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人的家世其实一般,父亲不过是个小官而已,但胜在容貌出众,且性情温婉,善解人意。

原先皇帝十天里总会有两天是招幸康妃的,但自打张贵人受宠,皇帝常常两三个月不临幸雪台宫。

可是如日中天的张贵人,却突然间一夜之间,从宫内炙手可热的红人,成了被扔在了终康宫的弃妃。

而个中原因却无人知晓。

当然,身为皇帝的近侍心腹,江恒自然是知道的。

起因是张贵人犯了一个大忌讳。

江恒垂首,在薛翃耳畔低声说道:“那天皇上招幸张贵人,她竟自作聪明的提了一个食盒,里头盛的是什么,仙长可知?”

薛翃自然不知,江恒凝视着她小巧的耳垂,玲珑如玉,也并无耳洞,寒风中似乎在细微颤抖。

江恒低低道:“是烤鹿肉。”

薛翃抬手,紧紧地地捂住了嘴。

此前,皇帝几次说自己精神倦怠,张贵人不知从哪里探听出的这“秘方”,本是想讨好皇帝,没想到却正碰在逆鳞之上。

正嘉一看到那鹿肉,便把整个食盒提起,狠狠地扔在张贵人身上,并一叠声地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张贵人给砸晕了,又给吓狠了,只顾哭泣发抖,毫无辩解的余地。

而正嘉在一怒之下,不愿意再看见张贵人的脸,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听,直接便叫人送她去了冷宫。

直到今日,张贵人自缢,留下的血书里才揭露,当初让她用这法子哄皇帝开心的,是雪台宫的人,也就是说,陷害她自取灭亡的,便是康妃夏英露。

怪不得正嘉看了血书后会大怒。

但是正嘉也的确了得,他并没有被盛怒冲昏头脑,而是极快地冷静下来。

毕竟他前脚才处理了雪台宫,这边张贵人就及时地送来了更加能压倒康妃、令她不得翻身的血书。

是张贵人自暴自弃,破釜沉舟?还是说另有内情?

薛翃起初还极为抵触江恒的靠近,但随着他的声音一点点钻入耳中,她也渐渐地忘了这人站的极近、几乎靠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实。

怪不得正嘉说夏英露就算活活打死了张贵人,他也不至于那样动怒。

看样子那鹿肉,不仅是她薛翃心中的顽疾,还是皇帝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雨突然转急,落在地上,溅起片片水花。

屋檐下已经有雨水成河,顺着水道流向泄沟。

江恒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仙长怎么了?”

“没,”心头思绪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真的是康妃娘娘所为?”

“所以皇上没有轻信,不仅让司礼监的人查,也让我配合调查。”

薛翃的手用力,才忍住那种惊怒交加,几乎欲呕的感觉。

江恒的声音轻而冷:“只是奇怪的很,我只说了张贵人带了烤鹿肉给皇上,因而犯忌,仙长难道已经知道了她为何犯忌吗?”

薛翃的唇动了动。

浓烈的水汽里,隐隐透着一股独特的腥气,这让薛翃越发不可遏抑地想起了那夜的情形。

挂着的新鲜鹿肉,血淋淋地放在火焰上,烤出的油脂跟血一起滴落在炭火中。

薛翃身形一晃。

江恒探臂在她腰间一揽,已经把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在手掌贴近薛翃腰上的那瞬间,江指挥使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的腰……比想象中还要更纤细娇软。

第28章

屋檐外雨声潺潺,似天上人间。

但对薛翃而言, 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是因为掌管刑狱的缘故, 还是怎么样, 江恒身上有一股刀锋似的锐气,凛冽而冰冷。

跟他隔开一段距离还好, 如今靠近,就像是给利刃逼近, 让薛翃越发无法忍受。

她举手抓住江恒的手臂, 却又忙不迭地放开。

“江指挥使!”头突突地开始疼了起来, 试图后退。

江恒略微迟疑,终于将手臂松了松,薛翃突破重围似的,踉跄退后几步,后背撞在廊柱上才停了下来。

她顾不上理会江恒, 只是微微闭上双眼, 尽量驱散心头那浓重的不适。

江恒凝视着她,单薄的身影贴在廊柱上,袍摆给风吹得往后飞起, 连同她整个人都好像要随风而去。

素来的能言善辩, 也忽然在这时候失了效。

一阵风裹着雨水从廊外侵入,把地上跌落的那支狗尾草撩起,卷入台阶下的水沟中。

狗尾草浮浮沉沉, 被流水载着远去。

***

这场雨比想象中还要持久。

等薛翃回过神来, 江恒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油纸伞, 因年久失修,上面还挂了两个破洞。

他撑伞陪着薛翃离开云液宫,因为是大雨天,整个紫禁城都给雨水声充溢着,狭长的宫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好像这大雨把所有的宫女太监等也都冲刷的不知所踪。

油纸伞遮住了半边身子,但北风吹着冷雨,仍是打湿了薛翃的袍摆,她穿着的是麻布道履,一踩入水中就已经湿了,再走几步,便饱含了雨水,跟赤足走路没什么两样。

江恒脚上是厚底的宫靴,内造局特制的朝靴,做工精良上乘,就算在雨水中走半个时辰也不至于湿透。

江恒扫来扫去,对薛翃说道:“要不要我抱着仙长?”

薛翃默默地扫他一眼。

伞下光线阴暗,雨水从油纸伞的边沿纷纷滑落,江恒这眉清目秀的脸越发添了几分阴柔气息,幸而他身着大红色的飞鱼服,犹如阴沉世界里的一点光亮。

明明是个让她望而生畏退避三舍的人,阴差阳错的反而一再跟他生出瓜葛。

薛翃暗中叹了口气:“多谢指挥使大人,只是这些话,劳烦以后不要再说了。”

两人身形相差不少,江恒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的最清楚的是那两道如同墨画的秀眉,跟静谧的长睫。

江恒道:“我以为仙长已经修炼到清心寡欲、不在乎男女之别的地步了。而且我只是担心这样一来,只怕是真的会得病了。”

薛翃道:“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之常情,指挥使大人掌管镇抚司,什么样的情形没见识过,也会这样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江恒哈哈一笑,手上握着的油纸伞随着动作换了个角度,略略往后倾斜,上头窜流的雨水珠也如慌张似的换了个流淌的角度。

眼见将到了放鹿宫,远远地,江恒看见宫门口有几道身影,他停下步子,把伞压低了些,对薛翃道:“好像是雪台宫的人。”

这会儿乱雨如织,那几个人站的远,且又都打着伞,薛翃几乎分不清是几个人在那里,听江恒如此说,便道:“既然如此,指挥使便不必往前了。”

江恒把伞递给她:“拿着。”

薛翃道:“这里不过十几步远,我很快就到了。指挥使拿着吧。”

江恒盯着她清澈的眸子,突然把她垂着的手握起来,不由分说将伞塞到她的掌心:“我的身体比你好。”

不容薛翃出声,江恒转身,从伞下冲了出去。

薛翃吃惊地撑着伞回头,却见他红色的飞鱼服迅速地给雨水打湿,原本的大红即刻变作深红色。

他的脚步很快,宫靴点地,脚尖所踏之处水花绽开,如此几个起落,人已经离开了数丈开外。

在风雨之中,那点红影渐渐远去。

薛翃目送江恒离开,这才撑着伞转过身。

而那边放鹿宫门口,那几个人正还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薛翃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娘娘真的病的很不好,又不愿意让太医院的人看,你们快去找和玉道长回来。”

似乎是小全子说道:“仙长之前从养心殿出来,本来是要回来的,可没想到下了大雨,这会儿大概在哪个地方躲雨呢,又往哪里找去?”

突然有人骂道:“混账东西,连你也来狗眼看人低,雪台宫没出事之前,你们也敢这么推三阻四?”

小全子不敢犟嘴,突然有个女孩子说道:“什么狗眼看人低?不要明摆着欺负人!你们那什么娘娘,昨儿还打过我们小师姑呢,我们小师姑从小修道,山上众人都恭敬的什么似的,谁敢碰她一指头?你们打伤了她,现在又要叫人去治病?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儿!别说现在小师姑不在,就算在,也绝对不会去什么雪台宫的!”

这说话的,却是冬月。

雪台宫的几个人听了这话,犹如一记记耳光打了下来,如果说话的是个寻常的宫女,他们自然无法容忍,可偏偏说话的是放鹿宫的女弟子,自然投鼠忌器。

他们素来都是跟随康妃的心腹人,一向趾高气扬的惯了,但是现在情势危殆,当然也不敢像是以前一样肆意妄为,后面那人还想反驳,前面那人拉住她,示意暂且忍气吞声。

冬月又道:“别理他们,把门关了了事。”

薛翃听到这里,便道:“稍等一下。”

大家这才发现身后有人来到,小全子忙跳下台阶:“仙长您回来了。”举手接过那把伞替薛翃撑着。

薛翃见雪台宫那几人或讪讪,或忐忑,便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等我入内换了衣衫,便随你们前去。”

那几个人原本不指望了,突然听薛翃如此说,自然喜出望外,忙闪身让路。

小全子跟冬月等簇拥着薛翃入内,冬月早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干吗要去?叫我说这是那什么康妃的报应,而且谁知道他们请小师姑前去安的什么心,上次打了您,这回如果还黑心狠手的使坏呢?”

薛翃道:“不至于,何况人都求到门上。若是不答应,而娘娘有个三长两短,却是我们的不是了。修道人当仁慈为怀。”

冬月重重叹了口气:“真不叫人安生,小师姑淋雨回来,本该好好洗个热水澡的,这样别又着凉,小师姑,不然我陪您去吧。”

薛翃道:“有小全子公公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