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归为平静。

她低垂着头,撑放在地毯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带着无尽的恨意开了口:“是,您说得没错...我恨他们,是他们逼死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死的那年,我才十一岁,我看到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上,而他,我那个父亲却在旁边睡得烂醉如泥。”

“我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杀了他?反而看着他重新娶妻生子,让那个女人占着母亲的地方...可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如今我再也没有能力去杀他了。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为我的母亲报仇。”

琥珀打帘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她这一句...她面色一变,上前就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跟着低声喝骂道:“为了你一己私欲,你就联合外人谋害主子?主子这些年待你的好,你就忘得一干二净...珍珠,你的良心呢?”

珍珠不躲不避受了这一巴掌,她垂下了眼,朝着王昉那处重重磕了个头:“如若有下辈子,奴必定为主子做牛做马。”

“呸,你也配...”

琥珀啐了她一声,抬手刚想再打,便被王昉拦了下来。

王昉看着珍珠,淡淡开了口:“你联合的外人,是杜姨娘?”

灯火下,珍珠垂着头,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态...

“是。”

第19章

屋中烛火已快燃尽。

几点幽幽火星,轻轻摇曳,打在王昉的脸上,竟有几分晦暗不明。

她看着跪在屋中的女子,声音平淡:“为什么?”

珍珠停了一瞬,才开口回道:“杜姨娘早年曾孕有一子,便是府中的二少爷...当时夫人正好没了自己的孩子,对这位二少爷便格外要多宠溺些,平日也多有送吃食、衣饰等物。可偏偏有一回,二少爷因为吃了夫人送来的东西,便没了气。”

“当年老夫人压下了这一桩事,杜姨娘却耿耿于怀...”

“她知晓奴家中之事,便联合了奴,想置您于死地。”珍珠的语调缓慢,所说之话,却未有停顿。待说完,她便又重重朝王昉磕了个头:“奴既已酿下大错,便不会再为此辩解什么...只求主子,因奴之罪,以连坐之名严惩奴家中众人。”

她说完这话,连磕了三个头:“求主子成全。”

琥珀眉心微蹙。

珍珠所言之事,虽是国公府中的秘事。

可但凡在国公府有些年纪的,却都是知晓的...

当年夫人因大少爷胎死腹中便郁郁寡欢,直到杜姨娘那孩子出生后,夫人许是觉得有此渊源,便常与其有所走动...却未曾想到,有一回夫人送去的吃食中,竟放着核桃。那核桃本是无害之物,偏偏二少爷生来便对此过敏,稚儿年幼,未曾得救便已没了气。

此事之后...

夫人与杜姨娘的走动便也少了。

杜姨娘也开始偏居一隅,甚少与国公府内的众人走动,直到六小姐出生后,更是一眼未看就托给了纪氏...

而她便日日于秋月斋中为亡子念经、祈祷,从未出来。

久而久之...

国公府里的人,也都快忘记还有杜姨娘这个人了。

...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她看着伏跪在地的珍珠,凝着神,细细想着珍珠先前所言...

有理有据,毫无漏洞。

可她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信。

这一份不信,未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

她合了眼,想起先前提到“杜姨娘”时,珍珠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这个动作,只是一瞬之间,可她却还是看到了。

王昉睁开眼,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轻轻叩着那底下用锦缎包着的软垫...

良久,她才开了口:“不,你在撒谎。”

“什么?”

说话的却是琥珀。

她有几分怔然,侧脸往王昉那处看了过去,烛火摇曳,她的面上晦暗不明。

琥珀不知道主子为何这么说...马嬷嬷所言在前、珍珠所言在后,又有旧事可循。她的确是想也没想,便信了珍珠的话,也信了此事必定与杜姨娘脱不了干系。可在看到主子依旧平淡却端肃的面容,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未曾说,掩下了后话。

她转身去把灯罩中的烛火,换成了新的。

先前略显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便又亮了起来...

珍珠也已经直起了身子,她看着王昉,面上有几分怔然,语气却尤为坚定:“奴未说谎,您若不信,只遣人请杜姨娘过来...奴愿当面与杜姨娘对峙。”

王昉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她姿态从容,握着琥珀重添的热茶饮下一口:“杜姨娘是何时与你联系的?”

珍珠未曾犹疑,便开口说道:“三年前,奴的父亲娶继母的前一日...”

“这么说...”

王昉握着茶盏,垂眼看向珍珠,声音淡漠:“你自从三年前,便已经是杜姨娘的人了?”

“...是。”

王昉面上平淡,闻言是道:“你自打十岁跟着我,如今已有五年余...我待你虽不如琥珀等人,可予你的信任也从未少过。”

珍珠垂下眼,只留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神采:“...主子大恩,奴今生已无以为报。”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曾顾她的话,只继续问道:“你为你母亲报仇心切,又一心求死,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怕是早已死透了好几回...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带我去假山上,造成一个落水的后果。”

“凭你的聪慧,应该知晓这并不是万全之策,更不会是一个令你家人连坐的好机会...”

珍珠身子一颤:“奴,奴...”

王昉走下软塌,她汲着脚下的凤头鞋,一声又一声踩在了珍珠的心尖上...待至珍珠身前,她蹲下身,素手抬起了珍珠的下巴,与她平视:“那么,珍珠,你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嗯?”

屋外冷风呼啸,打得树枝拂动不止。

屋内寂静无声...

唯有珍珠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乱。

...

“主子,主子。”

外间传来玉钏的声音,脚步声杂,看来还有不少人。

王昉眉心轻皱,她看了眼珍珠,站起身来,由琥珀朝外说了话:“何事?”

玉钏忙道:“秋月斋的杜姨娘没了,老夫人请主子往千秋斋去...”

杜姨娘没了?

琥珀一怔,她忙看向王昉,却见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王昉才抬了眼,她系好了身上的斗篷,意味而深长的看了眼珍珠,淡淡说道:“带上珍珠,走吧。”

“...是。”

跨出帘外的时候,王昉看了身后的珍珠一眼,她看着自打这个消息传来后,就已经化为平静的珍珠...仿佛先前那个乱了呼吸,白了脸色的,并不是她。

王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一握,而后,转身往外走去。

玉钏身边的是半夏,许是走得急,脸上冒着汗,连着衣服也有几分乱。

半夏朝王昉见了个礼,忙道:“事情来得急,叨扰四小姐了休息了...”她这话说完,便瞧见了她身后被琥珀抓着的珍珠,犹疑道:“这是?”

外头天色半暗半明...

王昉袖下的手握了紧,却未曾解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待见过祖母,再说吧。”

第20章

秋月斋地处西苑偏处。

除了这一栋高高林立的绣楼,周边便只有荒草、废园。

如今天半暗不明,绣楼外头挂着不少灯笼,随风摇曳打在那周边的草木上,竟让人生出一种阴森之感。

李嬷嬷领着随侍的丫鬟都站在屋外廊下,见到王昉这一行忙上前打了见礼,一面替她解着斗篷,一面是低声说道:“人都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让琥珀等人一同站于门外,便由李嬷嬷替她打了门帘,走了进去。

一楼烛火通明。

因是姨娘居处,秋月斋里所装所饰也不过只挑了个清雅...

王昉循眼四顾,两侧的烛火已换成了新的,而那烛台上还残留着不少烛腊。一处绣架上还有一副未完成的绣像,瞧着样子是观世音菩萨...除去这菩萨的绣像外,中间还摆着一个香案,上插有三根香火,如今已燃尽。

一抹佛香,随风飘摇。

竟是个念佛的?

里屋有人说话,傅老夫人的低喝、纪氏的哭声、还有一个圆润而宽厚的男声...

王昉脚步一顿,手心紧紧攥住衣角,这个,这个声音...

王允。

摇曳的烛火投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低垂的眼睑,恰好遮住了那眼中别样的情绪。自打醒来后,这国公府内,除去她那常年在外的三叔,便只有她这个二叔...

一次也未曾得见。

未曾想到,今生这头回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刻。

里屋声音犹在——

王昉深深换了好几口气,才迈步往屋里走去。

国公府内的几位正经主子,如今都在这个并不宽大的屋子里,她暗自扫过一眼,纪氏还拿着帕子抹着泪,王佩面容苍白,眼眶还有些红晕...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阿蕙,如今面色都有些不好。

傅老夫人坐在上位,她一手握着佛珠,素来端肃的面容,这会看起来也有些不好...

待见到了王昉,她的神色才软了几分,一面是喊她:“陶陶,过来。”

王昉迈步往前走去。

她站在了傅老夫人身前,她拘上一道礼,唤她:“祖母。”

傅老夫人看着她,目光中有遮不住的怜爱。

她握着王昉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让她坐在身旁,才说了话:“你可知道杜姨娘的事了?”

王昉点了点头:“前来的时候,已经听半夏姑娘说了。”

“她是自缢没得,随侍在她身边的丫鬟见她屋中有光亮,走进去发现的,身边还留了一封信...”傅老夫人说到这,是把话停了一停,才又有些咬牙切齿说道:“国公府养了她这么多年,竟养出这么个祸胎,吃了她熊心豹子胆,还敢谋害我王家子嗣!”

她说完,看向王昉,又松下一口气:“好在你没事...”

王昉听她这话,却是认定了此事是杜姨娘所为,她心下闪过几分犹疑,到底还是低声开了口:“不知杜姨娘信中写了什么?”

傅老夫人把放在案上的信递给他,手中佛珠轻轻转动着:“她是对十二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因此才联合你身边的丫鬟,加害于你。”

王昉接过信,信中只寥寥几言,却与珍珠所言一样。

她握着信纸的手略微有些收紧...

莫非,真是她想错了?

...

王允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他身量高,模样与傅老夫人有几分相似,如今穿着一身三品绯色绣孔雀的朝服,方正的国字脸上透着几分惭愧,声音宽厚而圆润:“母亲,此事虽是杜姨娘一人所为,我和阿蓁却也有管教不严之过,请母亲责罚。”

他这话说完,又朝王珵、程宜拱手作揖:“此事涉及陶陶,连累大哥、大嫂担忧,是允之过,但请责罚。”

纪氏一面抹着眼角,一面跟着王允朝三人拘上一礼。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和纪氏,对这个纪氏,她向来就是不喜的...

可是,对王允。

这倒底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收紧了几分,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此事既是西苑的人所为,你们自然免不去这层过。只是杜姨娘到底偏居一隅十余年,与你们相处甚少...祖宗保佑,陶陶也无大碍,此事便到此为止。”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王珵、程宜:“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两人心中所怨,也只是怨在杜姨娘一人...

自然对傅老夫人此举,无甚意见。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唤李嬷嬷进来,是与她说:“杜姨娘以下犯上,不安于室,以七出之条休之,你让人把她的尸首抬到杜家去。至于陶陶身边那个丫头...”她冷嗤一声:“这种卖主求荣的贱婢,杖责五十板子,府中若有其亲眷,以连坐之名杖之,无论生死皆赶出国公府,永不录入。”

她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让府中的下人都过来观刑,我倒要看看,往后府里还有没有人敢卖主求荣?”

李嬷嬷心下一凛,忙应一声“是”。

她又朝人拘上一礼,便转身往外头传话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底下众人,眼滑过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王佩,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样式也是老旧了的...心下一叹,便又看向纪氏:“你身为主母,却有察教不严之过,念你初犯,便不予追究...只是稚子无辜,你身为主母,既听她叫你一声母亲,做事便需不偏不倚才是。”

纪氏一愣,在看向王佩的时候,心下一紧。

她暗自握紧了帕子,低眉顺眼应了:“谢母亲教诲,儿媳记下了。”

...

傅老夫人如今年纪终究是大了。

一夜操劳,还未等行刑,便已有些支撑不住。

王昉忙伸手扶住她,往千秋斋走去。

院子中,珍珠被人压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有八字胡的男人,一个模样尚有些俏丽的妇人...相对于这两人的吵闹,珍珠却表现得很安静,甚至嘴角还扬起了一丝笑。她看着王昉走了过来,胭脂色凤尾裙拖曳在地,划开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她嘴角微张,却是无声两字...

多谢。

多谢?

王昉看着那已微微上扬的初旭,面色平淡,嘴角轻抿。庆国公府的这块土地,在今日之后,又该多添几道血迹了...

第21章

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雨...

打今儿早上才开始放晴,屋中窗棂半开着,许是今儿日头好,吹进来的风倒也未觉得有多冷。

王昉半蜷着腿靠坐在软塌上,她穿着一身冬日常服,满头青丝用一根刻着云纹牡丹的白玉簪,松松挽了一个发髻...而她握着厚重的账本,如今正半低着头翻阅着。

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没一会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琥珀朝王昉拘了一道礼,而后是低语一声:“主子,奴回来了。”

“嗯。”

王昉未曾抬头,依旧翻着手中的账本,声音平淡,问了她一句:“怎么样了?”

琥珀把她案上放着的茶重新续了一盏,一面是低声说道:“珍珠的继母今早没能捱过来断了气,如今只留了她那父亲和一双兄弟,至于珍珠...”她声音微顿,垂眸说了:“她的尸首在城郊的乱葬岗找到了。”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

她抬了头,往木头窗棂外看去,草木上还沾着昨儿夜里留下的雨珠,随风飘荡,摇摇欲坠...王昉合了眼,想起珍珠脸上最后解脱的笑容,良久才淡淡开口说了句:“拿五十两银子,厚葬了吧。”

“...是。”

琥珀低声应了,她看着王昉的面容,半蹲在软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