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谷咽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说。”

太后倾身,紧紧地盯着他道:“你说。他像谁?”

郑谷喉头又动了动,才道:“奴婢放肆,瞧着他的眉眼,倒像是年轻些时候的……皇上。”

这话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太后盯着郑谷,郑谷却死死地看着地面。今天第一次跟萧西华照面,就吓了郑谷一跳,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太后就来询问他这件事了。

郑谷的心头略有些乱。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皇帝的元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假如还活着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了吧。”

郑谷没办法回答,重又跪在地上:“太后慎言。”

颜太后盯着他道:“哀家没说什么破格的话,当初大皇子才五岁,出城进香路遇山石塌落,事后倾尽人力找寻,尸骨无存,只当是给野兽所吞没……”

说起此事,太后痛心疾首:“后来偏生不知哪里跑来个混账东西,对皇帝说天家父子相克,皇帝自然是不信的,但是……”

那会儿正嘉还年轻,不太信这些歪理邪说,后来又纳了何雅语跟薛翃,后来薛翃先怀了身孕,却又滑胎,竟还是个男孩子,再往后,云液宫事发。

从此后皇帝开始对此话深信不疑,故而之前竟不肯再见太子赵暨的面。

也许正如薛翃所说,有的事情、或流言细语等,皇帝虽然并不笃信,但早就存在了心里,而经过那许多宛若注定的悲剧后,却叫正嘉不得不信。

郑谷道:“娘娘难道觉着……可是这种事,千万不能轻言啊。”

太后眼圈微微发红:“哀家如何不知?当年哀家最喜欢那个孩子,疼到了心坎里去。”

郑谷也觉伤感:“是啊,大皇子从来也最亲近娘娘,又聪明伶俐,无人不爱,娘娘更是疼之入骨的。那次事发后,太后伤心的大病月余。奴婢也都记得。”

太后转头,将眼角的泪渍擦去:“那天哀家无意中见了这萧西华一面,无端端就觉着他甚是亲切,而且容貌身影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皇帝。但是这宫内又有哪个能容哀家说起这些话,偏巧儿在这时候你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郑谷不敢言语,太后说道:“你是皇帝最心腹信任的,哀家也是同样,此事就交给你帮着哀家掌眼。若是咱们疑心胡思乱想,便悄悄地偃旗息鼓,若真的是侥天之幸,那么……”她停下来,有些呼吸紊乱。

太后安稳了一下心神,眼中泪光隐隐,喃喃地只说道:“只盼老天保佑。”

次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从云液宫的宫墙上爬进殿内。

门口有些许响动,殿内的人缓缓抬眸。

等候了一夜的萧西华望着从门口走进来的那道影子,他慢慢地站起身。没有了昨日的张皇失措,惊怒冲动,原本清澈湛明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有些微凉的绝望。

第92章

此时旭日东升,那一抹最初的阳光照着薄薄的晨曦, 眼前便有些朦胧恍惚, 从宫门外徐步而入的那个人,脸色如雪, 并无任何表情。

她走到台阶前, 终于体力不支, 身形晃动,几乎摔倒。

皇帝那边儿自然派了好些内侍宫女护送她回来,只是先前在门口的时候都给她斥退了。

殿内的萧西华本要迎上前去,却不知为何双足像是钉在了原地。

薛翃手扶着膝盖,缓缓地又直起身来, 她呼了口气, 才一步一步又走了上来。

萧西华眼前也慢慢地变得清晰, 他惊愕地发现,薛翃身上穿的并不是她从不改换的那身道服,外头披着的是一袭男人常穿的月白色宽绰鹤氅, 两边肩臂处有深色的刺绣花纹, 定睛细看, 却赫然是金线绣团龙。

这显然是皇帝的衣裳!

虽然早有准备, 萧西华脑中仍是一片晕眩, 那金线的团龙纹如此刺眼, 好像在向他耀武扬威。

这会儿薛翃已经走进殿来, 她看着西华:“怎么在这儿?”

声音淡淡的, 一如既往,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这件皇帝的衣裳,西华一定也会骗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我在等小师姑。”萧西华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看着面前的人,眼角微红。

薛翃道:“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你回放鹿宫去吧。”她语声平淡地说完,迈步往内殿走去。

萧西华看着这张并无什么表情的脸,就在薛翃将从自己身前走过的时候,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小师姑!”

薛翃猝不及防猛然一震,低头看看他的手:“放开。”

“小师姑没有话跟我说吗?”萧西华并不听她的,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违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加大力道。

“你在说什么,先放开,”薛翃皱皱眉,忍无可忍,“你弄疼我了。”

这具身体直到现在,已经撑到了极限。

萧西华才要松手,目光转动,突然发现她颈间有些许浅紫色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伤痕,瞬间揪心。

但是走近一步细看之时,猛地有所领悟,西华脱口叫道:“这是!”

薛翃不知他在说什么,见他仍不放手,便伸手将他推了把:“西华。不要胡闹。”

萧西华浑身冰凉:“说我胡闹?”

薛翃皱眉道:“难道不是?昨儿你擅自闯到甘泉宫去,若不是郑公公有心维护你,你以为自己会全身而退吗?”

“是郑公公维护?”萧西华开始失去理智,“那小师姑呢?”

“你在说什么。”薛翃皱眉,心底却掠过昨日在省身精舍内,皇帝听着外头的响动,似轻描淡写般问她“你说该怎么处置”。

皇帝哪里是问她该怎么处置,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若是她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跟反应,皇帝紧接着下一句就是吩咐郑谷动手拿下了。

萧西华已经进了一次慎刑司,他经不起第二次了。

但是青年道士显然不知道薛翃的苦心:“小师姑、只怕都不知道我去了吧,早就一心跟皇帝双宿双/飞了,小师姑……就这么想成为皇帝的妃嫔吗?!”最后一句,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了起来。

跟薛翃相反的是,此刻萧西华的心底所想起的却是自己在省身精舍内看见的那一幕,自己珍视如宝的人,给皇帝抱在怀中,予取予求,而她好像也极为沉醉。

薛翃的手一动,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西华的脸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动手打萧西华。

西华愣住了。

薛翃这会儿体力虚耗不支,这巴掌只有两三分力气,比小孩子的力道还大不了多少,本来并不会伤到西华。

但对萧西华来说,这一掌,把他整个人都拍在了地上,整个人都给摔成了粉碎。

“为什么!”萧西华红着双眼,匪夷所思地,“可知我很后悔,假如早知道你所图的是这个,我就不会求着师父留下来了!”

说完这句后,西华倒退两步,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薛翃打过他之后便有些后悔,勉强叫了声“西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掠向殿门口。

薛翃抬头看去,恍惚中,在西华的背影身边,还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起初薛翃以为是错觉,仔细再看,却竟然是宝鸾!

宝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是这会儿她直直地看着薛翃,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震惊,愤怒,跟被欺骗后的难以忍受。

薛翃才要叫她一声,女孩子低低说道:“真的像是姐姐说的一样,你对我好,就是想要利用我接近父皇吗?”女孩子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因为生气跟难过,又带着一丝颤抖。

薛翃屏住呼吸:“不是,宝鸾……”

“别叫我!”宝鸾举手捂住耳朵,一边尖叫:“我都听见啦,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恨你,我恨你!你这大骗子!”

薛翃想要到她身边去,安抚女孩子,跟她解释。

但要怎么解释?连萧西华都误会了自己,现在是她的亲生女儿。

***

其实在薛翃离开甘泉宫的时候,永福宫太后所派的人在路上拦住了她,请她前往永福宫叙话。

太后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薛翃也没打算违抗。

出甘泉宫的时候她是乘着銮舆的,于是转道前往永福宫,眼见要到了的时候,小全子抬头看她,以为她会命人停轿,步行过去。

谁知薛翃微微垂着双眸,神情淡漠,丝毫也没有命人落轿的意思。

小全子那即将出口的一句提醒的话便忙也咽了下去。

銮舆到了永福宫门口才落地,小全子扶着薛翃下轿,看着她冷漠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很是忐忑,隐隐觉着仙长身上的气质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永福宫的嬷嬷出来接了,将人请进殿内。

薛翃进殿,仍是向着太后行了个道礼。

座上,颜太后带了三分笑意凝望着她:“和玉,现在是不是该换一种行礼的方式了?”

薛翃道:“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笑了两声:“这不是心知肚明的吗,皇上召幸了你,你便是后宫的人了,见了哀家,是不是不必用这种道家礼节了?”

薛翃道:“太后容禀,一日不还俗,我便一日仍是和玉。另外,在太后看来,是皇上召幸了我,可在和玉看来,这不过是有了一个同修的道侣罢了。”

她的口吻淡然,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道侣?”太后的脸色都变了,她诧异地问:“你在说什么?”

薛翃道:“太后有所不知,道家自有一种男女双修的法子,双修之人,称为道侣。所以在和玉看来,皇上是和玉的道侣罢了。”

太后简直不能置信,她想笑,笑容却有些怪异:“这么说,你觉着不是皇上幸了你,而是你……在跟皇上双修?”

她泰然自若地回答:“太后说的对,便是这个意思。”

好像是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太后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片刻,太后才笑道:“果然是女冠子,行事作风跟常人大为不同,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有些奇了,难道你没打算入宫为妃?”

薛翃微微一笑:“太后好像很在意我入不入后宫,其实对我来说,为妃为嫔,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毕竟后宫处处规矩禁制,就算是妃嫔,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太后笑影一僵:“你指的是?”

薛翃对上太后的目光:“也并没有指什么,只是我到宫内来的这段日子,就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