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怕旁人起疑,王昉从未去过…

琥珀也只最开始的时候去过一回,覃娘倒是递来了不少消息,只她到底不是内行人,也只是能瞧见个表面,那内里细不细却是看不出的。

琥珀闻言也是忍不住把话一顿,过了许久才说道:“您别担心…”

她一面扶着王昉往里头走去,一面是低声说道:“娘教人向来有法子,即便是根榆木交到她的手里也能雕出花来。”

王昉笑了笑,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纪嬷嬷的手段,王昉比琥珀还要知晓...

当初若不是有纪嬷嬷一直陪着她,操持着身边的事,也不知道她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

晚间的时候。

有容斋屋里屋外都点起了烛火。

临榻的这面窗户仍开着,透进来七月夜里的徐徐暖风...

王昉刚洗漱完,这会便穿着一身常服侧倚着软塌,身后玉钏拿着干帕子替她绞着湿发...而她手握一本账册,依着烛火翻看着。

玉钏一面替她绞着发,一面是柔声劝道:“夜里伤眼,您看一会便搁了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从一旁的案上取过毛笔,在朱砂上轻轻点了下,而后是在账册上的几处轻轻勾了起来。等把最后一页账册翻完才搁置一侧,指腹揉着眼圈轻轻按了起来。

里屋翡翠和珊瑚还在替她准备明儿个去西郊要用的东西,时不时得还传来喜福的“喵喵”轻叫声。

玉钏笑着打趣道:“自打您说了要带它去西郊后,精神气倒是好了不少。”

王昉闻言是侧头朝喜福那处看去,见它仰着身子的确要比早间欢快不少,便笑着说道:“倒也是个成精的。”

玉钏见过元宝...

自然知晓这个“也”字说得是谁,也笑着应道:“若是往后让它俩瞧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王昉尚还未说话,外间便响起琥珀的声音。

琥珀手打着珠帘笑着与王昉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循声看去,便见灯花之下,纪嬷嬷依旧面容端庄、身着得体,这会正含笑看着她。

“嬷嬷?”

玉钏几人闻声也忙放下手中的动作,笑盈盈地朝人走去:“嬷嬷,您都好了?”

纪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她快步朝王昉走去,方想行大礼便被王昉伸手拦住了:“嬷嬷身子刚好,不必行此大礼。”

...

待琥珀几人皆退下。

纪嬷嬷推让不过,便依着王昉的意思坐在了软塌上,却也只是占了半个边。

她细细看了回王昉,一双眉眼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柔声与人说道:“主子瞧起来精神不错...”

王昉看着纪嬷嬷却是一叹:“嬷嬷看起来气色却不好,这阵子辛苦嬷嬷了。”

“主子这话却是折煞老奴了——”纪嬷嬷说到这,才又跟着一句:“您那日交待的事,如今已差不多了。”

第69章

王家在西郊的田宅离金陵并不算远…

因着她们不过是去那避暑小住几日, 王昉与傅老夫人便也只是带了贴身伺候的几人…另由许青山亲自带队,并着两辆马车,十余个寻常打扮的护卫一路往西郊去。

信是昨儿个便送去了的。

等王昉这一行至西郊的时候,已是午间时分,宅子外头跪着满满一行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打首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约莫四十有余的男人,正是这儿的管事, 姓甄。

甄管事早年是从檀城跟着傅老夫人一道陪嫁过来的。

因着他为人老实肯干, 后来傅老夫人还指了身边的大丫鬟嫁给他…

马车停下。

众人便按着规矩齐齐朝马车大拜一礼, 口中跟着说道:“给老夫人、四姑娘请安。”

这混着男女老少的一声问安, 声势尤为浩大。

半夏打了帘子走了下去, 而后是另搬了个脚凳, 才朝马车伸出手…先走下来的是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而后是衣着华贵、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由王昉搀扶着, 她一双素日里带着几分凌厉的眼滑过底下跪着的众人,缓缓开了口:“都起来吧。”

众人便又齐齐一声:“谢老夫人…”

他们虽然都站了起来, 头却依旧埋着,唯有几个小童许是还不通规矩,悄悄抬了一双眼朝她们看来。

倒是一副天真可人的模样。

甄管事见她们都站稳了,便走上前朝傅老夫人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礼, 跟着是恭声说道:“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知晓您和四小姐要来, 昨儿个又重新清了一遍…这会还备好了冰镇的果子和酸梅汤, 您移步内堂歇息?”

傅老夫人淡淡点了点头, 她方往前迈出一步,瞧见另一侧站着一个衣着干净,约有三十五、六的女人…

她的眼中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朝女人伸出手,唤她:“秀莲。”

那个名唤“秀莲”的女人闻言才抬了头,她朝傅老夫人看来,一双柔美的眼睛也蓄着几许泪意:“老夫人。”

她这话说完,移步到人前又想大拜。

半夏忙伸手拦了她一把。

傅老夫人也笑着半嗔她:“我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管事太太了,怎得这见人就拜的习惯还是没改?”她这话说完,朝人伸出手:“我还没恭喜你,如今你也是当祖母的人了。”

秀莲一面扶着她的胳膊,一面是柔顺回着话:“瞧见您心里欢喜…”

她这话说完,才又笑着跟了一句:“原本是打算亲自抱着去看您,只是初生的小孩子见不了风这才耽搁了。”

傅老夫人往前迈着步,问道:“可取了名字?”

“乡里间的也只是取了个小名先叫着——”秀莲依旧弯着一段脖颈,柔眉顺眼的,待这话说完,便又添了一句:“倒是想求您赐个名,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

秀莲这话说得温和——

其实她儿子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哪里会取不出一个名字?

只不过想要讨傅老夫人欢心罢了。

傅老夫人闻言倒也未曾推却,只说了一句:“等过会你抱他过来,我亲自瞧瞧。”

几人移步进了宅子…

那原本一道跟着跪拜的人已让甄管事打发回去了,如今这儿除了王昉一行,便只余甄管事一家了。

西郊的宅子并不算大,只一进院落的模样,打扫得却很是干净…外头的院子里还植了一片花圃,里头植着茶花,打理得也很是不错。再往旁边还有几株桃树,只是已过了季节,这会只余空落落的几根苍劲枝丫。

几人穿过那道门走进内院——

便可见右侧那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池塘,这会正有不少鱼儿跃出水面,“扑通扑通”得惹出不少水花声。

傅老夫人听见声响便侧头往池塘看去一眼,而后是与王昉笑着说道:“等午间,便让宅子里的厨娘给你挑几条肥沃的鱼…”

“不拘是红烧还是清蒸,总够你吃得。”

王昉一听便红了脸,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瞧不清楚是个什么模样…她握着傅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跟着是娇娇说道:“祖母惯会埋汰孙女,孙女哪有这般馋了?”

秀莲闻声便也朝王昉看过去一眼,虽然有帷帽挡着,可还是能隐隐看出几分这位四姑娘如今的风华面貌。

四姑娘往日里便最像老夫人,连带着她们几个旧仆对这位四姑娘也要更加尊敬些。

如今她便弯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恭声笑说道:“这才一年多没见,四姑娘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傅老夫人本身就最疼爱王昉,听到旁人夸赞自然高兴——

她想了想倒是记起秀莲也有个女儿,便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小女儿今年也有十四了?”

“上个月已过了生辰,如今已有十五了——”

秀莲一面柔声答道,待这话说完,柔美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成日里往山上乱跑,没个正形的,倒是比起我那两个小子还要闹腾…今儿个听说您跟四姑娘来了还非说要去山上折花,给您和四姑娘布置屋子呢。”

傅老夫人闻言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瞧这样倒很好,等往后去了婆家想闹腾也没得闹腾了,还不如再纵她个一年,让她过得肆意些。”

秀莲闻言自是笑着“哎”了一声,伴着一声:“您说得是。”

几人也已迈步走进了里屋。

屋子里打扮得很是雅致,两面的窗皆大开着,桌脚下还摆着一盆冰这会正由人轻轻打着扇送来一段凉风。

那红木案的桌子上也早备了冰镇的果子,荔枝下头还摆着一盘碎冰保着鲜,另外还有杨梅、葡萄等物,都是爽口解渴的东西。原先屋中留着的仆妇瞧见她们坐下,便又恭恭敬敬上了两盏酸梅汤,供她们先解渴。

傅老夫人看了看屋中,又看了看这备下的,与秀莲点了点头:“倒是让你们辛苦忙活了。”

秀莲闻言忙笑道:“您这话却是折煞了——”

她这话说完,扶着傅老夫人坐在了主位,而后是让人端来了两盆从外头井中打来的水,便站在傅老夫人的身前挽了一段袖子亲自替她卸了玉环、戒指等物,低着头服侍着傅老夫人净了面,又拭了手。

因着屋中无外男,王昉也由珊瑚替她解下了帷帽…

她素来怕热,先前又一直由帷帽挡着,额间和鼻翼上都沾了几许密密汗珠。

这会解了下来,受着这屋中的凉风才觉得好些…

王昉把双手放在那盆水中,只觉得这通身凉意袭上心头,就连那原先的热意也去了大半…她眉目弯弯却是笑道:“这水倒是凉得很。”

秀莲正在替傅老夫人把原先卸下来的玉环、戒指重新戴上,闻言是笑道:“这水是打山间上流下来的,不仅凉,喝起来也甜得很…这酸梅汤便是用这山间水熬得。”

王昉闻言心中倒是也起了几分意思…

待洗漱完毕,她一手握过那碗酸梅汤,一手握着汤勺慢慢用了一口,入口便已是凉意,回味之后却有一股不同以往的清甜…王昉眉眼弯弯,连着又用了几口,才放在桌上与人说道:“的确清甜。”

傅老夫人也笑着用了几口,闻言是与王昉说道:“她自小便是个心思巧得,若不是怕耽误她,早先甄管事向我求娶的时候我还不肯呢。”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与半夏一句:“让人再去盛几碗里,给外头的护卫送去些,你们也各自喝上一碗去去热。”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便去忙活了。

屋子里秀莲陪着傅老夫人说着话。

王昉索性无事便打算去房间里先修整下,她刚刚迈步走出院子便瞧见外院那处许青山正一脸漠然拦着一个手捧鲜花的丫头。

那丫头约莫十四、五岁,身量有些高,眉眼也很好看…

原本应该也是个可人,偏偏这会脸上、身上都沾着泥土,倒平添了几分娇憨之态。她的面容许是时常晒着日头的缘故,比起寻常女子而言要显得黑些,这会正仰着头看着许青山,涨红着脸朝他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我爹是甄管事,我娘是往日伺候老夫人的秀莲…我是来见四小姐的。”

“我又不是小偷,你做什么不让我进去?”

许青山眉心一拢,他身为王家护卫的头子,平日哪里与这样的乡野丫头打过交道?

偏偏这个丫头不仅闹腾的很,就连声音也扬得高——

还真当旁人听不见一般。

要不是这丫头可能真的是那甄管事的女儿,他早就一手刀子过去打晕了算了。

许青山垂着眉眼也没看她,依旧挺直着背脊伸了手拦着不让人进去,就连声音也一如旧日里的的淡漠:“你以为老夫人和四小姐谁都能见到?没有通传你就只能在外头站着。”

“你!”

那丫头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护卫,忍不住跺了跺脚…

她一面跺着脚一面是看了看手中捧着的花,先前晒了一路日头已有些颓败了,若还要在这站着这花怕是连看都不能看了。

她眼珠子一转刚想猫腰从人手下进去…

可许青山是什么人?

哪里会察觉不到她的意图?

许青山腰间悬挂的剑出了鞘,声音清脆而悦耳,他拿着剑柄拦住了人的去路,垂眼看着她的时候声又冷了几分:“你若再进,我便不是拿这剑柄对着你了。”

那丫头虽然胆子大,可到底也是个姑娘家…

她眼瞧着那柄泛着银光的剑身,原先猫着腰的身子顿时一僵。

翡翠手中正抱着喜福,瞧见外头这幅阵仗也忍不住有些咋舌,好一会她才侧头与王昉轻声说道:“那个丫头胆子可真大。”

许青山在她们丫头堆里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

早些还有人看上他,见到的时候或是落个帕子、或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偏偏那许青山依旧面无表情连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若当真觉得厌烦了,便淡淡说上一句:“姑娘自重。”

这一来二去,国公府里的丫鬟也就不愿热脸去贴那人的冷屁股了。

王昉闻言却是笑了笑。

她眼看着那个脸上沾着泥土、捧着花的丫头,却是想起那遥遥过去年岁里的几桩事。

那几桩印象里,那个丫头曾带着她满山跑、带着她赤脚踩在小水坑里抓鱼…记忆里那个丫头的名字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时的日子很是欢乐,她牵着她的手绕着山间小路跑着的时候。

那清越的笑声一直环绕在山野之间,久久不去。

王昉想着记忆中那个丫头,开了口:“去把她带进来吧。”

翡翠轻轻“啊”了一声,等回过神来才知晓主子说的“她”就是指外头那个丫头。她笑盈盈地应了是,把喜福放进了珊瑚手中,往外小跑去了。

王昉由珊瑚扶着坐到了池塘边上的石椅上。

她手握着一把绢扇正在轻轻晃打着,眼看着珊瑚怀中的喜福这会正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池塘里那些跳跃的鱼儿…王昉眉眼弯弯,半抬了手放在喜福的身上轻轻揉着,听着它喉间传来“咕噜”声,可见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翡翠领着那个丫头走了过来,笑盈盈地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着说道:“主子,人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收回手端坐着,手握着绢扇依旧一晃晃地轻轻打着…

她抬眼看向那个丫头,见她一副怔楞的模样,眉眼便又弯了几分,连着声也柔了几分:“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丫头闻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细细看了回王昉,才干巴巴地说道:“四,四小姐与往常不一样了。”

她的印象里——

四小姐是那个可以跟着她漫山遍野撒欢了跑的,也是那个可以不顾外头的礼教束缚脱了鞋袜跟着她一道走进小水坑里抓鱼的,她们甚至会躺在草地里看着那湛蓝的天空与白云,也会爬上树摘着果子。

可如今在她眼前的四小姐,明明与旧时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样,可这通身的仪态与气质却让她忍不住望而止步。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说真正的士族仪态吗?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止住了,低着头磨着脚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和珊瑚看着丫头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昉倒未觉得有什么,她看着丫头手中握着的花,轻轻笑了下:“你是去为我摘花了吗?”

“啊?”

丫头闻声是抬了头,她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手中已经颓败不止的花,面上难得有几分臊意…她把手中的花置于身后,垂着头低声说道:“这花被日头晒久了,不好看了。”

“很好看——”

王昉看着人笑着和说道:“我很喜欢。”

许是王昉的声音太过柔和,或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温柔…

丫头看着她的时候忍不住便怔楞了,好一会她才把身后的花取出来,带着几分踌躇问道:“你真的觉得好看吗?”

王昉点了点头,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已经稍显颓败的花上:“这是在后山的那块花田里摘得吧?我很喜欢,辛苦你了。”

“您还记得?”

丫头见她提起后山,一双眉眼终于挂上了几分笑,连着脸上的酒窝也越发深了几分。她想像往日一样把手中的花递给王昉,或者是编个花环送给她…可看着王昉这幅仪态和身姿,她想了想还是递给了一旁站着的丫鬟。

而后是与王昉说道:“后山的花今年又多了不少,远远瞧着就像一片花海似得,你若是过去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