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连瑾道:“你和兮儿当真在一起了?!”

“是。”

连瑾应道。

他想了想,尤嫌不够,继续补充道:“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淮风仙君听淮瑾仙君说这八个字,差点没把手下的茶杯摔下来。

他看着自家师弟冷淡的脸,许久才吐字道:“……不可思议。”

连瑾听到师兄给了这么一个评价,明知是在情理之中,他还是莫名有些不快,神色也更冷了。

连瑾也不欲多解释,拔了剑道:“我们切磋吧。”

淮风仙君特意过来停留,当然也有与师弟久违切磋的意思,见他这么主动,自是不会退让,心情大好道:“正有此意!”

须臾间,淮风仙君将扇子一收,亦放出了他的心剑。

两人迎着飘悠的小雪,在空旷的院中交斗起来!

两个人的动作都极为流利,疾剑破雪,一时间,洁白的雪花在两人间急速地飘散旋转,因为他们两人疾剑带起来的风而不断飞散!

这里的空间到底不够两人施展,师兄弟各自都有所收敛,但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淮风仙君便败下阵来。

“就到这里吧!”

两人大致分出胜负后,淮风仙君便主动停止道。

淮风仙君近年来的确已渐渐不敌师弟,但饶是如此,他今日仍是露出了惊奇的神色道:“师弟,你的剑术又精进了!”

淮瑾仙君对自己的状况当然大致有数,此时听到师兄夸赞也没露出傲慢之色,只是淡淡地持剑伫立,算是谦虚地默认。

淮风仙君惊叹道:“想不到你离开仙居也有这般进步之速,想来你即便隐居,也从未疏忽练剑吧。”

“是。”

连瑾对此倒不否认。

师兄弟两人又在桌案边坐下。

但一落座,淮风仙君便道:“上回见你回去之后,华儿大约也是好奇吧,来问我当初你和兮儿在凡间的事了。”

连瑾一顿。

淮风仙君摸了摸下巴,说:“然而这事我也好奇得很,回答不了她,倒是今日见你和兮儿亲密,吓了我一跳。师弟,你和兮儿是怎么在一起的?既然现在你们情投意合了,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连瑾:“……”

淮风仙君素来知道这个师弟是个闷葫芦,见他只光顾着喝茶不说话,有意启发他道:“其实当初你执意将兮儿从凡间带回仙界,非要收她为徒,我便觉察到你对她有执念,但你什么话都不肯说。你们在凡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命书为什么会失了效,还有你这么个稳重的人,怎么会忽然抱一只偶然路过路边的小白狐回宫,还从此以后都不撒手了?”

连瑾见淮风仙君提及这么久远的事,拿着白瓷茶杯的手一紧。

他缓缓地道:“那不是我们初次见面。”

“不是初次见面?”

淮风仙君一愣。

淮瑾仙君却因他引出的这个话题,一下恍惚了神,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年的记忆来。

但首先出现在画面中的,并不是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御车上俯视众生的场面,而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幽暗森林。

“……嗷呜?”

小白狐可爱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回忆中。

她从树丛中跑出来,风吹开了头顶的密叶,阳光撒了一地。

那一年,他在凡间,八岁。

帝王劫历的是凡间帝王疾苦,过的是与他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甚至个性、思维都会有所变化,正所谓要以己身亲历人心,才可以知道凡间之人所思所想,要以偏执的性格犯凡人会犯的错误,等回到仙界时,才可以尽最可能避免。帝王劫,是证明他已有继承天帝之位的能力,亦是弥补他原本的缺陷。

连瑾原本的个性冷漠淡薄,天道认为他自小事事太过顺利,无论是知识、修为、他人的尊敬还是喜欢的东西都可以轻易得到,偏生性格又清冷,缺乏一些求而不得、执着追求之心,于是天官们便为他写了一份特别偏执的命书,里面是几乎所求之物无所得、最后终于自作自受玩火**的帝王之命,让他亲身体会这种炙热而强烈的感情,虽回到仙界后不必如此过火,但有所了解便会有所近益。

故而在凡间的时候,连瑾没有一点点属于仙界的记忆,他的心智、记忆还有思维都与凡间孩童一般无二,与仙界之间的联系,唯有命官们给他谱写的命数。

他幼年依赖母亲,期盼着早日长大后当一个明君,孝顺母亲,然而三岁时,疼爱他的母亲骤然病逝。

他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嫡子才被封为太子,父亲对他并不宠爱,因此励精图治、努力读书习武,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然而先帝始终对他不冷不热,更为喜欢宠妃生的小儿子。

他唯有愈发刻苦努力,比所有皇子都要出色,想将来不让仙逝的母亲丢脸,然而却在七岁时被偶然发现与先帝滴血不能相融,被暴怒的先帝废弃了太子之位。

这一年他过得分外艰难。

先帝视他为眼中钉目中刺,恨之露骨却又不愿将实情公之于众,于是第二年秋猎之事,他故意让人将他绑了丢在密林深处,并让人往林里放了三只饿虎。

连瑾听到了他们放虎的话,心中一片凄凉,甚至萌生了绝望。他那时还是孩童,不明白兄弟姐妹那么多人,为何唯有自己要遭受父亲如此对待。

他自己磨开绳子,寻到了一把被人丢弃的钝旧匕首,他听到了林间有窸窣声,便警惕地摆出了姿态。

猎场的深林里猛兽成群,还有故意被放进来的三只饿虎,饶是连瑾平日里努力练武,以八岁孩童的身板用一把匕首也是几乎不可能打得过三只凶虎的。

连瑾以为自己很可能要死了。

然而树丛摇晃,从树丛里面钻出来的,却是一只白绒绒的小白狐。

这只小狐狸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像一小团从冬季提前跑出来的初雪。

她抖了抖掉到身上的叶子,在看到他后新奇地跑了过来,然后开口说了话:“嗷呜,你是什么呀?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连瑾听到师兄给了这样一个评价,莫名有些不快,神色也更冷了。】

师父真实的内心:我和兮儿天造地设情投意合天生一对明媒正娶,在一起再正常不过,哪里不可思议了?!(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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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件事应该一章是写不完了,剩下的明天写啦。

☆、第八十二章

连瑾以前从来没见过会说话的狐狸, 更何况她还这么小、雪白雪白的软蓬蓬一团,当即被吓了一跳。

连瑾本来不该有仙界当太子时的意识, 受到命书的影响,他在凡间的性格行为也会和他真正的性格有差别,但在这一刻,他原本在仙界的认知忽然被一只会说话、期待地望着他的小白狐唤醒了些微,让连瑾的头脑吃痛地顿了一下。

他接受了小白狐是可能会说话的。

于是连瑾嘴唇轻颤, 握着匕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白狐欢快地在他面前跳了一下, 回答道:“我叫瑶兮!瑶池的瑶, 美目盼兮的兮。”

命运在这一刹那开始变化。

瑶兮本来不该在他的命数中,按照仙官写的命书, 他应该在森林中被猛兽撕扯, 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后彻底冷心冷情, 成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之人。可是他没有等来猛兽, 先一步出现的, 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连瑾谨慎地将手背在身后, 藏起了自己手腕上被人捆绑过的痕迹。

瑶兮则乐颠颠地围着他转悠, 又问道:“你是凡人吗?”

小狐狸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绕着他问东问西的,到了天色已然暗下来的时候,她才满意地要往草丛里钻道:“我今晚要回去啦!再不回去的话,又要被姐姐发现我上课时间没好好在睡觉,而是跑出来玩了, 会被她揪尾巴毛的嗷。不过,我明天还会过来看你的!你要记得到这里来嗷!”

连瑾闻言,眼神一黯,道:“明日,我就未必还活着了。”

瑶兮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态:“为什么呀?”

他说:“我赤手空拳,未必敌得过森林中这么多凶兽,且外面还有人大约刚刚放了三只饿虎……”

“嗷。”

瑶兮恍然大悟,她想了想,重新从草丛里钻出来,团成一团开始撸自己的尾巴。

过了一会儿,她便尾巴里撸出几簇白毛,推给连瑾道:“给!”

瑶兮这番举动大大出乎连瑾的意料,他怔道:“这是什么?”

瑶兮开心地道:“我最近正在换毛嗷!你拿着老虎就不会吃你了。”

连瑾看着眼前这只巴掌大的小白狐,出神道:“……是吗?”

瑶兮骄傲地挺胸道:“当然了,我可是妖狐嗷!”

连瑾看着瑶兮,其实心里很难说相信或者不相信,但他还是道:“……谢谢。”

当天晚上,饥饿的老虎果然来了。

老虎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油光发亮的皮毛,在暗夜里发着幽幽绿光的凶眸。

连瑾警惕地躲在树上,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死死地攥着瑶兮给他的尾巴毛。

饿虎果然不敢上前,在树下森森徘徊了两个时辰,终于离去。

连瑾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的腿早已麻得无法动弹,手中的狐狸毛也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他有点晃神,抬手看着瑶兮递给他的妖狐毛,不禁想起了白天那只小狐狸。

从那以后,瑶兮果然每天都会过来看他。

她好像也很高兴见到他,她每天都在下午来,黄昏时分离开,见到他就欢快地跳来跳去,要蹭他、要他抱着睡午觉,后面见他没什么东西吃,还经常叼着点心食物过来,有时也叼来玩具想一起玩。

瑶兮绕着他打转的样子,是连瑾自从母亲死后许久不曾见过的单纯和温柔,她就像密闭的黑暗里打开了一角,阳光渗透进来,照亮了阴暗许久的心房。

故而,连瑾也对她存了与对旁人不同的亲近温柔,逐渐对她全然卸下防备,敞开心扉。

瑶兮每日只有下午才来,连瑾便趁着她不在的时间都咬着牙苦心磨砺自己。自幼痛苦的回忆让他知道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唯有自己本身拥有真正的强大才能脱离困境。

他找到了那三只猛虎的位置,松开狐狸毛,主动与它们搏斗。

果不其然,一旦他放开妖毛,凶虎立刻就扑上来攻击他!

连瑾从小就知道自己天赋惊人,无论文韬武略,他进步的速度都比其他人快上许多,无人能及,连先生们都惊得目瞪口呆。他本身亦自小习过武,此时单枪匹马与猛虎为敌,赌命相搏,更是进步神速。

结果半个月后,他已经能独立杀死老虎。

那天他带着一身血徒步走回行宫,来秋猎的皇族官员早几日就以为他身死,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于是留在行宫内的宫人见到他这般模样、满脸阴霾都吓得惊叫出声,慌乱失措。

没人能想到一个八岁的孩童居然能做到这样的事。

行宫的宫人远离是非,对他如今的处境知之甚少,仍当他是皇子殿下,惊呼地帮他打理。

于是这一日,连瑾沐浴更衣整装一新后,方才回到林间,去他和瑶兮约好的地方。

瑶兮已经窝在原地等他了,见他久久不来,垂着耳朵奇怪地往四处看来看去,一见到他,才欢快地朝他挥尾巴!

连瑾将她抱到行宫,告诉她日后到这里来找他。

瑶兮惊喜道:“这里好漂亮嗷!”

连瑾也晓得瑶兮是会说话的妖狐,不能让人瞧见她说话的样子,因此特意驱散了宫人,只留他们两人在花园中。他已决定对其他人不再抱期许,冷心无情,但不知怎么的,听到小狐狸的夸赞,仍让他欣悦不已,甚至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他想招待她一次,便单独走出去取食,但等他亲自端着摆有茶点的食案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小白狐,而是一个趴在荷花池边,对着池水照镜子的小女孩。

连瑾手上的食案“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那是他一次知道,狐妖原来可以变成人。

但瑶兮依然如故,看到他眉眼弯弯地挥尾巴挥手。

连瑾如今已经知事,他性情早熟,即便还未必真懂男女情谊,却已晓得男女有别,要善对女子。

从那以后,哪怕瑶兮不曾再变作人身,只作一只小白狐跳来跳去,连瑾还是忍不住对她小心翼翼了许多。

连瑾本想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又过了几日,瑶兮便不来了。

他在约好的地方等了又等,甚至去了森林里找,然而任凭他心急如焚,始终没有小白狐的身影。

他一直来回等到深夜,在夜半时分,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擦了通红的眼角。

他面无表情地又在约定之处等了好几日,直到第五日,他才看到瑶兮摇摇晃晃地叼着小球重新跑出来。

连瑾胸中一松,说不出心头是怎样的情绪。

但瑶兮却道:“我以后都不来啦!”

连瑾一顿,问道:“为什么?”

瑶兮沮丧地垂着耳朵说:“太久没去听课被先生抓了嗷,马上就要考试了,再不去先生那里坐着,尾巴毛会被姐姐拔秃的嗷。而且大家都说姐姐马上就要飞升了,等姐姐飞升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啦,我趁这两天还是听话一点,让姐姐高兴一下吧。”

连瑾抿着唇不说话,他从小失去的东西太多,知道这一日一定会来,却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这个时候,瑶兮想了想,满脸舍不得,但却还是将之前叼来的小花球往他手边推了推,说:“要不这个送给你吧。”

然后她又将自己带来的食物往连瑾身边顶了顶,说:“这些给你吃,不要饿死啦。”

连瑾看到这些东西一愣,但他没注意那些食物,而是拾起了小花球,问:“为什么?”

连瑾这段时间相处,已经非常熟悉瑶兮,他知道瑶兮有很多小玩具,其中最喜欢的就是这颗小花球,她经常将这颗花球一起叼来,而且抱着就不撒手。因此瑶兮说要将这个送给他,连瑾着实非常吃惊,尤其是瑶兮此刻自己脸上还明显留着不舍的表情。

瑶兮说:“告别礼物呀,要隆重一点,你好像都没什么东西玩,这个留给你玩。”

连瑾道:“但这个小花球你很喜欢吧?若是给我,你自己该怎么办?”

瑶兮好像也的确很焦虑的样子,她拖着尾巴在花园里不断徘徊了好几圈。

“有了!”瑶兮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精神起来,“我们狐妖以后要出来勾引人的嗷!要不我以后跑出来嫁给你吧!这样你到时候再还给我!”

连瑾呆住。

他不知道瑶兮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但在那一刹那,他的心切切实实地亮了,感到了久违的惊喜。

他说道:“好。”

他道:“我等你。”

但他想想又觉得这样的承诺不够表达感情。

他说:“我会准备好一切等你。”

准备好他人无法置喙的地位,准备好无所争议的权力,准备好让你能够安心生活在我身边的环境。

全部准备好以后,等你回到我身边,娶你为妻,与你共度余生。

仙官给连瑾写的性格并非是他真正的性格,因为天道的想法,仙官给他写的命书格外偏执,让他会对想要之物格外执着。

瑶兮唤起了他仙性的本能,让他从魂灵深处记住了她。

但从那一天起,他所执着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瑶兮。

命数好像回到了正规,但又切实地偏离了。

关于后面的记忆,连瑾始终觉得十分玄妙。他本应在凡间度过一段完全是凡人的人生,可是魂灵的一部分却苏醒了,他还是只有八岁的记忆和心智,可本身却脱离了命数的掌控,并且因此完全改变了命书。不像是在渡劫,而像是变回了八岁的自己。

他回到皇宫,冷静地夺回了帝位,开始励精图治,像真正的仙君一般治理国家。

从他地位稳固以后,每年秋天都去猎场等她,可是一年接一年,她始终没有来,唯有一年年秋叶散落,枫叶红遍。

本来连瑾还应该有许多求而不得的劫数要历的,可是他满心只记得瑶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无论命官们怎么在天上焦头烂额都无法将他掰回正轨。

连瑾夺得帝位时还是少年,如今他一年年地高了,面容成熟英俊起来,性格亦愈发冷淡少言,大臣们数度进言立后,但又因他冰冷的沉默不敢过火。

直到那一年。

他又是一年一无所获,失落地从猎场归来,在归路上,却忽然看到路边有一只漂亮的小白狐在期盼地望着他。

连瑾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心情,他睁大了眼。

即使她长大了,即使她藏起了九尾,但连瑾还是能够一眼认出那就是瑶兮。

于是他立刻叫停了御车,走下车驾,当着一起来秋猎的文武百官的面,将她抱回了车驾里。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的灵柚:(和善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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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情节实在比我预计得长好多,我还以为一章能写完呢……其实还没写完,但剩下的明天继续吧,实在写不动了。

☆、第八十三章

漫长的回忆结束, 连瑾重新睁开了眼睛。

回忆极为漫长,但回到真实之中,才不过有一瞬。

淮风仙君还拿着杯子不解地看着他:“不是第一回见面?那你们以前,还发生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