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越从病房门口冲进来一把把我推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我没有她的执念,没有她的愚勇,也没有她敢于牺牲一切的气概。我跌坐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只看到钟越血红着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声音都抑制不住地颤抖:“林乐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吗?我突然觉得他其实并不了解我,我会耍手段,我会耍心机,会装傻,会卖萌,如果我愿意,我也会拿刀杀人。可是她纪尤熙几斤几两?他钟越何德何能?我突然很想哭,但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我没有再回钟越的公寓,只是躲到了家里。几天没见我妈,她一见到我便喜滋滋地凑过来,递给我一个文件袋说:“打开看看!”

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我终于打开了袋子,一份房屋买卖书呈在了我的面前。在我质疑的眼神中,她很得意地跟我解释:“老娘我金盆洗手了,存了这么多年的钱一把拿出来买了这个房,房型地段都还不错吧,要是以后钟家大少爷不要你了,你也好有个地方去…”

她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扑过去抱着她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在我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良久才慢慢地回抱住我,伸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嘴巴无意识地发出低低的吟唱声。

我记得,那是我小时候做恶梦时,她会给我唱的歌。即便那时候我抗拒她的拥抱,却还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她抱着我的温度。

这个世界,原来还有人不会离弃我。

醒过来时,我妈正坐在床尾看着我,见我坐起身,便直接淡淡地开了口:“钟越都告诉我了。”

我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抬起眼皮子,视线紧紧地跟着我:“他跟我解释了,说他当天有些麻烦的事,所以心情糟糕了点,才会对你发脾气。我觉得情有可原,你觉得呢?”

我不予理会,只顾着不紧不慢地往身上套衣服。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儿,然后我妈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老娘到底是怎么生出你这么怪的东西!前几天是谁跟我保证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坚持?胸口拍得多响啊,现在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你啊,就是个笑话!”她斜了我一眼,然后踢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了出去。

我呆呆地看着对面梳妆镜里的自己,然后慢慢地爬下了床。走到客厅,便看到钟越正坐在沙发上,下巴上有一片青色的胡茬,一向注意形象的他竟也会忘记刮。我朝着他慢慢走了过去,他闻声立即抬起了头,张口正想要说话,我及时堵住了他:“我跟你回去。”

车窗外的风景依旧是曾经的风景,身边的人依旧是曾经的人,可是我却没有当初跟他吼跟他叫板的力气。

我什么都不怕,不怕被背叛,不怕被抛弃,我只害怕不相信,如果连相信都不能给予,那么这爱又有什么分量?

04

程程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饿了两天了,不是故意绝食,是压根食不知味。钟越还特意找了厨子来给我做饭,可是我还是兴致索然。

我们没有约在她的酒吧见面,而是一起回到了曾经的高中校园。夜色深沉,只有校园中昏暗的路灯点缀。我和她坐在广场的台阶上,脚下放着几罐啤酒,伸手“啪”地打开一罐,咕嘟咕嘟便下了肚。

然后她说:“我离婚了。”语气平静得跟说“我饿了”一样。

我僵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为什么。她摇着头笑了笑:“好像跟我原来想的不太一样,没有自由了,你也懂我这个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眼见着她又要唱起来,我急忙骂道:“靠!当初是谁跟我说让我祝福你们的?现在你们才结婚几个月啊!三个月都不到啊!你就玩离婚?你以为在玩过家家吗?”

她喝了一口啤酒,斜了我一眼,然后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一本证扔到了我的腿上:“离婚证,好看吗?”

她又一次通知了我,而非求助于我。

我合上那本离婚证,默默地喝起了啤酒。这一次,我什么都不说,每个人只要管好自己的人生就够了,不必旁人来画蛇添足。就像我和钟越僵到如今这样一个地步,我依然不想开口向程程倾诉,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想提及。放在心中,它还是沉重有分量的,挂到嘴边,便轻了。

广场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还有小情侣坐在灯光偏暗的角落里卿卿我我。程程突然骂了一声:“操你大爷的,世风日下啊!想当年我们在这里念书的时候多淳朴!我都不知道小鸡鸡是什么!”

我白了她一眼,跟着骂了起来:“操你大爷的,你装什么纯啊,当年是谁主动要组队去男厕所参观啊!”

她一愣,随后放声笑了起来。

然后她突然提到了坤子,她说:“记不记得坤子有一句特别经典的话,他说‘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现在我真觉得他是个哲学家!”

“他不是一向很经典?”我和程程又聊了曾经许许多多的段子,我们一起笑过奔跑过流汗过的青春过往,像是风,哗啦哗啦呼啸而过。

那晚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很亮很亮的月亮,正静静地俯瞰着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或许在它的眼睛里,我们是愚蠢的,但我们却是鲜活的。

回到钟越公寓的时候,他仍旧在等我,仿佛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我站在门口突然就问出了曾经的问题:“你在等我?”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有光彩流转,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皱着眉头一副嫌弃的口气:“一身酒味,快去洗洗。”说着,便转身要回书房,而下一秒,我却已经走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时间很静,仿佛忘记了要走一般,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真的不乖?”

他的背僵了僵,然后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才沉下嗓音:“对不起,乐遥…”

“是我对不起,给你添乱了…”我抱着他的力度又加大一分,仿佛想要把彼此融到一起去。我的脸埋在他的后背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周围。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窝在沙发上,我缩在他的怀里,听他跟我说起他的小时候,他缺少父爱母爱的成长,他孤身在外的恐惧,还有被他发现的阴谋。

钟董事并不是病逝,而是被蓄意谋杀,这个杀人凶手却是他的亲弟弟,钟越的二叔。他用一种特殊的香料,让钟董事在不知不觉中,中毒身亡。我突然想起某一次去钟越办公室,在未掩好的门外听到他电话里的一句“铊中毒”,还有当初我们一起守灵的时候,他抽血的针。

原来,他一直都独自默默承受着这样的煎熬,而我,非但不能帮上一点忙,还给他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我知道,纪尤熙家里的势力也不小,若不是纪尤熙以命做威胁,他们一定能轻易地击垮钟越。

客厅的灯没有开,只有窗外微弱的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他怀里,借着那稀薄的光,一直一直地看着他,一眼便想万年。

05

钟越终于向二叔摊牌。在钟家老宅,他和二叔对坐在长长的餐桌两头,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我已经找了律师。”

二叔仍旧纹丝不动,一旁的姑姑急急忙忙地站起身:“阿越!你别胡来!他是你二叔啊!”

“那你问问他有没有把我当侄子,有没有把我爸当大哥。”钟越轻描淡写地挑眉,视线一直锁在二叔的脸上,然后轻笑了一声,“姑姑,难道你要护着他不管我爸死得多冤吗?”

姑姑一时哑言,只是缓缓地坐了回去,左右看看两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二叔才抽出一根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才吐出烟圈来:“你到底是太稚嫩,你要告便去吧,我奉陪到底。”说罢,他推开椅子起身离开,只留下已经微驼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中。

耳边是姑姑不断重复着的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钟越揉了揉眉心,疲惫地站起身,牵过我的手便准备走。姑姑突然在身后唤住了他,声音焦急已经近乎乞求:“阿越!最近钟家的事还少吗?纪尤熙的事情现在已经沸沸扬扬,你别再毁了钟氏好吗?好歹它也是你爸一手打下来的江山!”

钟越并没有回头,我只感觉他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快要把我的手腕扭断。我微微挣了下,却仍旧撼动不了他,只得回过头去看姑姑的脸,她的眼中已经隐约有泪光闪现。

车子开到大门外,钟越便踩了刹车,扭过头看着我半晌,才恹恹地开口:“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自己能回去吧。”

我连连点头,打开车门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

已经入秋,即便头顶上艳阳高照,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我伸手抱住了手臂,慢慢地沿着路往回走,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身边的车水马龙,却仿佛都已经不再真实。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了林尚,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他了,可是在这样一个莫名的时刻,他再一次涌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到我听到他那个表哥当着大家的面得意地说出我妈的花名,然后我就失手摔掉了电视的遥控器。他们还聚在一起乐滋滋地讨论着细节,我已经仓皇而逃。林尚在背后追了上来,站在小区外的路旁,有阳光从叶缝中漏下来,斑驳的光点在他那张担忧的脸上跳跃着。

他说:“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无聊?那我陪你出去转转?”

我缓缓地摇头,我说:“是太热闹了,我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热闹,所以,感觉有些不习惯。”

他舒展开眉毛笑了起来:“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我会经常带你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我看着他很久,仿佛时光都凝结成了琥珀,然后我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残忍开口:“可是我不喜欢,林尚,我不喜欢。”

说罢,我便丢下他一人,奔跑向那未知的黑暗深渊。

是的,一个幸福美满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怎么懂得我这样卑微的心酸,若是让他知道我妈便是他表哥口中的人,受伤的不仅仅只是我,还有他们这一家,是我给他们填上了这一个污点。

他不会懂的,没有感同身受过,他绝对不会懂。

就像此时,我由着钟越独自离去,我不会追。他看似幸福美满的大家庭,其实却是狼狈和不堪,在暗处早已长了个巨大的毒瘤,别人看不到,只有自己感觉得到不适。

罗颂扬的电话来得很突兀,我看到名字时还不太想接,可他却连环轰炸,我只得接了起来。他在那头急得快要跳起来:“你怎么到现在才接电话!赶快来学校,祁嘉出事了!”

06

出租车师傅被我催得都快要开QQ飞车了,火急火燎地冲到学校门口,便看到罗颂扬正坐在他的跑车里,闲闲地四处张望着。

我走上前,伸脚便踹了一下车门:“靠!你骗我来的吧!”

他撑着门跳了出来,看着被我踹了印子的车门,心疼地直唏嘘:“老子的车要几百万呢!”说着,又回头看着我,“祁嘉那边在打架,谁有功夫逗你玩!”

虽然我还是跟着他往学校里走,可是对他的话我压根不信。一是因为祁嘉已经请假回家休养了,怎么还会回学校?二是她一个孕妇还想打架?

然而等我到达现场时我就明白过来了,打架的不是祁嘉,而是周律!很久没见的他,如今头发胡茬又长了,差不多又回到当初撞到他时的模样。他正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厮打在一起,祁嘉站在一旁急得手忙脚乱,想上前去拦,刚刚靠近一些又被周律拉到了外面。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祁嘉护着小腹无措的样子,急忙奔上前挤进了混战中,深吸一口气才中气十足地吼了起来:“都给我住手!住手!”

几个大男人压根不理会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很快,我就披头散发地被挤了出来,看着一旁观战的罗颂扬尴尬地笑了笑。不等他回应,我又一头挤了进去,这下可发挥出我的实力了,不管那几个学生怎么拳打脚踢,我哼都不哼一声,闭着眼睛便朝他们扑过去。周律这才看清我,急忙从背后抱住了我,我却不管不顾依旧朝着那几个人踹着飞腿,然后混乱中,我听到“啪”的一声响,鼻子里一股暖流奔腾而下。

周律把我往旁边一推,更狠地和那些人拼到了一起,我整个人还没在罗颂扬怀里站稳,迷离的视线里就看到祁嘉已经扑了上去,声音嘶哑:“周律,你别打了!”

然而气急败坏的周律压根没有留意到她的身形,下意识还以为是对方的人,伸手便把祁嘉狠狠地推到了一旁。

接下来的一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看到祁嘉的身子晃了晃,最后还是没有稳住,踉跄几下就从楼梯上直接滚了下去。伴随着一阵惊恐的哭喊,我看到了她裙子底下汩汩流出来的鲜血,顺着她的大腿一直淌了下来。

在祁嘉进行手术的时候,周律仍旧脸色惨白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发呆,我也半晌没能回过神,只盯着面前雪白雪白的墙壁,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身边的周律突然发出一声像困兽一般的低吼,然后揪住自己的头发埋下了脸。

我的意识这才幽幽地回了过来,扭头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本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开口却是一阵冷嘲:“你真能干啊,你就是这么照顾祁嘉的吗?”

他的身子抖了抖,却依然没有抬起脸来。我笑了笑,然后突然爆发了一般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罗颂扬上前拉住了我,我一嘴血腥味看着抬起头来的周律笑:“要是祁嘉出什么事,你拿你的命都偿还不了!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你!”

罗颂扬把我拖出了医院。

07

医院外的阳光很盛大,却也很凉薄。罗颂扬靠在墙上看了我半晌,见我情绪稍稍缓解些,才跟我说出了原委。

从海南回来之后,周律就消失了一个礼拜,等到他再回来时,便习惯性地去学校找祁嘉。可祁嘉已经请假回家,所以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便找了同学来问。他才刚刚提到祁嘉的名字,那个男生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祁嘉啊!是那个未婚怀孕的女孩子吧,好像被退学了吧。”

周律皱了眉头,还没说话就听另一个男生嬉笑着开了口:“这么不洁身自好,也太浪荡了些吧,还在上大二呢,也不知道跟谁上的床!”

周律的拳头已经在身侧紧紧地蜷到了一起,可他还在努力地压抑着怒火。然而对面的男生却哄笑起来,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然后脱口道:“你不会就是那个男人吧!是不是她自己爬上你的床的啊?哈哈哈…”

周律的拳已经生风一般地砸了出去。

我蹲在地上半晌没动,手无意识地揪着草皮上的青草,有绿色的黏腻的汁液糊了一手心。然后我看到了视线里出现的一双脚,眼光顺着看上去,便是程程惊慌失措的脸:“乐遥,祁嘉呢?”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神对不准焦,只能恍惚地指了指医院的方向。程程直接跑了进去,我这才看到面前的坤子和施维。我抿了抿唇,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地喃喃出声:“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我转身准备领着他们进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上下跳动着,很忐忑,很不安,所有的节奏都乱了一样,因此,我没有看到施维在见到罗颂扬的那一刻,脸色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概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一秒也是万年吧。手术室里的灯终于灭了,大夫一边脱着手套一边朝着我们走过来:“很抱歉,孩子保不住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旁祁嘉已经被推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冲过去,身后便被人猛力地撞开,周律已经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祁嘉的推床旁。远远地看过去,祁嘉仿佛是个玻璃娃娃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被子下的身体是那么小那么单薄,让人看着就止不住心疼。

我仿佛还能记得最开始认识祁嘉的时候,她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即便是小透明一样的存在,却因为有着阳光的折射,闪耀出彩虹的光辉来。她会笑眯眯地跟我说,乐遥你吃早饭了没?我妈妈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她会笑眯眯地看着程程和我吵架,然后轻轻地点评一句,这次还是程程比较厉害。她也会笑眯眯地跟我们说她喜欢的那个男生今天对她笑了一下,好像整个世界都开花了一样。

而如今这个满脸苍白地躺在床上的人,能不能睁开眼对我笑一下?能不能?

我和周律留下来陪祁嘉,起身去送程程他们的时候,才突然看到罗颂扬和施维不在。坤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说:“在门口等会吧,她去洗手间了。”

我想了想问道:“她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点了吧,反正大姨妈是走了。”他低着头无意识地踢着脚边的石头,然后转过身子看向窗外的天。我和程程也相顾无言,齐齐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窗外的天,有不知名的飞鸟倏地划过,随即便了无踪迹。

一行人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便看到了罗颂扬和施维,他们两个站在树荫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正纳闷他们二人怎么会认识,刚走过去,便听到了罗颂扬凶巴巴的声音,仿佛警告施维一样:“不许让林乐遥知道,听到没有!”

施维怯怯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便看到了站在罗颂扬身后不远的我,眼神顿时惊恐起来。罗颂扬也慢慢地转过身,只一个片刻,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便大喇喇地走过来看着我嚷:“等你到现在了,怎么那么慢啊!”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他却已经不在意一般扭开头朝着他的跑车走去。程程这时走到我的身边,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摇了摇头,视线回到施维的脸上,迟疑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跟坤子回去吧,多注意休息。”

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地点了点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仿佛一条平平的线。

08

祁嘉一直没有醒,大概潜意识里也是不愿意醒来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我突然想起我们在阁楼上的那晚,她隐隐约约便觉得这个孩子会抛弃她,她觉得林尚是不喜欢她把孩子生下来的。

原来一开始,她就有所预感。

周律沉默地坐在一旁,仿佛一座压迫的山。我坐过去试图同他说话,情绪平稳下来才觉得把责任全给他也不理智。然而不论我说些什么,他都不予理会,最后我只得随手关掉了灯,准备闭着眼睛休憩一小会儿。

就在那片黑暗中,我突然听到了周律低沉的嗓音。他的声音略微带着一点嘶哑,是长久唱摇滚的效果,听起来仿佛风卷着沙砾一般,他说:“为什么我爱的人在我的身边却只能受到伤害?为什么我明明想保护,却偏偏会连累?”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夜很静,我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他顿了会儿,这才慢慢地说出了口。

他从未跟我们谈及过他的家庭,并非是他没有亲人。十几岁的时候,他还在学校里当叛逆少年,学人家组乐队,翘课去学吉他,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家里的爸爸忙着做小生意,没空管他,只有比他大两岁的哥哥总是劝他,但他还是会拿出自己打工挣来的钱给他去学吉他,只要他答应别再翘课。哥哥一直是优秀的,而他与哥哥相比就是云泥之别。

那次是他翘课去参加一次演出,小酒吧里挤满了人,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期待却又紧张。后来要上台的时候,哥哥突然冒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拖回学校。他一心都扑在了演出上,便急急挣脱了他。后来的事,他都有些记不清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手把哥哥推到了舞台下面,看演出的人那么多,全部挤在舞台旁,哄成一片。哥哥倒在地上,很快又被人群覆盖,他一直没有站起来。

“后来呢?”他停了很久,我这才轻轻地问出了声。

“后来他就一直在沉睡,好像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不愿意醒过来一样。”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忧伤,好像有冰凉的水光在脸颊上缓缓流淌。

此后,一直偏爱哥哥的爸爸便恨透了他,他也因为不敢再面对这个家,背着吉他远走天涯。才十几岁的年纪,已经流浪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出入当地的医院,这么久都只会问一个问题,“植物人还能不能醒过来?”明明知道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用心,哥哥还是会醒过来的,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勇气回家。

后来周律被我劝着回了家,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祁嘉突然睁开了眼。灯没开,依旧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她的眼睛很亮很亮,仿佛苍穹中的星辰点点。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冰冷,带着颤抖:“我还是不会原谅他…”

话音刚落,就有一行晶亮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点燃了这个死寂沉默的黑夜。

Chapter 12.秘密,就是说出来便会摧毁一切的炸弹

01

祁嘉失踪了。

当我在第一缕晨光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空无一人的病床。我本以为她是去洗手间,还担心她才手术结束身体太虚,赶到洗手间却没有她的身影。在病房里等了十分钟,我便开始焦躁难耐,到隔壁护士值班室随便抓了个护士问有否看到祁嘉。

那个小护士惊讶地开口:“我查房的时候还在啊?不是在睡觉吗?”

睡个屁啊!我推开她急忙奔了出去,医院里所有的楼层我都转了个遍,却依旧没有祁嘉的踪迹。接到我电话后赶来的周律和程程,也全都大惊失色。我们谁都不敢通知祁嘉的爸爸妈妈,她流产的时候便听了祁嘉的话没有及时通知,更何况现在她突然失踪。

几个人分头找了一整天后,全都绝望地躺在程程酒吧的包厢沙发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一个个都像死掉了一样动也不动。除了学校和她家,我们甚至想不出她会去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是那个小透明,没有人多留意她一眼。她的爱好,她的喜悲,我竟然通通不知晓。我想到了很多次我们在这个酒吧聚会的时候,大家都闹闹哄哄的,只有祁嘉一个人默默地喝着果汁看着我们浅浅地笑。

程程忍受不了这样的压抑,率先打破了沉寂:“操!她能去哪儿啊!身子那么弱,乱跑个屁啊!”见我们都无力地抬着眼皮看她,她扭头对准了周律,“你大爷的,你不是喜欢她吗?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里?”

周律的眼睛里满是血色,前一晚肯定没有休息好,没想到才睁眼又要面对这样的事情。在程程的质问下,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脸色却苍白得骇人。

在程程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我脑子里仿佛突然有闪电劈过,顿时一片光亮。我猛地站起身朝酒吧外跑去,身后程程的惊叫声渐渐变成一条线,然后逐渐断掉。

这是我第一次去林尚的墓地,山中阴气很重,初秋的凉意在这里仿佛有一种入骨的冷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里,但如果按照程程所说,这里已经没有祁嘉可以投靠的亲人和朋友,那么林尚一定会是最后一个。

我一路拾级而上,有松针上凝结的晨露砸在肩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松针照射下来,仿佛有水纹在微微荡开。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一样,可我明明知道林尚就在路的尽头,只是只要我近一些,他便偏偏要退后一些。我的脑子里突然响起坤子的一句话,他在我和钟越在一起的时候,冷冷地问我怎么对得起林尚。我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大抵也是觉得林尚再也不愿见我一般,所以也不容许我的任何靠近。

可最终我还是看到了他那张笑脸,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永远只能镶在墓碑上。我的视线久久才从他的脸上移开,随即便看到了墓碑旁那一束勿忘我。小小的紫色花朵,那么不引入注意,在花束中也常常是用来当陪衬,可是此时,我却感觉眼中有火在燃烧,烧成一片荒原,绝望却凄厉。

我知道,祁嘉一定来过。

靠着墓碑缓缓地坐了下来,仿佛林尚便靠在我的背后,仿佛还是我们无邪的曾经。我们会背靠背一起在学校顶楼上看夕阳,我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谁谁谁看我不爽,我妈又把话说得多难听,还有程程又跟我和别人打了一架。他很少会回应我,只是轻轻地笑着,然后在我不满意地转过来时,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山间的风很大,我的头发乱七八糟地飞起来,迷了眼,有一种刺痛。然后我看着天边那朵舒展的云,慢慢地解开了脖子上的项链,取下了挂在上面的戒指。尽管还是那么不舍,却还是狠心放在了墓碑前。

终于还是亲手还给了你,从来都是我对你不起。

02

在我收到祁嘉的邮件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我看着那封信突然不知道该哭还是笑,那个看起来柔弱的祁嘉,现在竟然已在千里之外。她独自一人去了外省一个不出名的小镇子,她说曾经听林尚提过,他在那里采过风,说景色很美,有机会一定会再去看一看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他采风的时候原本要带我一起,可我那阵子在和我妈冷战,情绪不佳连累了林尚,最后他只得失望地一人前往。我也记得他回来时欣喜的模样,喜滋滋地给我展示他的照片,然后说下一次一定要带我一起。

我早就把这一切忘记了,可祁嘉却不声不响地背包前往。

我没能把祁嘉的行踪告诉周律,因为他在祁嘉失踪后的第二天,也背上行囊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去寻去了。我相信,他一定会找到祁嘉的,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后来程程对我说起祁嘉时,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想到我们这几个人,竟然是她最犟,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我耸耸肩表示赞同,然后把话题一转,矛头对准程程:“恢复单身的日子怎么样?又开始醉生梦死了?”

她却三两拨千斤,轻而易举便把话题掠过,眼波淡淡地在我身上掠过:“我爸要回来了,若是你敢透漏半点风声,我必让你死亡葬身之地。”

“没想到你竟会怕你老头!”我故作轻松地嘲笑她,谁都知道只要她说东,她老头都从来不会指西的。从前坤子总是一副艳羡的表情,说程程命好,有个既有钱又不霸权的老头,哪里像他早早就没了爹。每逢他这般说话,我便在一旁翻白眼,我连我爹都不知道是谁,岂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