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桩事王昉从未与谁诉说过…

可在王蕙的面前,在这个素来疼爱的妹妹面前,她却不想掩藏什么。

晚风拂人面…

琥珀素来聪慧见她们驻足了步子,知晓她们有话要说便也未再上前。

王昉手中握着的玉骨扇轻轻晃打起来,扇坠上还坠着几颗琉璃珠子,随着晃动便轻轻敲击在一道,传出几许悦耳脆声。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絮絮说完了李家马场的那回事…而后她仰头看着那星月西斜,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柳叶眉依旧折得厉害:“阿蕙,我实在不懂。”

不懂陆意之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这般不顾一切得救她?

王蕙一直安安静静得倾听着…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阿姐所说的这位陆二公子与她往日听到得风流纨绔子着实不同。只是她终究也未说些什么,依旧眉眼柔和、侧耳倾听,直到王昉说完她才轻声说道:“阿姐素来聪慧,其实您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风拂过,吹皱一池涟漪…

王昉侧眼看向王蕙。

夜色之下,挂在池塘边上的一排大红灯笼轻轻摇曳,她看着王蕙清平而温润的眉眼…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离池塘不远的几颗梨树下。

程离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抬眼往前看去,好一会才笑着说道:“以往每次邀你过来也不见你应,我原当是什么,原来是你陆九章终于开窍了。”

他这话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待醇酒入喉,程离看着不远处王昉的身影,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我这个表妹,你怕是不好娶…我祖母早就属意把她许配给景云了。”

陆意之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

他负手站于梨树下,大半身姿皆掩于其中,唯有一双桃花目在这夜色与灯花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有几分清亮璀璨。他依旧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看着那人在这清冷月色下越发显得圣洁而姣美的面容。

他不在乎别人…

他只在乎她的意思。

陆意之看着王昉的侧脸,负在身后的稍稍攥紧了几分,平日里不羁的面容也多添了几分端肃之色…人这一生,能遇上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好不容易碰到这样一个人,总该试一试。

他想到这,紧锁的眉心便又松开…一双眉眼也越发添了几分温柔意。

要不然,余生他该多悔。

清芜苑。

王昉与王蕙在府中住了也有三日余了,这些日子她们大多是陪着张老夫人聊天说话…若空闲的时候,两人便在这清芜苑中下棋、作画,或是由孟氏教她们陪着张老夫人一道打叶子牌。

程离和陆意之自从头日出现了回,如今便又不知道去哪了。

按着张老夫人的话是说两人听说有一处山上的清泉味道似酒,心中好奇便去寻了。

王昉心中倒也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陆意之表面看起来风流不羁,可背地里究竟在谋划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她比起旁人多了一世,可对陆意之的印象也是少之又少…她只记得元康十年的时候陆意之正式进入了官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只是那会旁人见他任职也只不过当他是侯门公子拣个闲差,换个地方重新玩罢了。

可谁又会想到没过几年——

陆意之就爬上了五军都督,竟还成了那人的对立面,有着与之相抗的能力。

王昉手中握着的毛笔一顿…

墨水滑过底下的纸张,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笔墨水花,她却依旧未曾注意。

她如今只是在想…

程离表哥究竟知不知道陆意之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知晓,那么他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样的身份?她记忆中对程离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游山玩水,活得肆意而潇洒…即便在她死前,也未曾传出过程离的其他事迹。

“阿姐…”

王蕙轻声喊了她一声,声透着几分无奈。

王昉闻声侧头朝她看去,便见她一双清雅的眉眼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无奈…她顺着王蕙的眼低头看去,见底下的那幅画已被墨水坏了原本面貌。她面色一红,把手中的毛笔放进洗笔池中,轻揉眉心,面色添着几分抱歉:“是我不对。”

王蕙摇了摇头。

她把手中的毛笔一道放进洗笔池中,才与王昉说道:“阿姐如今越发爱走神了,不若我陪你去走走?”

她这话一落,屋外便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夫人请两位表姑娘过去,三小姐和姑爷来了。”

三小姐说得便是程瑛…

王昉闻言倒也敛下了先前思绪,她与人点了点头只说了句“稍待”…而后是由琥珀服侍着重新净了面,又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才与王蕙往昌松堂走去。

昌松堂门前。

王昉两人到的时候,张老夫人正由孟氏扶着眼巴巴望着外头…瞧见她们过来,便忙朝她们招了招手,眼却一直望着外头,口中也跟着一句:“半个时辰前便递了信来说是快到了,怎得还没瞧见身影?”

孟氏笑着让开位置,由王昉两姐妹上前…

闻言便笑着说道:“老祖宗,三妹妹身子重自然要比往日走得慢些。您别急,不消一会功夫,人就来了。”

王昉扶着张老夫人的胳膊,闻言也笑着劝起了人。

几人又说了几句——

院子外头便传来了丫鬟、仆妇的声音:“三姑娘、三姑爷归家了。”

廊下站着的几人闻言忙往前看去,便见程瑛由一个年约二十余岁、身穿青色常服的男人小心翼翼扶着走了进来。

男人面容沉稳、眉眼温润…

正是程瑛的夫君、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时不时在程瑛耳边说上几句…却是在注意她要小心什么。

程瑛待听到韩青与她低声嘱咐“小心”的时候,也会侧头与他笑说一句…

或是带嗔、或是带笑,眉眼生动、神色鲜活。

程瑛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就连往日里柔美而清和的面容也多添了些丰腴…偏偏她眉眼温和,嘴角一直高高扬着,就连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竟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几分。

这一份好看…

并非因为身姿和面容。

而是因为一种满足,一种对岁月的满足、对世事的满足…仿佛这人世间她想要的都已经有了。

待近人前。

程瑛眼看着廊下这一行,一双秀丽的双眼也忍不住泛起了几许水花…她刚想去行礼,便被张老夫人出声止住了。

张老夫人由王昉两人扶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伸手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回人,见她的眉眼虽然带着几分车马劳顿后的疲倦…可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张老夫人这颗高悬的心便落了下去,她握着程瑛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才又看向韩青,眉眼含笑柔声说道:“好孩子,你们一路辛苦了。”

闻言——

韩青是先朝张老夫人、孔大夫人行了一礼,口中恭声言道:“祖母、母亲。”

而后才摇了摇头,温润的眉眼带着笑,示意不辛苦。

孟氏见他们说完,便笑着顺势说了话:“老祖宗,妹妹、妹夫一路劳顿快把他们先迎进去吧,外头站着也怪热的。”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

几人便一道往里走去。

屋中早已备好了果子、茶点,因着程瑛有孕在身不好用凉的,便额外给她又备了一碗牛乳燕窝粥…丫鬟走上前,又重新给众人沏了碗茶。

因着屋中都是女儿家,韩青久坐也不方便。

孔大夫人便与他笑着说道:“你父亲他们已经在外厅侯你了,你且去寻他们吧。”

“是…”

韩青点了点头,他侧头又轻声嘱咐了程瑛一句,才与众人又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等韩青走后——

屋子里的气氛便又松了几分。

孔大夫人看着女儿,先前止住的眼泪便又留了下来,她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一回,才又问道:“姑爷待你可好?”

其实这话她不问也知,韩青对程瑛那已可以说是再贴心不过了…只是身为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亲自问过了,有了答案才放心。

程瑛侧头看着孔大夫人,见她双眼含泪,连带着自儿个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伸手握着帕子替人拭了拭眼角的泪,闻言是点了点头,话里话间也透着股遮掩不住的满足:“母亲放心,夫君待我很好。”

“那就好…”

孔大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又跟着一句:“以前总觉得你嫁得远,怕你日后受什么气也没处说…好在姑爷是个好的。”

她这话一落,便又问起人:“先前姑爷在,我也不好问…你上回递信来说什么喜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瑛闻言,一双眉眼却又泛开几许笑来——

她侧头看向王昉,笑说一句:“陶陶,我们很快就能在金陵见面了。”

王昉一怔,她尚未说话便听到程宜又开了口,絮絮与众人说道:“夫君前阵子破了几桩案子,陛下许是有所耳闻便亲自拟了一道旨意…擢升了夫君的官位,让他去金陵任大理寺卿。”

这话一落——

屋中有一瞬的凝滞。

大理寺卿不仅是个高官,还是个实职…当年王老太爷在朝中任的也就是这个职位。

而且天子亲自颁得旨意…

那么自然是已经瞧见韩青的为人本事,要好好提拔。

程家是老牌世家,素来讲究血统正规。

程老太爷更是任过太子太傅…

因此程家众人即便心中觉得刘谨年幼、可还是盼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可以日益成长。何况自从刘谨成年收揽大权后,所办的几桩大事也很是不错,全无传言中那副顽劣不堪、任性不羁的名声。

孟氏先笑着恭喜起程瑛:“这是好事,妹夫在苏州任了几年,虽说是个富庶地,可哪里比得上去天子脚下任职?”

张老夫人也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瑛,眉眼含笑:“青儿也是个有本事的,二十五岁就任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大晋还没出过一个…只是金陵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多复杂,你们万事还要注意。”

她说到这,话一顿,便又跟着一句:“可有说什么时候任职?”

程瑛闻后言,便又柔声跟着一句:“公文已经下来了。夫君说我生产在即也不好舟车劳顿,便让我先住在家中,等他在金陵安排好便再接我过去。”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也好。”

屋中弥漫着一股子喜气…

王昉心中却有几分疑惑,记忆中韩青的确有去金陵上任,只那是几年后的事了。

如今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推进了这桩事?

第75章

由于韩青还要赶去金陵任职…

他在程府也就没住下几日便提前离开了。

这一别自然有几月见不了面, 程瑛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舍的…只是再不舍,也只能眼看着韩青离去。

张老夫人眼瞧着程瑛自打韩青走后,她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心中担忧她多思虑,养不好身子,连着请了顺天府最有名的几个角在府里操办了好几场戏,平日里也多让程瑛陪在身侧与她聊天说话。

这一来二去,程瑛也不忍祖母担忧, 总归是换起了笑颜。

王昉与王蕙倒是日日去找程瑛, 平素或是陪着她裁布做衣、或是跟着她身边的嬷嬷学做虎头鞋、虎头帽。

王昉平素在旁的事上还算手巧。

偏偏于女红这块, 还当真有些手拙…

她眼看着程瑛手中的虎头鞋已渐渐成型, 就连王蕙手中的虎头帽也已快制好…这般瞧了一圈, 王昉低头再瞧了瞧自己手中的, 原先从嬷嬷那取过来是什么模样,这会还是什么模样。

程瑛早先便已知晓她在女红这块委实没有多少天分, 瞧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也放下了手中的鞋子,笑着与她说道:“陶陶若觉得无趣不如在画几个花样?上回你画的, 我身边几个丫鬟瞧着都啧啧称奇,只觉得好看得紧。”

王蕙闻言倒是也抬了头与程瑛笑说道:“表姐不知,阿姐画得花样早先还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呢。”

“竟有这种事?”

程瑛闻此自然有些惊奇,她放下手中的虎头鞋, 让丫鬟把身后的靠枕再添一个,才又说道:“阿蕙且说来听听。”

王蕙便也搁下了手中的帽子。

她一双清柔的眉眼看了王昉一眼, 跟着是把当日成衣坊、武安侯府一并的事都说了一遍…至后头, 她笑着握过丫鬟新送进来的酸梅汤饮下一口, 才又一句:“如今金陵城中那些贵妇人与小姐,都想着法子去那成衣坊中购置衣裳。”

“每每宴客请席,总也免不得要说起这成衣坊的事。”

王蕙说到这,搁下手中的酸梅汤,笑跟着一句:“表姐来日去金陵的时候便知晓了。”

程瑛听她这般说来,已是满面惊奇,而后是把眼移向王昉,笑着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哪来这么多点子?”

王昉手中也握着酸梅汤…

她慢慢饮下一口,酸梅汤酸甜恰好、沁人心脾,连带着整个人也舒畅了不少。

闻言——

王昉是搁下了手中的汤碗,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眼看着两人,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表姐别听阿蕙胡说,我不过是画了几个花样,其余都是底下人在做,当真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不若我替表姐也画几个花样,你如今月子大了左右也该重新制衣裳了。”

先前程瑛听王蕙说起那些衣裳的时候,心中也有几分钦羡。

大多女子总是爱美,孕妇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她身子越重,能穿得衣裳也越发少了,即便是能穿得瞧起来也是普普通通毫不出色…因此听见王昉这一话,程瑛一双素来平和的双眼还是忍不住亮了几分,问道:“可会麻烦?”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

女红她的确算不上好,只这些花样子她脑子里却还有不少。

正好丫鬟也取来了笔墨纸砚。

王昉便拢了一双袖子提笔画了起来…几个丫鬟在旁边瞧着也忍不住惊叹道:“这是什么花样,瞧得竟是这般稀奇?”

程瑛也瞧着稀奇,她手撑在腰上也朝桌上看去,待瞧见那几张花样,她便说道:“这花我认识,这我也认识…”她这话一落,免不得又笑道:“我怎么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合在一道。”

其实王昉画得花样都不算复杂…

只是大多人做起女红的时候都只挑个一样或者几样,长久以往自然也有些看厌了…若是把这些花样搭配在一道,就如选花色一般,选对了自然也能显出不同的模样。

王昉连着画了好几副才搁了笔,一面是择出了两幅让人给孟氏送去,一面是取过干净的帕子拭着手与程瑛说道:“若是家中的绣娘做得快,表姐等十三那日便能穿上了。”

十三是孟氏的生辰…

张老夫人念着家中许久不曾热闹索性便想大办一场。

程瑛让人把那几幅花样取过来又细细看了好几回,免不得还是要夸一回王昉,而后才笑着择出了一副让人先送去家中绣娘那。

等至八月十三。

程府也就迎来了孟氏的生辰,除了程家的一些亲眷,孟家也来了人,就连顺天府中也有不少贵客登门拜访。

程家在顺天府中的地位还是有些特殊的。

即便如今程家无一人为官,可顺天府中的士族却从来不敢低眼看程家…不仅不敢,他们不知有多想和程家打好关系,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士族更是纷纷削尖了脑袋想和程家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