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笑,抬手在脸上抚了会儿,终于轻轻地将一张蝉翼般薄的面具小心揭了下来,露出底下如莲花般的容貌。

这人竟正是本该在九江的俞莲臣。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目睹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薛翃还是难掩心头涌动。

她忍不住说:“你、你这样太冒险了。”

相比较薛翃的情难自已,俞莲臣却神色镇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怎能一走了之。”

“你想弄清楚什么?”

俞莲臣道:“你是谁。”他的目光直视着薛翃,锐利如剑。

薛翃转开头去。

上回在镇抚司的大牢,趁着江恒离开的片刻,俞莲臣擒住她的手腕。

当时他问她是否是他的“阿姐”。

薛翃并没有回答。

隔世为人,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他那个答案。

那时候,薛翃留给俞莲臣的只有一句:保住性命,自有后来。

见薛翃沉默,俞莲臣走前一步:“上次的问题,你该告诉我答案了。”

薛翃仍是不言语。

她的身形太过娇小,从他的方向,只看见那似是而非的垂眸,看不到她的脸色。

俞莲臣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抬。

——面前这张脸,是会让所有人惊艳的脸,但对俞莲臣而言,却只是心烦,他想要看见的不是这张脸,对他而言,那个本该不存在的人,才是天上地下,最是难得。

是啊,他心想要一个自己都觉着荒唐的答案。

薛翃被迫抬头,目光同俞莲臣对上。

薛翃本来犹豫,不知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但是目光相对的刹那,突然间有一种情绪漫涌如潮。

眼睛迅速地红了,薛翃道:“你方才……抱我过来,我、想起早年在府里的时候。”

俞莲臣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

薛翃凝视着他,道:“你比那时候,又长了很多,连城。”

泪无法按捺地从眼角滑出,顺着鬓边滚滚而落。

***

早在被押解刑场那日,于万人之中,于万种声音之中,俞莲臣听到那一声久违的“连城”。

他枯寂的心底像是有一点点火星冒了出来。

但是这种事情匪夷所思,怎能相信。

而后,他故意染病,性命垂危,她果然亲自来了。

再后来,他给镇抚司秘密押解江西。

一个本该诛九族的逆贼,竟给特赦了。

世间只有她会为了他的性命,不顾一切。

甚至连江恒都为之惊讶,询问他到底跟她有何牵绊。

俞莲臣当然宁肯相信,和玉道长就是薛翃。

因为这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点希望。

但是……面对眼前这张过分稚嫩陌生的少女的脸,他又实在说服不了自己,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直到薛翃唤道:“连城。”

熟悉的口吻,天地间唯有她能叫的称呼。

俞莲臣浑身的血液突然无端地温热而涌动,令他情难自已。

“阿姐……”凤眸之中有泪光隐隐,俞莲臣张手,将薛翃紧紧地搂入怀中,“阿姐!”

一刻怔然,薛翃却也探臂,在他腰间安抚地轻轻一拍。

太久了,这个拥抱,好像最亲密无间的骨血同胞隔世重逢。

也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历经千年重又回来。

薛翃要竭力自制,才能忍住鼻酸落泪的冲动。

***

日影从凉薄变得温和。

连本来肃寒入骨的北风也好像变得温情脉脉。

墙头的狗尾草散漫而快活地摇曳舞动。

茅草屋顶的石莲花,磊磊而生。

拥抱的瞬间,像是彼此都得到天地间最好跟唯一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俞莲臣才缓缓将怀中的人放开。

冷不防又看见她的脸,却又有些不大自在。

薛翃定了定神,道:“你太大胆了,我听江恒说他们防范严密,而且,若给皇帝知道了……怎么这样冒失?”

是一种半是温柔,半是责备的口吻。

俞莲臣听了,心里反而升出久违的喜悦。

这是他最熟悉之人的语气,每当听薛翃用这种语气“教训”自己,他心里都会有一种隐秘的窃喜。

俞莲臣道:“我回来不仅是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另外,我那些部属,他们本来真的以为我死了,的确是想筹谋行事的,我担心这个,所以才用偷天换日的法子,悄悄地回来阻止。没想到阴差阳错,李逵遇到李鬼。”

薛翃一笑道:“今日刺杀我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俞莲臣摇头:“我本想找机会跟你见一面,只是路上才发现不妥,也不知他们是哪一路的。”

薛翃垂眸,手指轻轻地在唇上蹭过。

俞莲臣暗中看着她的动作,眼前依稀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娇憨的薛大小姐。每当她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这样。

“阿姐……”俞莲臣心头一暖脱口而出,但当目视那张少女容貌的时候,却不禁又有些脸红。

如果是和玉的话,这会儿得叫他大哥,或者叔叔吧。

薛翃抬头。

俞莲臣只得看向别处:“这次,就别回去了,我带你离开京城好不好?”

薛翃愣住。

俞莲臣道:“今日行刺的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都是想置你于死地,他们故意假借我的名义,事情传扬出去,皇帝一定不会高兴。以皇帝那种是非不分的性情,也许还会对你不利。”

薛翃不言语。

听不到她的回应,俞莲臣的心竟有些许慌张,他尽量不去看她,垂着眼皮道:“我不要你回去。我不要你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良久,薛翃才说道:“我得回去。”

俞莲臣猛然抬头。

终于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放你回去。”

薛翃在俞莲臣的手上轻轻一摁。

俞莲臣扫过那支太细嫩的手掌,本能地想甩开。

但那一点温暖的踏实抚落,却又让他舍不得。

“我以为你死了,你也的确是死了,”俞莲臣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只是低低诉说,“我什么也没有了,现在……终于又有了阿姐。我不能再让你出一点事。”

薛翃听出他语气中的隐忍跟担忧。

薛翃说道:“你既然是这样的心意,又怎会不知道,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意。”

俞莲臣慢慢抬头,凝视她的双眼:“那就别回去。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呀,”薛翃慢慢的,耐心地说道:“我还有宝福,宝鸾,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她转开头,咽下喉头的哽咽:“另外,还有薛家。你先前之所以反了朝廷,不也是为了薛家吗?我不想让薛家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亡了,谁害的咱们,我要让他们一点点都还回来。”

俞莲臣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跟双眼:“这种事,谈何容易,一不留神,会把自己搭进去,会再……你最清楚那个狗皇帝不是好相与的,阿姐,别冒险。”

“我知道,我知道,”薛翃握住他的右手,“你放心,这次我会小心行事。”

俞莲臣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走,那我也要留下来帮你。”

薛翃道:“你的身份不能露面,你安稳,对我就是最大的助力。”

“不,”俞莲臣固执地回答,他反手将薛翃的手紧紧握入掌心:“你遭难的时候,我远在千里救援不及,那是我毕生最后悔的事,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离开。”

薛翃道:“那么你答应我,不许冒险。你的命是我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像是我上回跟你说的,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守着。”

俞莲臣点头:“没有阿姐的命令,我不会死。”

薛翃眼中有泪光,却莞尔一笑:“看见你在,我的心也安稳。”

俞莲臣很想再抱一抱她,只是这具身体实在让他……俞莲臣生生克制着,正色说道:“我也是,但我跟你又不同,你除了我,还有别的牵挂,可是对我而言,阿姐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唯一牵挂之人。”

薛翃起身,张手将俞莲臣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