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衣在旁偷看萧西华,却见他依旧的神情雅淡,跟在万安殿内并无两样。

陶玄玉升起法驾,烧了黄纸,开始驱祟。

一时之间,袅袅的香烟气息在殿内散开,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卷动地上烧着的黄纸,扶摇而起,似有灵性一般。

陶玄玉头戴莲花如意的上清冠,身着皇帝所赐的紫色贡缎道袍,道袍上用金丝银线刺绣出郁罗箫台,日月星辰等图案,烁烁威严。

脚踏彩锦浅帮绣云纹的道靴,走罡步上前,从口中喷出一股五方净法之水。

那水宛若甘霖轻雾,飒飒飘落。

陶玄玉道:“奉剑。”

萧西华双手一振,将手中所捧宝剑扔了过去,陶玄玉脚下一旋,拔剑出鞘,同时将剑鞘震回。

萧西华扬手接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重又退回旁边。

陶玄玉手持张天师亲传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剑锋斜挑两道符箓纸,口中念念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说罢,两道符箓纸陡然化作火焰,青烟袅袅,消失于宫内。

不知是否是法事起了效用,还是别的缘故,在殿内伺候的众弟子,以及门口的宫女太监们,均都觉着身上那股慑人的寒气竟无端地减退了几分。

大家彼此相看,都瞧出对方脸上的懵懂惊愕的表情。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陶玄玉做完了云液宫的法事,起驾出宫。

一行人往万安殿而去,迎面却有另一队宫女太监,遥遥而来。

陶玄玉因做法疲惫,人在肩舆之上闭眸养神,并未留意。

倒是对面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

原来这一行人,却是从永福宫内出来的皇太后凤驾。

颜太后坐在高高的凤辇上,远远地瞧着,道:“这是陶天师做完了法事吗?”

身边嬷嬷道:“是啊娘娘,看样子是要回万安殿了。”

颜太后打量着陶玄玉的装扮气质,暗中叹服。

太后原本也有些觉着皇帝对于陶玄玉实在过分礼遇了,但见陶玄玉身着法袍,端庄威严又仙风道骨之态,竟也有种目眩神迷、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也只有亲眼所见后,才明白皇帝为何对于这位天师如此尊崇。

太后叹道:“罢了,假如从此能够解开这云液宫的邪祟之气,倒也是无上功德。”

说了这句,突然心有所动,目光一转,却见在陶玄玉的肩舆左侧,跟着一名青年道士,着深青色的道袍,身量高挑,器宇非凡,手中抱着一柄盘龙纹的长剑。

太后目光晃动,看着那青年道士的眉目,一瞬恍惚。

这瞬间,陶玄玉的法驾已经要转完了,太后问道:“天师身边那个道士是谁?”

嬷嬷不知她指的是何人,还是旁边的伴驾太监道:“回娘娘,天师左侧抱剑的那个是他的大弟子,叫做萧西华的,右侧是二弟子,捧着拂尘的唤作葛衣。”

“萧西华……名字有些熟悉。”

嬷嬷想起来:“娘娘,这不是先前给牵连在丽贵人之死里头的那名道士吗?”

太后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他啊。”

***

太后今日是往含章宫的。

这两日三皇子偶感风寒,太后叫庄妃不必特带他去请安,今日想念孙儿,便亲自起驾前来。

太后凤驾来至含章宫,庄妃自内出外迎接,入了内殿,太后先看过自己的小孙儿,见他虽然白胖可爱,但因为患病,不免有些无精打采。

太后甚是疼惜:“太医怎么说?”

庄妃道:“太后娘娘不必担忧,太医跟和玉仙长都来看过了,说是无碍的,至多两三日就能好转起来。”

“两三日,”太后叹了口气,“大人就罢了,这样一个小小孩儿,如何受得了呀,真恨不得替了他才好。”

庄妃笑道:“这可使不得,要替也是臣妾去替,恨不得太后安康顺遂呢。”

颜太后笑了笑,道:“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自然知道这长辈疼惜孩子的心。”说到这里,便来至外间,问道:“怎么,皇上还没有见过三皇子吗?”

庄妃神色微微黯然,却仍陪笑道:“皇上虽没有特意召见,心里是惦记着的,时常派郝公公送些糕点、玩物之类的东西。”

颜太后道:“难为你懂事。皇上若年青几岁,哀家还能够劝劝他,可如今……”

庄妃见她并不说下去只是摇头,便道:“娘娘何出此言,皇上不管到什么年岁,都是太后的儿子,都是听您的话的。”

颜太后微笑里透出几分深意:“你不懂,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只是这情面是求一次少一次了。”

庄妃不敢再顺着她的话往下,便命人送甜汤上来,又道:“臣妾从和玉仙长那里讨了一个保养的方子,叫做九仙薯蓣煎,用薯蓣,杏仁,生牛乳调制配合,每日空心以温酒调服,妇人用是最好的,可以消痛驱寒,令人肤白体健,骨髓坚牢,青春永驻。臣妾调了两瓶,稍后让人送一瓶去永福宫给娘娘。”

太后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只是这把年纪了,要什么青春永驻呢。”

庄妃笑道:“其他的还只寻常,只要太后身体康健,便是臣妾等的福分了。”

颜太后倒也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又说了会儿,因问起她协理六宫的事,庄妃笑道:“我心性驽钝,不及宁妃心细,也不及皇后娘娘果决,虽然皇上有命不敢违背,却也偶尔偷懒,多赖皇后娘娘跟宁妃处理罢了。”

太后语重心长说道:“这两日孩子身子不适,你不去理那些杂事倒也罢了,只是也不能掉以轻心,皇上心思明镜一般,他下这样的命令,自然有他的深意在,你不可避嫌太过,要插手的时候,一定得插手。”

庄妃道:“是。”

太后一来是为了探望孙儿,二来也是想告诫她这话,如今交代完毕见时候不早,便起驾离开。

颜太后上了凤辇,走了一段,却见前方宫墙边上走来两人,其中一个却正是之前见过的萧西华,另一个,却是和玉,两人且走且说着什么。

太后心头一动:“请他们二位过来。”

太监忙去相请,不多时,和玉跟萧西华两人来到凤辇跟前,向着太后见礼。

颜太后在辇上垂眸问道:“二位这是往哪里去?”

薛翃道:“回太后娘娘,才去了养心殿面圣。”

太后问道:“这个功夫,皇上不是在召见臣子吗?还有空闲?”

薛翃道:“听说先前已经召见过了内阁的几位大人们。”

太后方点头:“叫你去可是有事?”

薛翃说道:“是高家的人来请旨,要我回府一趟。”

太后有些疑惑:“哦?”

“是府内老夫人惦记着,皇上已经答应了。”

颜太后了然,一笑道:“原来如此,皇上这是在成全你的孝心呢。”

太后说了这句,看向旁边那身量高挑的青年道士,却见他垂眸敛眉,不动声色,气质沉静。

太后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盯着西华看了半晌,终究没有出声。

伴驾之人见状,便道:“起驾。”

凤驾再度往前而行,走了半晌,太后在辇上回头,却见和玉跟萧西华已经转身。

太后的目光在那道轩昂端直的背影上掠过,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青年道士的背影,隐隐地竟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第75章

太后回到永福宫, 眼前总出现那道轩昂挺拔的背影。

略有些心神不宁。

不多会儿,忽然有永福宫当差的太监来报, 竟是说起今日内阁里众位阁臣面圣的内情。

因为将近年关, 朝廷也照例要年休, 今日这场御前议政也算是年前的最后一场了,所以有些亟待解决的事都在今日提出。

其他的事情倒也罢了,永福宫太监来报给太后的,却是一件不得不说的。

内侍说道:“今儿高阁老又在皇上面前哭穷, 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太后笑道:“这也是他活该, 将过年了, 谁没有个眼力介,但凡能压下的棘手烦心事都推到年后去, 免得让皇上不喜欢, 他倒是好,选在这大好的日子来哭穷,我要是皇帝, 也轻饶不了他。”

内侍回道:“太后说的很是, 皇上把高阁老斥责了一顿, 说户部办事不力, 只会瞎嚷嚷。”

太后笑:“我说什么来。”

内侍道:“可是有一件很奇怪,皇上骂了高阁老后,阁老突然说起来陶真人为云液宫禳解的事, 还说偌大的宫殿空着不住人实在浪费, 有现成的殿阁如何不住, 何必再造新的。如此之类的话。”

太后敛了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说这种话了?”

那内侍道:“奴婢是跟养心殿门口的人打听的,虽然不是十分真,却也又七八分了。”

颜太后拧眉道:“怎么突然提起云液宫,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高彦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自从端妃之后,云液宫始终是个禁忌,之前的张贵人,甚至康妃,以及最近的丽贵人,这些妃嫔之所以一一倒台,也跟云液宫脱不了关系。

虽然端妃已经不在了,但云液宫却是前所未有的引人注目。

所以太后听高彦秋竟主动提起云液宫,自然惊愕非常。而且如果这内侍所传不错的话,听高彦秋的意思,还是想让人去住云液宫……他是不是疯了,难道不知云液宫是皇帝的心病?这般叫嚣,简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戳老虎的眼睛。

颜太后忙问:“皇上怎么反应?”

内侍说道:“听他们说,皇上没有说什么,最后只让大家都退了。”

颜太后睁大双眼,觉着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

非但是颜太后不能相信,就连才做出这件事的高彦秋,在离开养心殿的时候,也觉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不是走在平整的宫道上,而像是踏在什么云端,亦或者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