。”赵以澜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莫羡立即道:“赵小兄弟若有什么要求,便说吧。此次出海,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赵以澜道:“那好吧,我还是去了。”

莫羡:“…”怎么能这么快?他还没提要求呢!

赵以澜前面说自己不想去了,本就是完成对莫太太的承诺而已——她答应的事她是说了,不过后来莫羡“百般挽留恳求”,她当然只能再同意去啊…

赵以澜的反应有些古怪,不过莫羡暂时沉浸于即将出发完成夙愿的兴奋之中,并未太过在意。

按照莫羡的意思,船将在河南省的裕度港口出发,在向导的指引下开向西洋。这儿距离裕度港坐马车要七八天,而要带上船的东西,有些已经准备妥当直接从当地运往裕度港口,而另一部分,则跟着莫羡从许都出发。

莫羡想着自己的雄图伟业,真是片刻也不想再等待,见赵以澜答应下来,他便提议立即出发。赵以澜早跟素衣告别过了,自然没有异议。

莫羡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让下人装到马车上便能出发。

不知是不是等待得太久没有消息,心急的莫太太直接过来,便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惊得瞪大了双眼。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住手!”莫太太叫道。

莫羡道:“你们继续,不许停。”这才走过去恭敬又坚定地说,“娘,我正要去找您和爹,我准备今日便上路。”

“上路?上什么路?你不是没有西洋语翻译了吗?怎么能上路?”莫太太道。

莫羡眼中眸光闪了闪,他大概明白之前赵一那奇怪的表现来自何处,只怕他娘在他之前已经找过赵一,至于说了什么——不难猜测。

莫羡道:“娘,我心意已决,您无需多言。爹也同意了我的想法,你若不满,便去跟爹说吧。时候不早,我该出发了。”

莫太太狠狠地瞪了赵以澜一眼,又继续劝说莫羡。然而莫羡去意已决,又哪是莫太太三言两句能改变的?说到最后,莫太太是口干舌燥,却半点儿没入莫羡的耳。

而这时,莫老爷也闻讯赶来,听到莫羡立刻就要出发的事后,他反过来劝说自己的太太。

等莫羡的马车装好了东西,莫老爷已差不多劝好了莫太太,莫太太双眼通红,显然是大哭过一场。

莫羡一一跟莫老爷和莫太太告别,耐心听完二人的啰唆,便启程了。

莫太太虽然被莫老爷劝服,然而她依然憎恨赵以澜“出尔反尔”,在赵以澜跟着莫羡走之前,恶狠狠地瞪了她好几眼,赵以澜只能低了头当做没看到,不然怕是会被莫太太的眼神给杀死。

莫羡让赵以澜跟自己坐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去一段路程后到达商铺,跟商队会合,便向城外开去,浩浩荡荡,有十来辆马车,二十多个伙计。

旅程开始的第一晚就遇到了一点小问题。夜幕降临的时候,车队正好到达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最近正好有个泥神节,很热闹,周边的人会赶过来凑热闹,因此镇上的小客栈都差不多住满了,唯一有房间的一间客栈只剩下了一个空房间。

赵以澜原本是打算到了船上再坦白自己的女性身份,不过在莫羡邀请她同住一间屋子后,她只能提前说明了。

赵以澜道:“少东家,有件事先前忘记跟您说了。其实,我是女的。”

莫羡:“…”他上下打量赵以澜,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

赵以澜一脸坦然:“我是个女人。”

莫羡皱起眉,转身在房间里踱步。赵一是女人这件事,他稍微惊讶了一下也就不在意了,反正这并不妨碍她帮自己翻译,他担心的是另外的事。他知道沿海有些地方有说法,说若让女人上船会带来厄运,因此对船上带女人很忌讳。他本人是不信这种说法的,他在某些地方看到过有些渔民家中青壮年出事,最终是家里的女人出去打渔,照旧好好回来了。怕就怕这回雇佣的船长会有这样迂腐的想法。

“我知道了,那这房间便让给你吧,我回去马车上睡。”莫羡想了想,又叮嘱道,“赵小…赵一,今后在别人面前,你还是继续以男装示人吧,有些人对女人上船有忌讳。”

赵以澜很是佩服莫羡的淡定,在她告诉莫羡这么劲爆的消息之后,他居然只是惊讶了一小会儿便冷静地做出了应对,令人惊叹。或许,今后大梁的首富会换人也不一定呢。

“明白,在外,我还是赵一小兄弟。”赵以澜笑道。

赵以澜并没有跟莫羡客气,当夜在客房之中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

商队继续前进,之后倒没有再遇到这种客房短缺的事,如此七八日后,商队到达了裕度港口。

港口停了不少的船,赵以澜粗粗一看,大船有十来艘,小船无数。

她好奇道:“这些船都是做什么的?”若跟外国人的通商并未开始的话,那么这些船有什么用处呢?

莫羡道:“东南面有个岛国叫琉球,有些船便是跟它们通商用。不过那岛国太小,商路早已被几个大商行霸占,其余商行便是想要凑一脚也插不上。”

赵以澜心想,这个琉球一定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琉球吧。估计莫羡眼红这个跟外国的通商机会很久了吧?只不过插不上手,只能去开荒。这个岛国琉球是近,好来往,但估计所谓的西洋远着呢,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暗流风暴,危险系数大大增加,但今后可能获得的回报也会很丰厚。

一行人最终在一艘足足有三十米长的大船前停下。

莫羡道:“这便是我们此行要坐的船,它叫秃鹫号,船长和船员都是我雇来的,对海上航行有不少经验。”

赵以澜点点头,又听莫羡低声道:“记住,千万不要让船长知道你是女子。”

赵以澜笑道:“一定不会的。”

万一真要被发现了,她就用上千面,样子是她自己的样子,性别却设定成男性,那样就算被扒光衣服也不怕。

莫羡不知赵以澜的自信来自哪里,他也不多问,指挥着人将东西搬上船。

赵以澜随后认识了一些人,船长叫毕伟,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黝黑大汉,嗓门粗犷,言语粗鲁,在船员之中极有威信。那个海难归来的人叫叶志平,三十岁的样子,长得有些矮小,像是仓鼠,很容易被惊吓到——然而他却又有勇气再次出海,也是个有些矛盾的人。

赵以澜在莫羡的照顾之下被分配到了一个单独的舱室,就在莫羡的隔壁。她进舱后没多久,便感觉船慢慢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