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正嘉大袖飘飘的身影从殿门口迈步走了进来。

早在听到内侍扬声的时候,康妃心头一颤,忙收敛得意洋洋之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驾。

殿内其他宫婢等也都跪在地上。

正嘉徐步往前,深沉的目光在殿内横扫,落在倒地的薛翃身上。

喉头明显地动了动,原本冰冷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愠怒。

此刻康妃跪地道:“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你不知道也是应当的,”正嘉淡淡地走到她的跟前:“朕看你正忙着呢。”

皇帝身后的郝宜见状,早跑过去扶住了薛翃。

康妃听出皇帝的语气有点不对,赶紧分辩:“臣妾、臣妾正要禀告皇上,其实小露不是自己吞了药丸,是宝鸾公主喂给小露才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康妃抬头,楚楚可怜地看向正嘉:“皇上,小露是您赐给臣妾的,您知道臣妾多舍不得它。”

正嘉并不落座,也并没有叫众人平身,他就这样俯视众生似的站着。

“舍不得?”正嘉道:“所以你迁怒和玉?”

“皇上,”康妃委屈地娇声道:“臣妾只是太过心痛了,而且这和玉对臣妾很是无礼,完全不把臣妾放在眼里……”

康妃知道皇帝最吃她这一套,不管她再任性胡闹,只要在皇帝面前撒个娇,往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今天却显然失效了。

皇帝踱到薛翃跟前,俯身下去,微微抬起她的下颌看了一眼。

不等康妃说完,皇帝问道:“谁动的手?”

康妃一愣,她旁边的王嬷嬷磕头:“回皇上万岁爷,是奴婢。”

“原来是你,”皇帝重又起身:“你倒是很忠心主子,替她这样出力。”

康妃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正嘉睥睨着众人,淡声道:“忠心主子自然是好,但更要心明眼亮,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主子真正的好,那些一味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反而会害了你的主子,这种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行径更是要不得,也是宫内的老嬷嬷了,这个道理也不懂,看样子是待够了。”

王嬷嬷颤巍巍道:“求皇上饶命!”

正嘉回头吩咐郝宜:“交给田丰料理。”

皇帝身边的几位公公,数田丰为人最心狠手辣,既然是他来处置,自然凶多吉少。

王嬷嬷连求饶也不敢,面无血色委顿在地。

康妃慌忙拉住皇帝的袖子,求道:“皇上,嬷嬷是臣妾身边最顶用的,求皇上网开一面!”

“朕给你把身边的祸害除了,你反而为她求情?”正嘉俯视着梨花带雨的康妃,语气很轻。

毕竟也是伺候了他三年的,很知道皇帝莫测高深的性子,康妃对上正嘉冷酷的眼神,浑身颤抖:“臣妾、臣妾不敢。”

正嘉这才冷笑了声:“康妃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今日在场伺候的这些奴婢,每人领十廷杖,一帮狐假虎威不知死活的东西,也该受点教训。”

皇帝说完之后:“和玉跟朕走。”

郝宜扶着薛翃起身,跟随皇帝往外而行。背后众人跪在地上,叩谢天恩。

***

甘泉宫养心殿内,几位内阁的辅臣望眼欲穿。

因知道皇帝去了永福宫里跟随陶玄玉祈福禳灾,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以为然之色,但却“敢怨而不敢言”。

终于盼到皇帝回来,众人忙躬身行礼,然而皇帝却毫不停留,直接穿过宫人,往殿后去了。

几名阁臣抬头,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一道纤弱影子。

直到前面一行人都去了,又见郝太监匆匆走了进来——他因为要交代田丰处置雪台宫的事,进来的晚了。

为首的颜首辅忙拉住他悄声问道:“皇上怎么了?像是有事?”

郝宜苦笑,看一眼旁边的夏太师道:“康妃娘娘动手打了和玉道长,难道方才首辅大人没看见?脸上那么大的淤青,都受伤流血了。”

夏太师本一脸不以为然,听了这句,脸色突变:“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郝宜瞥一眼,皱着眉,努嘴说道:“太师不如去雪台宫问一问,娘娘这回属实太过了些,皇上待为上宾的人,她要把人家置于死地呢,这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娘娘连皇上的面子都不顾了,而且皇上的头疾还要和玉道长来看治……也不知娘娘到底想怎么样。”

说了这句又道:“各位大人恕罪,奴婢还要进去伺候。”

郝宜从后殿穿出,往精舍而去,进门的时候,脚步特放轻了几分,穿过一重幔帐站住,伸长脖子往内,却见前方,和玉坐在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圈椅上,皇帝却并没有坐,只是站在她的身前,微微俯身,好像在端详她的伤,又像是在低语什么。

第20章

郝宜本着急入内伺候, 见是这般情形,便急忙止步。

正外间有心腹小太监来悄悄地问:“郝公公,外间首辅大人他们问, 皇上今儿还召不召见他们?”

郝宜想到在雪台宫里那一幕,揣着手哼道:“谁知道, 本来是要召见的,好好的惹出这种事, 他们会猜,就让他们猜皇上这会儿心情怎么样、想不想见他们吧。”

小太监低低一笑, 又问:“公公, 康妃娘娘哪根筋不对了,竟然敢对和玉仙长动手,难道不知道她是皇上眼里的人?”

“连你都知道的事儿,康妃怎会不知?”郝宜想了想, 又哼道:“我瞧啊,兴许她正是因为清楚这个,才动手的呢。”

小太监倒也不蠢,笑道:“这娘娘大概是给皇上宠了太久,忘了皇上的性子了, 先前宠张贵人的时候, 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摘下来给她, 这会儿呢?还不是给扔在终康宫里, 孤零零地发疯?”

郝宜才啐了口:“猴崽子, 在这儿嚼什么舌, 还不快出去看看那帮人怎么样了?”

小太监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精舍,重新回到养心殿,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颜首辅说道:“太师,你不去雪台宫看看康妃娘娘吗?”

夏太师先前听说康妃犯忌,脸色很不好,此刻便沉着脸道:“没有皇上的允许,又怎敢擅自前往。”

旁边许阁老含笑道:“太师毕竟是娘娘的家里人,自然好说话。”

夏太师不为所动:“娘娘既然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又哪里来的‘家里人’一说。”

突然,颜首辅说道:“不过说起来,先前我隐约听说,康妃娘娘的爱宠猫给毒死了,也跟和玉道长有关?可惜今儿高大人不在,若是他在,太师可跟他亲近亲近。”

夏太师皱眉:“这是从何说起?”

颜首辅笑道:“毕竟这位和玉道长的俗家便是高家,怎么说,高侍郎也是她的祖父,如今康妃娘娘惹了皇上不喜,倘若高侍郎知会和玉仙长两句,此事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太师如何不懂?”

这是明着在揶揄夏太师,许阁老想笑又不敢笑。

夏太师当然也听了出来,却只白了颜首辅一眼。

***

省身精舍内,龙泉窑的青釉绳耳三足炉里,燃着温和清淡的苏合香。

苏合有凝神镇痛的功效,薛翃闻到这股香气,便知道皇帝的头疼症还没有好转。

正嘉皇帝却并没有像是头疼的样子,让薛翃坐在紫檀大圈椅上,道:“别动,让朕仔细看看。”

薛翃端坐不动,察觉皇帝俯身靠近,他的手在下颌上轻轻一抬,目光却从她的眉眼上寸寸挪开,这才缓缓地看向左边脸颊。

脸上的伤痕比刚打过时候更加可怖了几分,已经有青紫的肿起,左边嘴角也微微肿胀,透着血渍。因为肤色如雪太过明净无瑕,这伤痕看起来就越发触目惊心了。

正嘉屏息看了片刻,目光深沉:“想必疼的厉害?”

薛翃道:“回万岁,不碍事。”

正嘉道:“这也是怪朕,先前太娇纵康妃了,纵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这若不是郝益通报,你这样的人物,怎么禁得住那些混账浊物的毒手磋磨。”

皇帝的浓眉一蹙,头也不抬道:“郝宜,把那守宫丸拿两颗,黄精丹参酒一盅,白玉地芝膏都取来。”

外间郝宜正守着,闻言忙抖擞精神:“奴婢遵旨。”抽身去了。

这些东西都是防风、消肿、化瘀、镇痛之物,大内所制的,自然非同凡响。

不多会儿郝宜去而复返,手中亲自托着一个红木盘子,跪地奉上,皇帝先是拿了一颗守宫丸,对薛翃道:“把这个吃了,恐怕这次受了惊吓,别积在心里害病。”

等薛翃接了过去,皇帝又将那一盅酒端过来,自个儿嗅了嗅,道:“用这个服下,效果最好。”

薛翃迟疑了会儿,皇帝笑道:“难道你还怕喝醉了?这是药酒,对你有益的。”

郝宜急得忍不住说道:“和玉道长,这是主子御用的,还是第一次赏人呢。”

薛翃才道:“多谢万岁。”终于慢慢地用黄精酒将丸药送服了。

郝宜这才松了口气,见皇帝把药膏拿了去,他仔细打量正嘉,不见皇帝有什么吩咐,于是忙夹着红木盘子,悄悄无声地又退了出来。

正嘉把拿了个白玉小勺子,从玉瓶里挑了些许白玉地芝膏出来,薛翃突然察觉他的用意,忙道:“万岁,这个小道自己来就是了。”

正嘉似笑非笑:“说来你受伤也是朕不察之故,别动。”

他便站在椅子前,薛翃一站起来,双腿就会碰到那玄色缎绣金龙的袍子,就好像给困在椅子里一样,想动而不能动。

正嘉看一眼她的眸色,手指从玉勺上抹了药膏,俯身轻轻地擦拭在薛翃的脸上。

薛翃微微转头,竭力垂着眼皮,皇帝的手很轻,只有药膏沾上肌肤后稍微的一点点刺痛感,但薛翃缩在袖子里的手却已经悄然握的死紧。

皇帝将她半边脸颊都涂了一层,那药膏渗透,原本辣痛的肌肤上像是被清凉的一层包裹,甚是舒适。

直到皇帝的手指沿着脸颊往下,慢慢地落在了薛翃的嘴角。

在正嘉的目光注视下,樱唇的一角因为受伤,微微地翘起,眼前的唇原本是淡淡的樱色,如今却透出深色的殷红,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皇帝像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手指在那曼妙的唇角轻轻滑过。

薛翃再也忍不住了。

“万岁!”蹙眉,薛翃转头避开正嘉的手势。

正嘉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