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衍今天穿了件浅褐色的外套式衬衫,再配上白色的休闲裤和皮鞋,很明快温和的打扮,英俊得让人心颤。

他的出现有些出乎苏晓沐的意料,她抬起头看他:“不是说好不去欢乐谷么?”她说着就接过他手里的伞,身体很自然地退开一步让他进门,自动自觉地换上家居拖鞋。也许他们俩都没发现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熟稔得跟老夫老妻似的。

“你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快到楼下了。”景衍这话说得面不改色,侧头看着她问道:“小尧呢?我给他带了礼物。”

苏晓沐无奈地扬了扬下巴:“喏,在那呢!”可不是嘛,小家伙已经闻声跟着出来,探头探脑好半天了。

“请问这是送给我的吗?”小尧有些别扭地走过来,在景衍面前定定地站着,黑亮的眼眸兴奋地盯着他手里提的盒子,苏晓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包装应该是一款游戏,而且看名字有点眼熟。

景衍颔首,微弯腰跟他平视:“当然是送给你的,自己会装吗?”嘴角的笑虽然淡淡的,可还是被她发现了。

“当然会!我在小宇家玩过的!”小尧连忙点头,想伸出手接过盒子,又很快缩了回来,忐忑地看了苏晓沐一眼,“妈,我可以玩吗?”

苏晓沐拍拍他的肩膀:“嗯,去吧。”等小尧兴冲冲地去了书房,她回过头不期然地对上景衍的视线,又匆匆移开,转身走进客厅,边走边说,“你的记性真好,我一直说要给他买的,却老是忘记。”而小尧只是昨天给他提过一遍他就记住了。

“嗯,刚巧是我名下一家游戏公司的产品,就顺便带过来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景衍随意应了声,虽然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不可寻,不过语气倒是很温和。

她没再搭腔,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就去厨房倒茶,出来的时候发现景衍已经不在客厅,抬眼看过去,书房的门半掩着。微推开门,两父子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游戏,尤其是小尧,显得比平日力还要活泼几分。

他睁大眼睛指着屏幕,好奇地问:“咦,怎么跟我在小宇家玩的不太一样?”

景衍揉揉他的头发,说:“这是新开发的第二代产品,做了一些改进。”

小尧赞叹地“哇”了一声:“怪不得呢,装备好酷!”随着景衍一步步教他破关卡,小尧看他的眼神除了崇拜还是崇拜,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一点儿都不生分。

苏晓沐把目光投向景衍,他府绸料子的衬衣随意地挽到手肘上,白色的裤子直接往地上坐,她都替他心疼,隐约记得他只穿几个定制的牌子,这么一身衣服也够在首都买几个平方米的了,不过想来这个男人应该也没什么金钱概念。

她安静地离开这个只属于父子的空间。快到吃饭的点数,她才重新进去,静静地问:“你在这里吃饭吗?”

景衍一愣,没有马上回答,倒是小尧本来期盼的笑脸有些失望,放下遥控板垂着脑袋嘀咕:“才来一会儿就要走了吗?其实妈做的菜很好吃的说……”

景衍眼眸里掠过一丝犹豫,顿了顿才低声说:“我今天没别的事,可以陪你玩一整天。”其实口袋里的手机不知道震动了多少次,因为明天就是一桩上亿的并购合作案的签约仪式,他居然一次都没有理会过,这样轻忽生意的自己,像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

小尧的脸色立马阴转晴,还不忘回头跟苏晓沐说,“妈,我要吃京酱肉丝。”然后仰着下巴跟景衍极力推销,“相信我,真的很好吃的!”

景衍又笑了:“哦?那一定要尝一尝了。”说着还若有所思地睨了苏晓沐一眼,这反而让她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他和她都知道过去的她厨艺其实并不好,尤其是景衍这种无论对衣食还是住行都有高要求的男人就更加挑剔,能吃过那么一次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好在这十年来,除了养一个儿子,她的厨艺和煮咖啡的手艺都精进了不少。

这样的天气,若是平日只有她和小尧两个人,随便煮点东西就对付过去了,可还有景衍就万万不行。外面的雨还下得很大,她带了伞步行去了小区附设的超市,挑挑选选了半个多小时才结账。

她手里挽着两袋东西,吃力地想撑开雨伞,蓦地,有人握住她的手腕:“我来帮你拿。”也没等她回答就接过东西,她一仰头,看见他单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身材修长,只消一个侧影就能麻痹她所有的神经。

她垂眸掩饰自己的情绪,嘴角勾起和悦的弧度:“你怎么也来了?”

景衍说得云淡风轻:“小尧不放心你,要我一定来看看。”感觉到手里的两袋食材并不轻,他斜眼看去,她的肩膀很瘦削,不,应该说她整个人都偏瘦,就这么一个娇小的女人竟然独立抚养了他们的儿子九年,他被袋子勒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起来,“我们走吧。”

“嗯。”苏晓沐笑笑,没有再说话。

伴着滴滴答答落在雨伞的声音,仿佛有些什么,在蔓延。

后来苏晓沐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景衍吃了两碗饭,而且看表情也没觉着他有多勉强,就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令儿子失望才这么配合就不得而知了。

可转念一想就觉得自己傻,她又不欠他的,凭什么每次见他都得小心翼翼的赔小心呢?她在心里狠狠地教育了自己一番。

小尧兴奋了一上午,吃完饭又勉强玩了一会儿,没多久就睡着了。

景衍从儿子房间里出来,看到苏晓沐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收拾着,将厨具收拾得井井有条,可往日见她,又不觉得有多少油烟的气息,仿佛还只是当年那个爱笑又爱哭的女孩。

他就这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刚才小尧悄悄地在他耳边喊了一声:“爸。”

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不讨厌我了?”他问。

小尧把薄毯蒙过头,咕哝了一句:“是妈叫我喊的。”然后再不肯说话。

他一怔,原以为重遇后他们的关系那么剑拔弩张,他稍显冷情的做法多少应该让她恨上的,现在的情况让他有些意外,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幅画,眸色渐渐加深。

苏晓沐收拾好东西,猛然发现他倚在厨房门前瞅着自己,顿时有些不自在,擦擦手不咸不淡地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听你电话都响了好几回了。”

景衍静默了一会儿,对她说:“可不可以和你谈一谈?”

苏晓沐点点头,冲了两杯茶。

忽然听见他轻声说:“我想为我之前的失礼道歉。”

“啊?”他的道歉让苏晓沐有些愕然。

景衍接着说:“你们的出现对我来说太突然,而我习惯了迅速解决问题,没有考虑太多。”

苏晓沐眉梢微微挑起,捧着茶杯合情合理地说:“没关系,大家说清楚就好,在小尧这件事情上我也有不对,毕竟是瞒了你的。”

“你……当初为什么决定生下小尧?”他和她都知道,那一晚,只是个意外。

他锋锐的眼一瞬不瞬地睨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似的,不许她逃脱半分。

她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色,轻缓说道:“当时医生说我的身体并不适合做流产手术。”

“却更不适合怀孕。”他接着说。

此时此刻,景衍清冷的声音对苏晓沐来说,是至柔的水,也是至尖的刃。

她心里一紧,果然,一切的温情只是假象。

最后,她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说:“那不如你来告诉我,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理由?”

14、感情

天际传来轰隆的雷鸣声,薄凉的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滴滴答答,渐渐地淹没了苏晓沐藏在眼神深处的情感。

他越是这样问,她越是不能表现出什么情绪,因为那是她防御的最后底线。

她偏着头,目光恬淡地看向他,他总是这样冷淡的表情,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半分。可奇怪的是,她每每想起他的时候却都是他笑的模样,微抿的唇线上扬,眼角带着浅浅的笑纹,看了会让人像着了魔般的心悸。

可景衍是个出色的生意人,习惯了将一切掌握在手里,也不允许有任何的不确定跳脱他的预期,所以明知道自己这么问很残忍,他依旧说了出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说清楚比较好。”

苏晓沐将捂在手里的茶杯转了转,锡兰红茶的味道吸入鼻尖,有种可以凝神的力量。

沉默了一小会,她颇为冷淡地笑了笑:“怎么?莫非你以为我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见他抿唇不答便知自己猜的不错,她半晌不说话,掩去心里的苦涩,然后很慢很慢地说,“那我说,现在你只是我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她的话音刚落,景衍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口袋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不知是今天的第几遍了,看来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他并没有理会,看她的眼神有些莫测,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随后站了起来:“说清楚就好,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个会议,至于结婚的日期……你来定。”一如既往地冷淡得仿佛那是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好。”她听见自己麻木地说。

直到他离开,她还是维持同样的姿势,慢慢张开自己的手掌,手心已被瓷杯的热度烫得红了一片,像针刺的火辣辣,也只有那样才能让她清醒,别再奢求那样心硬如石的男人会回报自己的感情。

苏晓沐不知道自己在客厅里坐了多久。

反反复复地在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不过即使是错的又怎么样?她也只能一错再错。

“妈?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开灯呢?”

她一愣,抬眼看去,小尧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怕他摔着,她连忙开了落地灯:“这么快就醒了?”

转而望出窗外,原来已经很晚了,雨停了,没有星星的夜空浮了一层暗红,估计未来几天天气都不会好。

小尧先在客厅转悠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在母亲身边坐下:“妈,爸爸他走了?”说着就软软地窝在她大腿上蜷成一小团。

苏晓沐微颔首,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脸蛋:“嗯,走了。”

他的手拽着睡衣上史努比的耳朵把玩,顿了一下,说:“妈,以后我们要和爸爸一起住吗?”

苏晓沐一怔,难道景衍已经跟儿子说了他们要结婚的事?

她低头看着儿子黑溜溜的大眼睛,轻声反问他:“怎么?你不喜欢爸爸吗?多一个人疼你呢!”依她的观察看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啊。

他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猛点头:“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怪怪的,那么多年他都没跟我们在一起,又忽然出现,快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猛地爬起来,抱着苏晓沐的脖子很认真地问,“妈,我是你和他很相爱很相爱以后生下来的吗?”

很稚气的大人式问话。

“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是啦,没有感情怎么会有你?”苏晓沐点点他的额,回答得很快。她知道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她犹豫了半分,那对小尧的影响就不只一星半点儿的,这个孩子太早熟太敏感了。

况且她也没骗儿子,她对景衍的感情是真的,至于景衍他怎么想的,就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小尧明显地开心笑了笑,又忽的踟蹰:“那……你们当初为什么会分开呢?”

苏晓沐出了一会儿神,显然在斟酌措辞,她想了想才解释说:“那时啊,你爸爸和我都还年轻,觉得彼此性格不合就任性地分开了,然后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到现在再次见面,我们商量了以后又想重新在一起,这么说你明白吗?”她试着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希望儿子能理解,又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

小尧似懂非懂,像猫儿似的在她怀里磨蹭着:“明白了!反正只要不和你分开,有一个爸爸也是好的。”

苏晓沐笑了,什么叫有子万事足?无论如何,儿子始终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她相信一切只会越来越好的。

五月初六,宜嫁娶。

这是苏晓沐跟景衍约定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不过不管是怎么结的,她终究是要婚了。

送小尧到学校以后苏晓沐折回家里,稍微化了个淡妆,又站直身体对镜子里的自己打量了一会儿,藕色的雪纺裙配垫肩小外套,没想到这样的打扮还挺精神的。她抬眼瞧了瞧挂钟,九点二十分,约了景衍九点半来接,时间刚刚好。

在玄关,她扶着鞋柜穿鞋子,包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她以为是景衍,看也没看,一手穿鞋一手把手机搁耳畔:“这么快就到了?请你再等一等,我准备出门了。”

信号好像有些不好,除了沙沙的电流声,什么也听不到,苏晓沐正觉得奇怪,就听见遥远的那一边低语:“是我。”这样醇厚温柔的声音,属于凌子奇。

她的手指轻微一抖,小心翼翼地问:“子奇?你回来了?”

凌子奇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笑道:“没呢,暂时不回来了。”这样的话让苏晓沐的心突突的跳,下一秒他又说,“我想留在这边再深造一段时间。”

“你……”她很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立场,还能怎么样呢?她心里酸酸楚楚的,明知道他的心意,却无以为报。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凌子奇大方地说:“我是打来恭喜你,勇敢地走进婚姻的围城。”轻快的语气没有露出半分的端倪。

这件事,她只给要好的几个朋友发了EMAIL通知了一声,并不打算张扬。

过了许久,苏晓沐苦笑:“恭喜什么?你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问:“真的打算跟着那人一路走到黑?不后悔?”还调侃地补充,“再想哭的话怎么办?我可不在你身边了。”掩埋在他笑意底下的,是无尽的伤,没有人知道,在收到她邮件的那一天他是怎么过的。

“嗯,那我就闭着眼睛往前走。”前面是悬崖也好是大海也罢,她认了。

“傻姑娘!”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三个字,怪只怪,上天让她先遇见的,不是他凌子奇。

没聊几句凌子奇就说有急事挂了电话,却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置,手里的那只小盒子被他捧得温温的,他师兄敲门进来就见他抿着唇一言不发,打趣道:“嘿,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寂寞了吧?都叫你跟我回国了,留在这里做什么?”

凌子奇微勾起唇笑笑:“想留就留呗。”

他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他师兄摸不着头绪,耙耙头发说:“对了,我明天的飞机,你前两天说要托我带什么东西回去的?现在给我吧!”

“不用了,已经无所谓了。”他微倾身,拉开抽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里面去,也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

“耍我呢,臭小子!”师兄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察觉他的异常,最后硬是拉着他出去帮他践行。

这样也好,喝醉了,就听不见,看不到,梦不着,也不用怕思念成了魔。

感情,最喜欢兜兜转转。

苏晓沐收拾好因那通越洋电话而变得沉重的心情,下楼的时候已经迟到很久,景衍的车远远的停在小区路口。

她上车后先道歉:“不好意思,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儿。”

他与她近在咫尺,又沉默着,是以她有些拘谨地双手交叠在膝上,等车子平缓地驶出小区,才听见他静静地说:“以后……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很久,很久,苏晓沐才意会到他的意思。

她默然地看着他深邃的侧脸,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然跃动着,呼吸也跟着乱了。

接下来,结婚登记的手续不算繁复,九块钱,一人一个小红本。

苏晓沐攥着红彤彤的结婚证,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竟然是夫妻了。

车窗半开着,越来越大的风让苏晓沐不得不回过神来,看窗外,马路上的车流渐渐稀少,好像到了郊区。

她愕然地转过身,问身旁一言不发地开着车的景衍:“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景衍没看她,却细心地把车窗调高了一些,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卖了关子:“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等真正到了目的地,苏晓沐又惊讶又感动,嘴张嘴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哽咽着,而他在自己身边淡淡地说:“今天,我和你应该来这里看看的。”

她咬紧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模糊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出神,景衍啊景衍,你这种让人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的本事,真的叫人又爱又恨。

叫我,怎么不爱你?

15、心意

满山郁郁葱葱,微风吹过松涛时有如碧波绿浪翻涌,鼻尖还能闻到树木独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而这里,正是苏晓沐的父母亲长眠的地方。

整个墓园依山而建,此时早已过了清明时节,因此来扫墓的人并不算多,为了显示尊重,他们把车停在山脚下,步行进入陵区。

苏晓沐快步跟在景衍身边,不经意间在出入口附近瞥见卖祭品的店铺,她低头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才意识到少了什么,遂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祭拜的东西。”说着就要往另一边走去。

不过她很快就顿住了脚步,转过眼神,看见景衍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朝她摇了摇头,沉稳地说:“我都让人准备好了,不必再买。”

她的体质偏寒,六月的天,手心还是一片冰凉,一直到他松开自己的手,她还能感觉到指尖留存的余温,也很快明白那个“再”字是什么意思。在上山的入口处,早有工作人员捧着一大束的栀子花,还有御斋坊的糕点和清酒等着他们了。

景衍接过东西,见苏晓沐还在出神,低声提醒她:“你父亲喜欢栀子花,我没记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