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出去,会给人怀疑发生了什么。”薛翃不理不睬,揪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在门边墙上,将他脸上的泪、汗尽数仔细擦干之后,又抹了他的后颈。

最后才将赵暨的领子往上提了提,把褶皱抚平,通身整理妥当。

赵暨起初还想挣脱,可在薛翃的帕子蹭到脸上后,便突然不动了,像是给点了穴道定身一样。

薛翃收拾完毕把帕子收起,却又往袖子里掏了会儿,最后掏出一个灰白色的棉布荷包,道:“这里是安神丸,看你神情恍惚,这些日子一定寝食不安,每天晚上吃一颗,有助于安眠调神。”

赵暨脸色古怪地看着她,迟疑地接在掌心。

薛翃却又认真说道:“但是太子要牢牢记得,药物只是辅助,倘若以后再重蹈覆辙,害人害己,那就没有谁能救得了你了。”

赵暨望着她肃然的神情,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红。

他张了张口,终于只狠狠地哼了一声,拉开门,急冲冲地走了出去。

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冬月才走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小师姑,这小太子来做什么呢?关门闭户的这半天,好像脸上还红红的。”

薛翃说道:“没什么。之前太子受了惊吓,心里过不去,我给他讲了会儿经,又给了他几颗丹药,想必以后会好起来吧。”

稍微又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薛翃离开放鹿宫,往甘泉宫的方向而行。

自从庄妃产子,太后请皇帝特赦俞莲臣后,薛翃以为正嘉皇帝会立刻召见自己,毕竟皇帝是那样精明的人,虽然太后信了她的说辞,正嘉皇帝却不是那么容易欺哄的。

更重要的是,太后并不知道“和玉”跟当初薛端妃的关系,但是皇帝却心知肚明。

事实上当初薛翃孤注一掷,引太后上钩答应去劝说皇帝的时候,她心里仍没有十足的把握。

正嘉虽然最注重孝道,但毕竟是九五至尊,城府心机,深不可测。

倘若正嘉先前不知和玉跟薛翃有关,也许听了太后所言,亦会觉着是天道气运相关。

可他明明知道“和玉”是报恩来的,而且恰好在这不久前,皇帝还亲口跟薛翃说过——要俞莲臣不死容易,但要放了他,绝无可能。

如果皇帝在这会儿答应了太后,岂不是等同自己打自己的脸?

所以薛翃也暗捏了一把汗。

谁知道,正嘉竟那么痛快就答应了。

也许是因为对太后的尊敬,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在内。

但以薛翃对皇帝的了解,正嘉却不会默默地吃了这个“哑巴亏”,回头他一定会向着她兴师问罪。

可薛翃却俨然失算了。

事实上,从那件事后,正嘉皇帝非但没有兴师问罪,更加不闻不问,甚至一次也没有传过薛翃前去养心殿跟省身精舍。

今日,这还是头一遭,所以薛翃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地上的雪都给扫的干干净净,青色宫砖像是给水冲刷过一样,透出了湿润的暗墨色。

宫道中不时有宫女跟太监走过,见了薛翃,都十分恭敬地退后一步,贴墙而立,向着她行礼,口称:“和玉仙长。”

陪在身边的小全子与有荣焉地满面春风,走起路来的姿势都跟先前不同,简直是鲜活的狐假虎威。

又走了一会儿,小全子突然呲溜地窜到薛翃身旁,指着前方道:“仙长您看,是夏家的千金,她旁边那一位,咦,有些眼生……”

薛翃早也看见前方有几个花团锦簇之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位生得身姿袅娜,容颜生辉,她旁边那位也是容貌不俗,顾盼神飞的,两人身侧都跟着些丫鬟婆子,宫女内侍。

不等小全子说完,薛翃早认出了这两人是谁。

夏家的那位千金,其实是夏英露的二妹妹,唤作夏瑜芳,而她旁边那位,看着眼生的,薛翃恰好也见过,正是高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和玉俗家的长姐高如风。

当初还是端妃的时候,年下各家诰命夫人等进宫请安,也有带了府内小姐的,所以薛翃认得两人。

此时那两位姑娘自然也看见了和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小全子还在绞尽脑汁地想陪着夏瑜芳的是谁,那边儿两人已经走近。

夏瑜芳眼睛看着薛翃,微微一笑,只点了点头,并不靠前。

高如风却停下步子,亭亭玉立地站定,唤道:“三妹妹。”

薛翃止步。

面对高家的人,薛翃略有些尴尬。

毕竟不是嫡亲之人,而且据她所知,高家的人也的确跟和玉不算亲近。

但却也无可否认,和玉出身高家,而她如今“鸠占鹊巢”,总不能就冷淡地斩断一切。

于是薛翃举手道:“大小姐。”

高如风叹息了声,眼睛里透出类似温柔的笑意:“你果然还认得我这个姐姐……我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三妹妹。”

说话间高如风伸手,轻轻握住了薛翃的手:“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薛翃的手一颤,只得回答:“有劳惦记,一切都好。”

高如风眼圈微微泛红,停了停又柔声说道:“今日既然在宫中遇见,姐姐有一句话正好告诉你,祖母已经病了数日,请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听说你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不如趁机回家里一趟,你说可好?再者祖母若是见了你,心中喜欢,也许就不药而愈呢?”

薛翃蓦地想起虞太舒之前邀请自己之举,正迟疑中。高如风道:“我知道这话略有些唐突,可是,毕竟骨肉亲情,是天生就在,打不断的呀。”

她依依期盼地看着薛翃,满面真挚。

薛翃道:“其实我近来也正有回府一探之意,只是怕我身份特殊,府内反而不喜。”

“说哪里的话,”高如风摇头笑道:“盼着你还来不及呢。既然如此,我先回府告知众人这个好消息。就等着你回去便是了。”

那边夏瑜芳一直在旁等候,见状对高如风笑道:“听说皇上召见和玉道长,姐姐有什么体己话,不如等她回府后再说,别耽搁了她面圣的时辰呢。”

高如风道:“我只顾高兴,竟忘了这件大事。”手轻轻一握薛翃的,才放开,“三妹妹去吧,回头家里团聚,咱们再仔细说话。”

高如风跟夏瑜芳去后,小全子咋舌道:“早听说高家的嫡小姐温柔大方,今日一见,真是出色的很,不愧是仙长俗家的长姐呢。”

薛翃回味方才跟高如风的短暂相处,也觉着这位高大小姐像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连薛翃这种不太喜欢跟人接触的,给她握着手,也并不觉着多抵触。而且言语举止温柔大方,风度极佳。

只不过……这会儿夏瑜芳跟高如风进宫来做什么?薛翃看向小全子。

小全子果然消息灵通,薛翃一个眼神,他便道:“这年下不是快到了吗,各家的诰命贵妇等,纷纷进宫给太后跟皇后娘娘请安,这夏小姐之前是来过好几回的,至于高小姐,听说也来过一两回,只是奴婢第一次见到。”

薛翃道:“这样简单吗?”

小全子笑道:“其实还有点他们私底下胡说的,本不敢说给仙长……”声音放低,小全子悄悄道:“如今康妃娘娘算是废了,夏家在宫内没有了人,如何放心,这位夏二小姐是个最出色的,方才仙长也见过了,是不是比康妃娘娘还好看几分?性子自然不用说了。”

薛翃问:“是为了……进宫的事?那为什么高小姐跟她同行?”

小全子抓了抓腮道:“奴婢大胆猜测,也许、也许这高家也会有人进宫呢?”

高家送女孩子进宫?薛翃皱皱眉。

终于来至甘泉宫,小全子已经收敛了笑,恢复了那副恭谨小心的样子。

两名小太监领了薛翃入内,还未进养心殿,突然听到里头传来略有些稚嫩的欢快笑声,是女孩子的声音。

薛翃听清这个声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狐疑不前,却又想快步入内,如此恍神间,脚下踩空了台阶。

幸而有一只手及时伸了出来,稳稳地将她扶住:“仙长留神。”

第39章

薛翃的注意力都在里头那声音上,几乎都没在意扶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觉着那只手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才惊觉。

原来这人正是江恒。

今日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缎服,薛翃一直不明白, 锦衣卫的飞鱼服为什么要这样五彩斑斓,不过在江恒身上,给他阴柔的气质一衬, 却竟不觉着花俏, 反而透出几分风流超逸。

见薛翃稳住身形,江恒才撤手。

他凝视着薛翃恍惚的神情, 说道:“皇上等了多时了, 才要让郝公公去催呢。”

薛翃心情复杂, 也没顾得上在意他方才的小动作:“多谢江指挥使。”一顿之下,却又迟疑地问:“这里头的人, 可是宝……”

不等薛翃说完, 江恒笑道:“是, 里头的人正是宝鸾公主。”

目光相对,江恒早看出薛翃脸上的惊疑,便道:“怎么,知道皇上召见宝鸾公主,仙长很惊讶吗?好了,且请入内吧。”

他后退一步, 很有风度地举手示意。

薛翃微微颔首, 低头拾级而上。

养心殿内郝宜先前已经迎了出来, 见两人说话,便笑眯眯地看着,等薛翃走上台阶,郝宜举手接了一把:“仙长总算来了,差一点奴婢就去请了。皇上方才还说田丰办事不痛快呢。”

薛翃向他一笑,两人入内。

身后江恒回头目送薛翃入内,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养心殿内,正中的长桌上的文房四宝,炉瓶宝鼎一应俱全,但龙椅上却并没有人。

郝宜引着薛翃往右手边的偏殿而行,拐过一重帘帐。

薛翃终于看见了皇帝高挑的身影,身着蓝色的鹤羽暗纹蜀锦长袍,负手而立。

在正嘉旁边站着的娇小的人影,正是宝鸾。

两个人好像都兴致高昂,只是细看的话,正嘉脸上只有两三分的笑意,含蓄中透着欣悦,而宝鸾则是十分高兴,笑逐颜开。

在两人身前的紫檀木圆月茶几上,放着个黄金嵌宝的鹦鹉架子,有一只白色的长尾凤头鹦哥站在架子上,正挪动两只脚走来走去。

宝鸾正拿了个银制的小勺,在给它添加食水,正嘉在旁道:“都说这鹦鹉难养,朕看却是最好养活的,只好别忘了按时给它食水,教它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多嘴,也不闹事。”

宝鸾见这鸟儿的嘴很是尖利似的,便问:“父皇,它会不会啄人?”

正嘉道:“不会,这种都是训练好了的,性子最温顺,再说,人喂养它,就是它的主子,衣食父母,它只要稍有灵性,就不敢胡闹犯上的。”

两人说话之时,那鹦鹉便侧着头,仿佛是在仔细倾听似的,颈子微微伸缩,像是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