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道:“她正是不想让江指挥使在东厂受苦,才要一颗丸药送他归西的。”

正嘉笑笑,轻描淡写:“那如果她骗了你呢?”

西华垂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

正嘉道:“其实又何必剧毒,太在意一个人,太喜欢一个人,都是毒。”

他想了会儿:“江恒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朕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世了。”

过了半天,西华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记得。”

“那为什么不早点跟太后说明。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我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

“我……”西华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着她。”

这个答案,没有让正嘉更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望着西华垂首的模样,正嘉道:“那天在养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闯进来,故意闹事,让太后越发留意到你。对吗?”

“对。”西华没有否认,“您想知道原因吗?因为……”

西华的眼前,出现那日在放鹿宫,陶玄玉所说的话。

西华道:“因为陶真人说——小师姑有想做的事情,而这世间只有皇帝,才能够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胸口一阵阵涌动,他笑了起来:“是吗,陶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图。”

西华不言语。

正嘉垂眸望着西华,沉声:“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话刺痛了般,西华猛然抬头对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

正嘉淡淡地:“是吗。”

“你能给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华咬牙,可慢慢的,他激动的神情有所变化,变得坚定:“只要是小师姑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她。”

“太后的命也是吗?”正嘉突然道。

西华浑身巨震,脸色微白。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两个人彼此相对,都没有出声。

顷刻,正嘉咳嗽了两声,他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如此清晰。

“不过,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气,“至少,你让太后欣慰而去。”

西华的眼睛泛红,双唇紧闭。

正嘉却又说道:“但是就凭你方才那一番话,你就不是一个明君。”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华的声音很轻:“小师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正嘉仰头,试图控制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这话成何体统。”

西华笑笑:“是不成体统,但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山上追随小师姑的日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边,如今小师姑既然要留在宫内,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不要一口一个小师姑,她根本不是你的小师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华垂着眼皮回答,“她当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说过,她是我的小师姑。”

“她不是,”皇帝长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牙齿磨着的声响:“她是朕的端妃!纯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华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失望,仍是脸色平静。

正嘉眯起双眼:“你知道了?”

西华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一代明君?还是飞升成仙?”

正嘉胧忪,目光闪烁。

西华道:“也许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样,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纯愍皇后,还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

这话听来十分没有道理,但是,却又仿佛有极大的道理。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乱:“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父皇当然敢,你现在就可以命人杀了我,因为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所希求的。”

西华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也可以废了我,我不惮继承皇位,但拘泥于皇宫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从叔王他们那里挑人吗?据我所知,叔王的世子虽不少,但成器的着实不多,难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给众阁臣?皇室近来的变动着实太多了,民心迟早不稳,您向来自诩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双修,您不会想要在最后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吧。”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胸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鲜血。

郑谷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性冲了出来,叫道:“太子,您别说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头盯着西华:“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儿子,看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实则何其精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听见了吗?”

一声问话,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薛翃。

西华心头悸动,呼吸停顿。

正嘉笑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儿子?这般狠绝的心性,这般顽固的心性。”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侧,默然望着西华。

西华上前一步:“小师姑……”他有点慌乱,方才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别担心,你没有说什么破格的话,”正嘉却淡淡地说道,“朕让她听见这些,是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

西华听了最后一句,脸色大变:“什么?”

正嘉道:“说你毕竟太年青了,你还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动,有一物滚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

西华俯身轻轻捡了起来,打开帕子,瞧见里头是一枚赤色的药丸,他轻轻一嗅,忙又将帕子合上:“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细,跟你上次送去东厂的有何不同。”

经过他的提醒,西华才默然醒悟,低头再看,突然明白过来:这颗药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颗,小很多。

正嘉道:“痴儿,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药,上次那颗,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药!”

西华举着那药,看向薛翃:“小师姑,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薛翃道:“你要是经历过我经历的,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这会儿郑谷递了帕子,正嘉擦过嘴角,将沾血的手帕丢在地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郑谷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说了!龙体要紧!”

“忙什么,难道朕一时就怎么样了?”正嘉道:“太子,你回去吧。内阁辅臣对你赞誉有加,以后,好好地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正嘉点了点郑谷,郑谷即刻会意,走到西华旁边:“殿下。”

见西华没有反应,他才探手,将那颗药丸接了过来。

西华看看正嘉,又看向薛翃。正嘉道:“你放心,听了你方才那些话,她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西华的眉头仍是紧锁着的,郑谷道:“殿下,放心吧,皇上的话,您是要听的。”

终于西华深深呼吸,转身往外去了。

西华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又咳嗽了两声:“你瞧,他对你……如此一往情深。是不是比朕用情至深至真啊?”

薛翃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正嘉道:“朕想怎么样?朕舍不得你,甚至想要……”皇帝目不转瞬地望着薛翃,幽深的眸子里杀机涌动。

但是最终,正嘉只是缓缓出了口气,“罢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过是从流飘荡任东西。你应该明白,朕让你听见赵琮这些话的用意。”

薛翃垂眸。正嘉道:“他的确跟朕不一样,朕再怎么,也以江山在前做考量,但是他,是以你在前。你自然明白,若你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皱眉:“我死,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朕这么说过?”正嘉静静地望着薛翃:“只怕朕说的,恰恰跟这个相反,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薛翃转头:“我曾经相信过。”

正嘉嘴一动,浮现一抹笑意:“是啊,朕看着你现在的模样,不由地有些怀念之前你巧笑倩兮的样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薛翃眼中有些酸胀。

正嘉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好的,别再去想着寻死觅活。或者,你以为你犯了逆天之罪,朕容不得你,或许会迁怒宝鸾、江恒甚至……俞莲臣那些人,你放心,朕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