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丰笑了笑:“师父,这叫我怎么敢说出口?”

郑谷瞥他一眼:“你不敢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田丰又喝了口酒,才说:“这些年来,徒儿心里也有过猜测,方才经过您老人家这么一番提点,突然有些明白了,也许这个局,的确是太后跟皇后联手做的,他们想陷害端妃,从而搞垮薛家,毕竟当时薛将军的存在,一则打压着皇后之父何贯将军,二则,不是有那种传闻吗,说是薛将军拥兵自重,想逼皇上彻查颜首辅跟颜家……唉,这也是薛将军太不会做人的缘故啊,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后宫的主子,还能有活路吗?”

郑谷道:“只是他们没想到,云秀心里还惦记着给同乡报仇,所以假意栽赃变成了真刺杀,太后见状,索性假戏真做,一下子便将端妃跟薛家尽数整倒了。”

田丰道:“是了,说起来,当时云液宫的宫女有好几个,最先叫人去给皇后报信的那个云碧,向来跟云秀不大对脾气,太后处置了云液宫那么多人,这云碧却仿佛没有遭殃,后来听说出宫去了,难道说她是……”

郑谷并没有再问下去,只叹息说道:“田丰啊,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这酒,也喝完了。”

田丰忙道:“我再叫人添了来。”

郑谷示意他坐下,说道:“你说,如今皇后已经死了,其他涉案的人,也多半都不在了,唯一在的是太后,可却是万万动不得了。偏偏皇上现在还想给薛家翻案,若说是云秀自己做的,好像不足以平民愤。那该如何是好呢?”

田丰眨了眨眼:“师父向来是最明白皇上心意的,您的意思是怎么样,徒儿们就照办便是了。”

郑谷说道:“我的意思……是推一个现成的人出来。”

田丰起初还有些惊奇要推谁,但是望着郑谷默然的眼神,田丰突然跳了起来,几乎把桌子都震得动了动。

田丰如见鬼怪般盯着郑谷:“师父,您老人家可别吓唬我。”

郑谷道:“我没有吓唬你。你想想看,当年的事情何其惨烈。皇上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明白端妃的冤枉,也替端妃恼恨,所以先前梧台宫走水,皇上竟然没有命人去救,由此可见皇上的心里还记恨着这件事,且记恨的厉害呢。”

“但是这件事不是我做的!”田丰尖声叫道,“师父,您得给我向皇上禀明啊。”

“皇上什么不知道?”郑谷默然看着他,“你以为这么多年,皇上让你东奔西走做了那么多脏手的事情,是因为什么?”

田丰踉跄倒退,两只小眼睛瞪得极大。

郑谷道:“咱们这些人,都是主子脚下的泥,主子什么时候踩一脚,或者甩开,都是天经地义。”

田丰厉声尖叫:“不,不!”他扑上前,抱住了郑谷的腿,“师父,您不能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送谁?”郑谷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当年若不是你换了我的班,若是我守在主子跟前儿,纵然有十个云秀也靠不了身,端妃娘娘无缘无故遭受那样的折辱,总要有个人偿还,皇后是一个,她已经先去了,你,也得是一个……你之后会不会还有人,我也不知道,就看主子的意思,或者天意吧。”

田丰直了眼睛:“偿还?难道说是……凌迟?不,我不……”

他松开郑谷的腿,踉跄往外要跑,门口却有两名慎刑司的内侍现身,将他拦住。

郑谷并不看他,只说道:“当初早在我离开的时候,就曾告诉过你,让你平日里少做些造孽的事,多积点阴骘,你大概只顾高兴从此可以不听我的话一心往上爬,恨不得一脚把我踹的远远的吧。”

田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郑谷见他渐渐失控,便说:“堵上嘴,悄悄地带走。”

慎刑司的人冲过来,把田丰架住,带了下去。

秋风萧瑟,天气转凉的时候,京城内传出两件奇事。

第一,是失踪已久的大皇子原来并没有死,而是给当日的张天师所救,一直寄养在道观之中,如今已经合浦珠还,天家骨肉团聚。

如今三皇子年纪还小,若无意外,将来继承大统的自然就是这位才回来的皇子赵琮了。

第二件事,便是皇帝下诏让镇抚司,东厂慎刑司联手,重新彻查了当年的云液宫行刺、以及薛家被指控阴谋篡逆的案子。

三司联手很快就有了结论,原来是当年的薛将军手下的何贯,妒贤嫉能,又一向不服薛将军的清正廉明,所以勾结宫内之人,阴谋陷害。

何贯跟田丰两人,皆判凌迟之罪,也算是宽慰端妃在天之灵。

真相大白之后,皇帝追封了薛将军为一等忠勇公,昭烈大将军,立功德碑,建忠勇祠。

薛家满门,得以平反之余,上下皆有追封。昔日但凡是跟随薛将军的将领们,由兵部统计,逐一封赏。

除此之外,皇帝还将北境都郡改名为“薛城”。

***

端妃跟薛家给平反之事,宫内自然也传的沸沸扬扬。

这几年来此事一直都给压着,宫人钳口结舌不能多言,如今端妃的污名终于给去除了,但凡是有些良心之人,自然都觉着是天理昭彰。

然而永福宫内,却又有另外一番不同的情形。

太后看过了那对外的诏书,气的色变道:“‘薛城’?把险要关隘起名为薛城,那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个名姓此爱好,哼!皇帝对薛家的恩顾,真是到达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可见他心里的确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哼,当年如果不是哀家狠心……我看皇帝还得优柔寡断,继续纵容那个薛之梵,最终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嬷嬷劝道:“娘娘不必为这个生气,反正该死的人都不会复生,如今只是平反而已,好歹那威胁颜家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了薛家,何贯也给干掉了,现在兵镇北境的,是那个叫郑玮的,那却是虞太舒举荐的人,就等于是夏苗的人,皇上如今对他十分重用,我看,指不定又事第二个薛之梵。”

嬷嬷道:“娘娘想是多虑了,何况皇上也不是当初给端妃所迷的时候了。”

“不是还有个和玉吗!这个更厉害,”太后皱皱眉,忧心不已,“偏偏她是出身高家,现在高家,夏家,还有个虞太舒联合起来,内阁里几乎要翻天了,皇帝竟也不管。得想个法子……尽快的想个法子才好。”

太后喃喃低语之时,外头有内侍前来,报说:“太后娘娘,宝福公主又不肯进食了。”

颜太后正在气头上,闻言大怒:“她又怎么了?”

嬷嬷忙道:“自打江恒身死狱中,公主就一直恍恍惚惚寻死觅活的。”

太后这才想起来,不禁冷笑道:“有人替她们家翻案呢,她居然一点儿也不高兴吗?之前为了江恒,还跑到哀家这儿求情,真真是看不出,才多大点儿,已经开始自己对男人动心思了,跟她那个狐媚的娘是一个样儿的。”

嬷嬷挥手示意那太监退下,低声劝说道:“娘娘,还是派人去看看的好,如今皇上才给端妃翻案,这宝福公主毕竟是在咱们这里,宫里多少只眼睛都盯着,若是这会儿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会叫人说闲话,皇上那边儿必然也过不去。”

太后拧眉想了会儿,才说道:“真真是不知好歹,死了的不消停,活着的也这般无知。”

正要派个人前去探视,突然又想到:“且慢。”

那嬷嬷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太后说道:“之前宝鸾所做的那件事,做的很好,和玉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她是栽在那个小女孩儿手中,如今眼见情势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倒是可以再让这孩子做一回好事。”

嬷嬷道:“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笑了笑:“不忙,你派个人去探望宝福,顺便儿告诉她,江恒是因为服了和玉的毒才死了的。”

嬷嬷立刻会意:“奴婢遵旨。”

太后满目算计,又含笑说道:“再把宝鸾给我叫来。”

***

这天,宁康宫来人,说是宝鸾公主着了寒邪,病倒了。

薛翃即刻出了云液宫,前往探望。进了内殿,果然见宝鸾靠在床头上,无精打采,神色惶惶。

自从那一次宝鸾骂过薛翃之后,宝鸾再也没有主动前往云液宫,倒是薛翃不以为忤,自打好了后,便时常过来瞧这孩子。

只是宝鸾毕竟不像是之前那样爱说爱笑爱撒娇的模样了,待她也总是冷冷淡淡的。

此时,宝鸾转头见薛翃来了,便一翻身,把被子拉高。

薛翃在床边坐了,轻轻握住她肩头:“公主?”

宝鸾缩着身子,一动不动,薛翃想拿她的手出来诊脉,宝鸾却仿佛知道她想做什么,只管躲着。

薛翃只得说道:“公主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讳疾忌医如何了得?”

宝鸾闷头道:“你又不是真的大夫!”

薛翃道:“那我叫太医来可好?”

宝鸾道:“我不用你管,你别理我。”

薛翃默然,如此半晌,才说道:“皇上下诏,为端妃跟薛家平反了,公主可高兴吗?”

宝鸾并不做声。

薛翃道:“我以为你会高兴些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宝鸾突然大叫,她翻身坐起,瞪着薛翃道:“我母妃又不能活过来了!”

薛翃一震。宝鸾瞪着她,眼中只管流出泪来,却又一翻身趴到,嚎啕大哭起来:“母妃!”

薛翃望着小孩子痛哭的样子,眼中酸胀难当,她上前将宝鸾抱起来,小孩子还要挣扎,却给她不由分说地抱入怀中。

宝鸾给她紧紧地抱着,无法挣脱,而她的怀抱这样温暖熟悉,令人贪恋。可是……

宝鸾泪流不止,叫嚷:“我讨厌你,你对我是虚情假意的,再没有人像是母妃那样是真心地疼爱我们了。”

薛翃道:“是,我知道。没有人比得上。”

宝鸾听了这句,却更心酸大哭道:“我想母妃,平反又有什么用,我只要母妃。”

薛翃难以忍受:“别哭,好孩子,别哭……”

这瞬间,薛翃几乎要向宝鸾承认自己就是端妃。但在她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宫女送了药上来:“公主,该吃药了。”

宝鸾一愣,猛然抬起头来,犹如受惊。

薛翃看着那碗药,目光微动:“是谁开的药方?”

“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薛翃接了过来,顷刻一笑道:“刘太医先前就负责给你看病,这药必然是好的。公主,不如我喂你喝了罢。”

宝鸾看看那药,又看向薛翃:“我……”

薛翃微笑:“喝了药,病才会好。若是端妃看见公主哭的这样,一定会不安生。”

宝鸾的眼中又滑下泪来,嘴唇颤抖。

薛翃舀了一调羹药汁,送到她的嘴边。

宝鸾紧闭着嘴唇,过了会儿才道:“我、我怕苦,你……”她竟不知说什么似的停住了。

此刻薛翃身后那宫女却向着她使眼色,宝鸾流着泪,终于又继续说道:“你能不能,帮我尝尝苦不苦?”

薛翃一怔,然后道:“好啊。”

她捏着调羹,将药汁调转,送到自己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