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司审讯俞莲臣,便是想让他招认同党都有谁,俞莲臣却实在是个硬汉,从始至终,不管用什么酷刑只是冷笑而已。

镇抚司如实上报,说并无同党,可宫内却有不同的意见。这内侍太监名为田丰,今日随行监斩的,心思最为歹毒。

就在季骁觉着这两个道者处境不妙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无量天尊”,从背后传来。

众人回头,却见身后有一堆道者,簇拥着当中一人,缓步而来。

在这人身边另有个内侍,却是宫内的郝宜郝公公。

这被众人簇拥的,自然就是陶玄玉了,他身上穿着的是蜀中特送的锦纹云缎,雪色不染纤尘,散发着淡淡珠光,外罩着同玄色的天丝纱道袍,据说一整件衣裳所费的布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团在手心,轻若无物,巧夺天工。

头顶所戴,却是正嘉皇帝亲赐的沉水香法冠,佩戴在身上,每时每刻都有奇香随身。

陶玄玉常年修道,被弟子们侍奉朝拜,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练得身形如鹤,气质脱俗,又加上他本就生得长眉细目,清秀超逸,三绺长髯飘飘更添了几分仙气,让人一看,便心生敬慕膜拜之心。

那拦路的太监田丰,跟随行陶玄玉身边的郝宜是认得的,也知道他今儿是去办迎接陶天师的差事,如今见他毕恭毕敬地陪着陶玄玉而来,当即忙换了笑脸,躬身道:“不知道是天师驾到,奴婢失礼了。”

陶玄玉见他倒也恭敬,淡瞥了一眼,却并不予理会,只叹道:“怪不得贫道进城以来,总有些闷滞不快之感,原来应在这里。”

他自顾自地看向薛翃,道:“和玉,多亏了你发现的早,不然的话就大错铸成了。”

薛翃见他来到,又听了这句,便退后一步:“还请师兄慈悲,禳解了这宗灾祸吧。”

他们两人这一对一合,田太监跟郝太监都怔住了。

郝宜忙道:“天师大人,您、您指的是什么?”

陶玄玉眉峰一蹙,淡淡道:“我先前说,本来算到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顺乎天,应乎人,上兑下泽,利于圣主,但是,是谁选的这日子杀人?”

田太监忙道:“这、这是谋逆的重犯,是皇上亲自批朱准予今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的。”

陶玄玉道:“哼,圣主未必就喜欢选在今天,可知此人身上带煞,今日午时若冲了他的煞,便影响了兑泽之象!更加不利于圣主,速把他带回原来所处之地,择日再做打算。”

郝宜愣了愣,忙道:“还不快听天师的?”

田丰却道:“天师!这是皇上旨意要杀的人,如今退了回去,岂不是违背了圣旨?”

郝宜道:“天师已经算出今日若杀俞莲臣,便对皇上不利,你这样阻拦,岂不是想坐视看皇上被煞气所冲吗?”

田丰语塞:“话虽如此,但如果皇上追究起抗旨之罪,谁来承担?奴婢可是承担不了。”他不怀好意地瞪着郝宜。

郝宜跟田丰虽同是内侍,向来两人却很不对脾气,郝宜听他像是要把锅推到自己身上,一时生气:“你!”

正争执着,却听陶玄玉仍是淡然不惊地说道:“尔等不必忧虑,这件事贫道会亲自向皇上禀明。”

郝宜听了,便对田丰道:“你听见了?道长自有主张,我们为皇上办事,本是一切都要以皇上的安危为己任,你却先想到抗旨之罪怕自个儿担干系,胆小如鼠,哼!”

田丰回瞪看一眼,又对陶玄玉陪笑道:“有天师的话,奴婢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呢。”说着便对季骁道:“季统领,天师的话你也听见了?还是把人先押回镇抚司吧?”

季骁暗松了口气,却不动声色道:“遵命。”

田丰斜睨俞莲臣,冷笑道:“可让你这反贼再多活一日。还不感谢天师法驾?”

囚牢中,俞莲臣看向陶玄玉,半晌,仍是闭了双眼,一言不发。

田丰喝道:“逆贼就是逆贼。不知好歹。”

陶玄玉身后站着的薛翃,她已经不敢再同俞莲臣对视了,如果再多看一会儿,很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马脚。

***

而就在陶玄玉“禳解”的时候,在中通大街旁边最高的酒楼月华楼上,有两人立在栏杆前,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分明。

其中一人望着囚车倒回,说道:“看样子今儿是杀不成了。”

另一人道:“怪得很,这陶天师一进京,怎么就拦着杀俞莲臣?”

先前那人的目光,此刻早从陶玄玉身上转到他身后那道娇小的身影上,阴鸷的眼神在薛翃清冷的容颜上徘徊片刻,问道:“那个女冠是谁?”

第4章

这楼上两人,问薛翃身份的那个,是镇抚司的指挥使江恒,后面这位揣着手答话的,却是宫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齐本忠。

齐本忠也笑看着薛翃,虽然两人站得高离的远,却仍是能看清那女孩子绝色的容貌,本忠回答道:“那位……江指挥使就算从没见过,也该是听说过的。张天师羽化之前所收的最后一名小弟子,也是京内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江恒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是高大炮的那个小孙女?”

听到那个诨号,齐本忠笑了笑,又说道:“就如您所说的,这女冠子的确就是户部高侍郎另一名小孙女儿,八岁时候随着张天师去了贵溪的高如雪。”

江恒叹道:“果然是她!”又看向齐本忠:“公公对于陶天师身边的人如数家珍啊。”

齐本忠说道:“皇上这些年来,求贤若渴,一直盼望着请天师来京禳助,之前为了地震的原因,更是日夜不安。皇上如此器重天师,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自然也该多为皇上留点心呢。”

江恒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见她虽在陶玄玉身后,两人回至中通大街的仪仗之内,陶玄玉仍旧上了法驾,薛翃却并未上自己的车,只在他的法驾一侧随行。

江恒道:“不过,方才是高如雪先去见的俞莲臣,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齐本忠立刻会意:“指挥使的意思,是说……因为高如雪是高家的人,所以这举动会有什么深意?但据我所知,自从高如雪去了贵溪,高家跟她再无来往。而且高大人那个心性,只怕未必还记得自己有这个孙女儿呢。”

高彦秋身为户部侍郎,脾气是有些暴躁,他的诨号,起因来自于一次御前会议,那次众大臣因为军费的开支之事争执不下,要修筑海防,铸造红夷大炮等,到最后还得由户部拿钱。

当时户部尚书给逼得称病不出,高彦秋是户部的骨干,被兵部跟工部催压着,没有办法,便道:“户部的钱是拿不出来,两位大人干脆把老夫一把骨头拿去烧了,铸成大炮吧。”

正嘉皇帝听后笑道:“虽是赌气的话,倒也可算作是忠义之言。”由此朝臣们背地里都叫他高大炮。

高彦秋有两子一女,长子高孺,次子高晟。

长房这边儿嫡孙一名,孙女三人。高如雪最小,其他两位姐姐分别是嫡出的高如风,庶出的高如霜,据说都是按照降生时候的天气所起,可见随意。

这会儿,真人法驾越走越远,那道身影也渐渐走出两人视线之外。齐本忠啧叹道:“当初带走的时候才只那么小,没想到已经出落的如此绝色。咱家伺候了那么多娘娘,没见过这样的品格,除了……”

江恒转头:“除了什么?”

齐本忠叹道:“还能除了什么,当然是早死的端妃娘娘。”

江恒说道:“公公怎么拿一个女道士,来跟端妃相比呢?”

“高如雪可不是寻常的女冠,难道指挥使没听说当初她跟张天师结缘的典故吗?”

江恒看向他。齐本忠道:“奴婢听说,天师当时见了高如雪,问了她三个问题。第一个,是问她怕不怕死。指挥使猜她如何回答的?”

江恒嗤地一笑,“八岁的孩子,还能怎么回答?”

“这个您真的想不到,”齐本忠笑道:“她的回答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江恒挑眉:“那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天师问她,是否会有遗憾”。

“遗憾?”江恒摇头,“张天师怎会问这个虚无缥缈的问题。”

“虽是虚无缥缈,但奇就奇在高如雪的回答。”

“她又说什么?”

“她的回答是——‘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江恒微微窒息,半晌才说道:“只怕是高大炮暗中教唆的罢了。”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齐本忠得意洋洋道,“不过是因为皇上甚是喜欢这两句话,所以咱家也记得清楚。”

江恒笑道:“这么说着女孩子果然不凡,只怕、皇上见了会更喜欢。”

齐本忠叹道:“宫里的事儿,谁说的准呢,皇上的性子也越发莫测,先前宠爱张贵人宠的跟心头肉似的,月前不知怎么就不喜欢了,直接降了级送到终康宫去住了,至今没有人知道原因。底下伺候的奴婢们也都战战兢兢,咱家还真怀念当初薛端妃在的时候,至少皇上肯听她的话,真真可惜了。”

终康宫地处偏僻,里头住着的都是年老色衰或者犯了大错的妃嫔,正经是个冷宫。

江恒笑问:“公公跟我说这些不怕犯忌?”

“江大人不是外人,”齐本忠笑了笑,又道:“另外不妨偷偷跟你说,皇上心里也后悔着呢。前几天还冷不丁问起,端妃娘娘葬在那里。可怜,当初把好好的绝代佳人变得那样,只怕也早就骨肉化为泥尘了,又哪里能够好生安葬呢。”

江恒眉头皱蹙,半晌才道:“要不怎么有‘自古红颜多薄命’这种说法呢。”他见底下的戏已经散了,便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齐本忠:“方才公公说张天师问了那孩子三个问题,最后一个是什么?”

齐本忠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是……”

——“你愿意不愿跟着我?”

——“愿意。”

***

为了迎接陶真人法驾,正嘉皇帝特意休朝一天,提前三天沐浴熏香,早起便在甘泉宫打坐静候。

眼见已经过了午时,还是不见法驾进宫,催了太监去看过几次,皇帝心火躁盛,屡次催问,终于报说真人已经进了西华门,皇帝才觉着神清气爽,当下亲自走出殿阁迎接。

陶玄玉面圣之时,身边只有大弟子萧西华跟二弟子葛衣陪同,他的其他弟子侍从都由内侍引领,在事先准备妥当的内苑放鹿宫内安置,薛翃亦在其中。

因为知道薛翃的身份不同,其他的侍从们虽多半跟人同居一室,但却给薛翃单独收拾了一个十分洁净雅致的房间。

原先皇后崩逝,薛翃也曾代理六宫之事,那会儿这里还不叫放鹿宫,唤作瑞徵宫,原本摆放了些乐工器械,当时也无人居住,如今再回,房舍虽是依旧,内里陈设却大不同,也不知是何时修缮妥当的。

绿云冬月等因为第一次进宫,格外激动,她们两人因是近侍弟子,便两人同居一室,才放下行李等,便迫不及待地出来看光景。

本来也想来看看薛翃的房间,只是还未到门口便见房门已经关了。

冬月小声说道:“师姐,你看小师姑,到了皇宫里也是这样独门独处的,又一个人把自己关了起来。难道她对这皇宫一点都不好奇?”

绿云说道:“你管的忒宽,走,咱们到外头看看去。”

虽然都在放鹿宫,但女弟子们住的是西园,男弟子们却在东厢,当即两人兴兴头头往外,不料才出远门,却给一个管事弟子拦住,说道:“绿云师姐,师父先前曾吩咐过,皇宫之地不比别处,我们虽是方外之人,但既然入世,就该遵循俗世的规矩,可千万不要乱走乱逛的,若是坏了师门清誉,门规不饶的。”

绿云跟冬月都觉着扫兴,绿云便笑道:“知道,我们不四处走,只在门口看一看总不会有事吧?”

管事弟子说道:“那倒是无妨,只是且记得咱们是修行之人,举止定要端庄些才是。”

冬月趁着那管事弟子不留意,便向着绿云吐了吐舌头。两人出了放鹿宫的宫门,却见宫道狭长,红色的宫墙绵延往前,前方又是一道门扇,再往外看,好像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