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除了那短暂的一声呼叫,便只余这冬日冷风打着珠帘,乱了一室沉寂...卫玠握着帕子拭了拭手,神色漠然看着地上这一具没了声息的尸体,良久才淡淡开了口:“扔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往外走去,手中握着的帕子往后一扔,顺着风落在了那具已无气息的尸体上。

“是...”

两人看着这一具已无声息的尸体,心中并无怜悯之情,即便他跟了千岁爷十余年...

因错而诛,这并无错。

他们只是觉得奇怪,那位四小姐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竟能让千岁爷失态至此?

第29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门前的丫头瞧见王昉, 忙往里头通禀去了。

打首的半夏便走上前与她屈身一礼,一面是笑着言道:“请四小姐安,老夫人从得知消息,便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她说完这话,替人解开了斗篷,便又垂眼低声跟着一句:“先前太后娘娘的赏赐下来了,这会二房也在。”

王昉点了点头, 待人解开了斗篷便往里走去...

屋中暖炭生热, 还混着一股傅老夫人常用的南山檀香味, 甚是好闻。

王昉只觉得这一路上的冷意皆被吹散, 就连整个身子骨都舒展开来。她穿过多宝阁往里走去的时候, 余光从那缝隙之中瞧了眼室内, 太后赏赐的东西正端放在那紫檀木的高桌上,而底下也已坐了不少人...

她收回眼, 手拂过衣袖理了理,脊背挺直, 步伐从容往里走去...腰间悬玉戴佩挂着香囊,走动起来玉环等物互相敲击着,散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室内坐着的几人听见玉环声响,皆侧头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目不斜视, 往前走去,朝傅老夫人恭声问安, 口中跟着一句:“孙女请祖母大安。”

傅老夫人忙让人去搀了一把, 一面是让人上前来, 等人近了前便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会,才点了点头,笑着说了话:“好好好,没瘦,还胖了...”

王昉任由她握着,闻言却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看着祖母,半嗔带娇说了话:“哪有您这样说孙女的?陶陶每日都瞧镜子,也没见哪里胖了。”

她这话刚落,傅老夫人还未曾开口...

王媛便已接了话:“四姐姐天天瞧自是发觉不了,我们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这话捏酸带醋,眼落在那高桌上摆着的东西,便又是止不住的酸意:“太后待四姐可真好,人还没到,东西就都到了。”

王昉侧头看去,脊背挺直,面目从容,一双杏眼看着王媛的时候便又泛了几分笑:“太后心善,无论是待我,还是待旁人...都是极好的。五妹在家中如此说话便也罢了,出了门去可切莫如此行事说话,免得旁人乱做文章,连累了庆国公府的声名。”

她今日身上所穿、所戴也皆是陆婉兮前些日子赏下来的。

宫中织造尤为精湛,王昉一身绣白兔抱梅的胭脂色袄裙,白兔与梅花用丝线绣得活灵活现,十二幅百褶裙一动,那白兔便跟着一动,倒像是真的一般。而她头上所戴的点翠八宝牡丹簪,点翠精美,八宝华贵,牡丹花梗是用一片一片镶着点翠的金箔制作而成...

如今只这般站着,便让人觉得气势凝人,移不开眼...

王媛被她一堵,想辨又无从去辨,如今便梗着脖子白着脸看着王昉...她对这个四姐自小便是看不惯的,明明都是嫡女,王昉却能享受到众人的宠爱,除了素来严苛的祖母待她如珠如宝,就连宫里的姑姑也只待她青眼有加。

凭什么?

凭什么王昉处处占得头筹,而她练个边也摸不到。

若是她能进宫...

保管比她这位四姐更能哄得太后开心。

纪氏看了身边坐着的女儿一眼,见她耳红脸白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心下便又是一叹...她这个傻女儿,都不知道在那人手上吃了多少亏了,怎么还不知道避开?

她又看了看王昉,这一看...

却令她心下一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小丫头竟有如此气势了?

一时之间...

她忽然有些犹疑起来,当日这管家之权交给她,究竟是对是错?等那老虔婆死后,她当真能从这个小丫头手上夺得?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一瞬之间,便被她尽数掩了去...

就算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丫头,一个小丫头就算翻了天,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纪氏这样想着,脸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容,忙打起圆场来:“陶陶这话可是严重了,阿媛虽然不比你聪慧,却也是王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又怎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她这话说完,又与王媛说道:“瞧你个嘴笨的,你四姐刚回来,你就惹她不开心...还不与她赔罪?”

王媛撇了撇嘴,心下自是不愿...

可她被禁闭了这么久,也算是有些知事了,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却还是站起身朝人屈身一礼,跟着一句:“阿媛嘴笨,请四姐恕罪。”

王昉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心微动...看来这些日子,成长的可不止是她一人啊。

“好了——”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她手握佛珠,淡淡往下瞥了一眼:“陶陶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与王昉说体己话了。

“是...”

众人起身,朝傅老夫人又屈身一礼,便先告退了。

程宜离前是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送来一个无事的笑,便也笑了下,领着王蕙先往外走去。

...

等人都走了。

傅老夫人便握着王昉的手、让她坐在身边,细细问起她在宫中的事。

王昉便一一答了...

只是说到后头,她却是从那绣着牡丹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接过来一看,有几分愕然:“择后?”

她这话说完,脸色稍沉,又跟着一句:“陆婉兮有意择你为后?”

王昉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孙女先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太后会留下孙女。刚进宫的那日,太后还特地指了地方让孙女和陆家的姑娘过去...那个地方,陛下也在。”

傅老夫人蹙了眉,她把纸团压在手心,冷声说道:“我们王家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她竟然还敢妄想?”她说到这,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说道:“陶陶别怕,不管如何,祖母都不会让你去的。”

她已经没了一个女儿...

她不想再把眼前这个最疼爱的孙女也给弄丢了。

王昉反握着傅老夫人的手,笑了笑:“陶陶不怕,太后不过一时兴起,等她想明白便会知晓我并不适合...陶陶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如此洞悉太后的意思,还能让人把这张纸条准确无误的送到我的手上。”

傅老夫人闻言,也收起思绪,沉吟起来:“宫中正经主子尚未几个,陆太后对你有意自是不可能,天子年少更不可能,至于你的姑姑...她若是知晓,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你。”

“既如此,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她说到这,瞳孔止不住一缩,喃喃低语:“难道,是他?”

王昉看着她,指尖一动,半抬了脸看着她:“您说的他,是谁?”

傅老夫人侧头看向王昉,嘴唇微动,而后是低声一句:“九千岁,卫玠。”

除了这个人...

她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便又跟着一句:“孙女进宫的那天,看见九千岁了...祖母,九千岁往日可曾来过家中?”

“没有——”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九千岁此人,我从未听说他去过谁的府中。何况你二叔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她这话说得极慢,面上还透着一股晦暗不明的思绪。王家虽为中立,她也素来不管儿子们的立场,可是对于这个九千岁,她却是不喜的...

宦官弄权,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让人喜?

可这次——

若当真是他帮忙,无论何故,这一声谢却是必须的。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又拍了拍王昉的手背:“不必担忧...这一回许是有你二叔的这层关系,他才提醒了你一回。等改日,我让你二叔备份谢礼送去便是。”

“是...”

王昉低垂着眉眼,因为王允,她却是不信的。

只是,他若是从未见过她...

又为何?

难道...

傅老夫人看着脸色煞白的王昉,急声问道:“陶陶,你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强压下心下那股思绪,化作一个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傅老夫人拿着手背贴了帖她的额头,并未过烫,又细细瞧了回人的面色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好好歇息,此事祖母会处理的。”

“好...”

王昉起身朝人屈身一礼,才往外退去。

在外候着的琥珀见到她,忙上前一步,她一面替王昉系着斗篷,一面握着她有些发冷的手心,一愣:“主子,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手会这么冷?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那日头,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

难道那人竟与她一样?

第30章

王昉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梦魇在今夜又出现了, 连带着往日未曾出现过的几桩事也被她忆了起来...

元康十一年,祖母仙逝。

王允站在她的身前,素来温和的脸上带着狠厉而薄情的笑:“你运气好,九千岁看上了你...乖侄女,我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九千岁,卫玠。

即便是金陵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名字,她又怎会不知道?

可那却是第一次, 她与他的名字被扯在一道——

九千岁看上了她?

这怎么可能, 她从未见过他。

何况, 凭什么他看上了她, 她就要嫁?

“我不嫁!”

“不嫁?”

王允嘴角微扬, 扯出一道嗤笑:“你以为你是谁?无父无女的野丫头,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嫁?乖侄女...你也不想我王家这上百口人,因为你的愚蠢而遭罪吧?”

王家众人与她何干?

这个王家早已不是当初的王家了。

可是...

她的阿衍、阿蕙又该怎么办?

王昉想到这两个名字, 所有的坚持和力气皆被抽了干净...她匍匐于祖母的灵前,面色苍白, 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大婚当天。

十里红妆,金陵城中无论老少男女皆需观礼,皇室贵胄、文武百官更是亲自登门祝贺...

而她坐于那高床之上,头戴凤冠、身穿霞帔,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祝贺,却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都说她福气好, 竟得了九千岁的青眼。

可她又怎会不知, 这些人啊, 转眼便又会说一句“可惜了,是个宦官...不过配她,也足够了。”

他们都忘了...

她也曾是百家求之的王家女,她也曾有“嫁心上之人,不分白首”的夙愿。

可这些,再也实现不了了...

...

月上柳梢,宾客皆退。

而她依旧坐于高床之上,头戴红盖...

屋中并无随侍,静悄悄的,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还有那窗外的呼啸冷风声。

门开了——

王昉透过红盖头,看见了一双黑绸云锦鞋,还有那一身大红色的婚服,样式精致,随着走动衣摆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在这屋中烛火的照射下,那一身婚服就如血一般红...

许是察觉到她的退后,那人停住了步子...

而后,他开了口,声音温润,如金石敲玉:“你别怕。”

他未曾上前,就这样隔着几步与她说话:“你的小名,是叫陶陶?”

陶陶...

欢喜安康。

可如今,她又怎能欢喜,怎能安康?

王昉盈盈起身,红盖头被她掀开,室内烛火通亮,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越发多了几分生动...她看着眼前人,声音无悲无喜:“妾身王昉,并无小名。”

...

王昉睁开眼,她的神色有几分怔然,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没一会,便掉到了软枕上,化为不见。

珊瑚听见声响,从地上坐起往床帐处一看,低低唤了她一声:“主子,您醒了?”

“嗯...”

王昉的声音很淡,她依旧睁着眼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几时了?”

珊瑚往外看了眼,轻声答道:“才过寅时...”

她站起身,恭声问人:“主子要再歇一会,还是现在起榻?”

王昉手枕在双眼之上,良久才平平说了一句:“起榻吧。”

...

宣政殿中。

王允手握笏板,他看着坐在天子下位的那人,他想起昨夜母亲与他说的那桩事,直到这会还是有些茫茫然。

九千岁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直到下了朝,王允往外走去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混沌。

身边几个官员见到他这幅模样,便低声问他:“王大人今日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