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季桐披着毛衣坐在飘窗上等消息,后来天又黑了,她这才觉得饿,抬头发现已经快八点钟,她没心情做饭,起来翻出一袋饼干,回身就看见沙发上扔着一堆照片。

  她过去整理,发现是顾今冬前几天吃完饭忘在她这里的,没人在家的时候被樱桃咬着撒了一地。

  现在都是数码时代了,很少有人再去冲洗照片,只有顾今冬在这方面有情趣。他是个摄影师,说起来真不算什么正经职业,是他上大学的时候自己玩出来的,空有一腔理想,到如今他自己接生意,给网店小杂志拍平面,收入极其不稳定,只有一个好处,认识的人多。

  就比如现在,她收拾的这几十张照片,形形色色,不是客片,看起来是他随手拿去洗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确切地说,是不同的女人。

  一天都过去了,季桐对顾今冬的事早就平静下来,她没必要非和自己过不去。他这种工作天天见年轻漂亮的小模特,这次是让她看见了,没看见的指不定还有多少,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干脆和平分手。

  季桐找了个纸袋,随手把照片往里塞,忽然发现里边还有她自己。照片上的季桐抱着膝盖在飘窗上上网,她其实长得不难看,眼角微微上挑,在老人眼里总有些凉薄不讨喜的影子。但不得不说,顾今冬这角度找得好,夕阳西下的时候,她身后暖暖一片光,看不清正脸,斜后方的角度,头发挽着,无端端有了温婉的轮廓。

  她捏着那张照片看,突然很厌烦,摊开了一张一张找,最后把他拍自己的照片都挑出来,转头全扔了,这下她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她把手机充上电打开,全是顾今冬打过来的未接电话,她昨晚原本想和陆简柔谈事,设了静音,从头到尾都没注意,直到最后被打没电。

  季桐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出神,她在犹豫要不要给顾今冬回一个电话,毕竟躲着逃避没有用,话总要说清,她还没决定好,手机突然又响了。

  “下楼。”贺启诚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平和多了,竟然还略带些疲惫。

  季桐答应了,拿了一件最能见人的外套,又把头发梳起来,干净利落,人也显得有了精神,这才下楼和他一起回家。

  贺家的祖宅在静城最中心的地段,城市的现代化进度与日俱增,后果就是传统的东西越来越少。这几年,市中心的胡同和四合院都少了,皇城根儿脚下自然寸土寸金,留下来的都是轻易不能动的王府宅院或是大家族的老房子,昔日繁华,近百年的院落,如今都各归其主。

  贺启诚和季桐坐在车后排,韦林随身在副驾驶位。

  一开始车里气氛很冷淡,直到她上车贺启诚也没理她,他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文件上。后来车开进市里,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和她说:“回去当着人别胡闹,爷爷病了。”

  季桐心里一下揪紧了,老爷子八十四岁了,她离开家那年他身体就不太好,她问他:“还是心脏方面的问题?怎么不早和我说。”

  他目光忽然有些讽刺,但很快也不想计较了,他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年前查出来的,本来是轻微的脑梗,老人到这个年纪多少有一点,后来秋天的时候摔了一下,不严重,因为这事又去检查,查出来脑部有个肿瘤,他这么大年纪……不能再做手术。”

  季桐这才明白为什么贺启诚轻易让步,他对她从不手软,如果真不想带她回家,她纠缠一星期他也不会答应,原来是爷爷病重,他为了顾全老人面子,总要让这唯一的孙女回去看看。

  她心里越发恨起来,转身盯着窗外不想再和他说话。韦林在前边坐着,他其实不是爱插嘴的人,这时候也没忍住,补了一句:“老爷子不太认人了,您心里有个准备。”

  季桐忍不住,质问贺启诚:“爷爷病到这个地步你还瞒我,你有没有良心?”

  贺启诚扫了一眼韦林,韦林和司机都只看路,不再开口。

  他停了一会儿先处理自己的事,直到他把手上的文件都收起来了才继续和她说话:“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年坚持搬出去,和我说的可是以后不再和家里有任何瓜葛。”

  季桐伸手就想抽他,他一把扣住她的手,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好像早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他盯着她,那目光沉甸甸地扎在她身上,直到季桐自己甩手坐回去,他才继续说:“贺家好歹把你养大了,如今老人病重,你装也给我装出点样子,别乱说话。”

  她气急反笑,过了一会儿低声开口:“让我说好话可以,我也有条件。”

  车子已经开进市中心蜿蜒的小路,两侧还有高大的杉树,路灯打出一地斑驳。贺启诚的侧脸浸在一片晦暗不明的树影里,完全看不清表情。

  他点头和她说:“我知道你这次回来的难处,到家再谈。”

  季桐帮他在家里维系好长孙的脸面,他就替她解决问题,公事公办,一桩交易。

  可惜她眼前这条路明明是她回家的路,多少人庸庸碌碌加班晚归,只求能在这座城有一个家,她却再无归处。

  季桐的目的达成,心里反而不痛快。

  她盯着窗外的街道,上学那几年她天天经过,如今好久没回来,连地铁旁边那排小店都换了新的门面,眼看马上就要到租期了,纷纷挂出大甩卖的牌子。

  她问他:“这条街是不是快拆迁了?”

  贺启诚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头看,口气缓和下来,他看了一会儿才反问:“舍不得?”

  这话只是随口说,可突然像扔进潭里的石子,一下掀起无数旧事。

  车里气氛安静下来,谁也没再往下说。

  那时候也是个冬天,季桐十六岁了,她上的高中搬了学区,离家半个小时的路程,家里不惯孩子,上学都不许派车接送,贺启诚更不会为她网开一面。那年静城市中心的旧路还没拓宽,她早上自己坐车很堵,骑车去反而合适,但她都那么大了,竟然还不会骑自行车。

  偶然的一个下午,贺启诚在家,有空带她出去。家里有老人,处处安静,不让他们胡闹,门口胡同又窄,他就把她送到这条人少的街上,等着下人把自行车推过来。

  季桐想着他是来教自己的,老老实实很听话,可贺启诚只是支使韦林扶她坐上去,他自己看都不看,转身就走。

  韦林很快也松了手,跟着贺启诚回去。这一下季桐重心不稳,直接向右边倒下去,吓得她尖叫,手都不知道该扶什么地方,下意识就喊他,可贺启诚回头扫了一眼,只和她说:“自己学,摔两次就会了。”

  他一贯是这样的脾气,贺家人大多如是,彼此独立地活,不亲热,不过度靠近,哪怕是一家人,什么事也都分得清清楚楚。

  那天他就真的没再出来管她,也不让其他人来看。季桐第一次上车,直接摔破了胳膊,她抱着车把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凭空让所有人看笑话。她心里气得难受又哭不出来,逼着自己爬起来一次一次找平衡,害怕也要往前蹬,没有什么方法,就凭着一股傻劲往前挪。

  最后天太冷,她手都冻僵了,直冲着一排树坑冲过去。她慌乱之下忘了刹车,车头狠狠撞在树干上,人一下就被甩出去了,偏偏那树坑刚浇过水,她直接摔下去就是一身泥。

  那天季桐是真哭了,她摔狠了,下巴蹭破,浑身又脏,她就坐在树坑里不出来,一个人流眼泪,最后哭到风一吹脸上就疼。路过的好心人实在看不下去,过来要扶她,她赌了一口气,就是不让人帮忙。

  她就不明白贺启诚怎么能有这么狠的心,说好了教她骑车,结果就把她扔在这里,撞死都活该。

  季桐一瘸一拐地爬起来继续练,人只要心里认真起来,干什么都事半功倍。到天黑的时候,她还真的稀里糊涂地学会了,掌握好平衡,好歹能骑出一段路了。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也是这么黑漆漆的冬夜。她抹干净眼泪,冷着脸不示弱,自己骑车回去,只有韦林等在大门口,帮她过去推车。

  季桐一句话都不说,发誓再也不理贺启诚,反正他那么忙,如果不是她主动找他,其实彼此也不容易见到。她在心里一路骂,以后绝对不信他说的任何话。

  但她进门之后就看见贺启诚站在鱼池边上等,那么冷的天,他总不会闲得无聊真去喂鱼。

  季桐忽然眼眶一热,但她忍着不开口。

  他走过来看她,伸手擦她下巴上脏兮兮的泥。他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人,但那天他就站在那里,一点一点把她的脸擦干净,什么话也不说。

  韦林看她崴了脚,叫人来带她去看看,跟着来的还有家里老资历的下人宋婶,她嘴快,低声向贺启诚抱怨:“大冷天的,没摔坏也冻着了,您可真舍得。”

  贺启诚当时笑了,回一句:“都是这么长大的,不摔不长记性,永远学不会。”很快他松开季桐,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就是随口说起来的样子,“就是舍不得,我才不去看。”

  她当夜没能睡着,反反复复都是他这一句舍不得。

  如今过去八年的时间,人都长大了,回头再看,季桐不得不感慨于贺家的教育方法,痛苦但绝对有效,她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学会骑车,从此再也不用求人接送。

  她混乱地靠着车窗想过去,很快已经到了黄城胡同,路太窄,车不能开进去,所有想去贺家祖宅的人都要步行出入。

  贺启诚带着她走得很快,家里仍旧是老样子,房子是有历史的,正正经经的四方大院,从正门外就能看见那株庞大的古槐树,这几乎成了这座城市中心的象征,但凡深宅大院都有棵百年大树,遮天蔽日,庇佑子孙。到现在,有的人家院子都没了,可新修的路也要绕开树走,挂上牌子写上树龄,几百年的活文物。

  季桐搬出去的时候当然没有和爷爷坦白,她说的是她大学毕业了,想自己出去找工作,分家独立去了。

  谁知这一走就走了两年,贺启诚不许她进家门一步。

  如今季桐绕过影壁,进垂花门去前厅,她很久没回家,家里人见到她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惊讶,也没有人刻意迎过来。这院子里住的人不论主次,永远不像普通亲戚那么亲密,彼此之间仿佛都隔着那棵树,就算结出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只能埋在地底下,谁也不能拿出来说。

  只有宋婶过来接季桐,她打量着她,似乎总算放了心,轻声说:“老爷子天天惦记您,老和我们说,家里就一个女孩也没留住,不过您长大了,不靠家里才算有出息。”

  季桐再也等不及,要先去看爷爷,但她没走两步又被宋婶拦住,“老爷子休息得早,那边刚睡下,如果明天醒了没什么事,我再带您过去。”

  她有些急了,也没顾忌就开口:“那我去守着,爷爷身边总得陪个人。”

  宋婶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忽然按了按她的手和她说:“您别急,现在有太太照顾。”

  季桐这才站住,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家和她两年前走的时候不一样了,这里已经堂堂正正地有了女主人,而她也有了嫂子,陆简柔是长房长孙的媳妇,按规矩她才应该去照顾长辈。

  贺启诚一直没管她,他在一旁向医生问情况,说完话才走过来。他眼看宋婶的意思,总算开口,“我带季桐去荣楼,她大晚上赶回来也不容易,一片孝心。”

  他既然说话,宋婶不再多劝。

  老爷子住的荣楼风水最好,坐北朝南,过去还有各种讲究,但它并不是真的楼,不过是个叫法。屋外安安静静,只有壁灯亮着,他们刚到小院门口,门很快开了,陆简柔从里边出来,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们别进去。

  “爷爷睡了?”季桐还不死心,家里规矩较真儿,半点不讲人情,但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最想的就是老爷子。

  陆简柔往里指指,小声和她解释:“刚闹了半天,糊涂了,非说打过针不肯再打,我哄了半天才睡着,明天再来看吧。”

  陆简柔抱着肩膀揉了揉,她真是累了,家里老人一病,大家都要跟着熬,何况老爷子是脑部的问题,神志渐渐不清楚了,身边必须有人伺候。

  季桐知道陆简柔也不容易,过去她在自己家里恐怕只有让人供着的份儿,嫁进来才两年,就赶上老人病倒。

  季桐也不好强求,只好和她问情况,陆简柔说着说着近乎哽咽:“你也知道,爷爷过去那么讲究的人,如今不记事,早起还叫我,晚上又忘了。我天天看着太难受,让你哥去想办法,可是医生都说这么大年纪,真做手术也出不来了……”

  贺启诚看她说不下去,摇头示意她别多想,问她是不是太累,让她今天早点回去睡。

  季桐听着心里难过,回身仰脸忍住泪水。

  很快贺启诚叫了宋婶过来守夜,他陪陆简柔回去休息。

  陆简柔被他拉着,临走看见季桐孤零零地站在荣楼门前的树下,那树是桃树,早过了花期,和季桐一样,孤零零只剩影子。

  她终究觉得她可怜,又回来抱住季桐,拍她的肩膀安慰:“你也别太伤心,还不至于。”

  “简柔。”贺启诚眼里再没有别人,喊她快走。

  季桐示意自己没事,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贺启诚。他显然不想陆简柔和她过多接触,季桐越看他那副嘴脸越觉得可笑,非要故意摆出样子,凑在陆简柔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才松手让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