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遥,”他终于沉沉地唤出我的名字,“我还能够相信你吗?”

耳边一阵轰鸣,仿佛无数的蜜蜂正朝我涌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都跟着僵硬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受伤:“你知道昨晚用鸡蛋砸我的人是谁吗?”

“不是那个用香水过敏的顾客吗?”

“是,她用JoyHall出售的香水过敏,但我们的鉴定已经出来了,香水没有任何的问题,”他的咬字渐渐加重,紧盯住我说,“可是她有问题,她是穆覃花钱雇来的演员。”

我倒吸一口凉气,穆覃的手段未免太卑劣,为了和钟家旗下的百货公司竞争,又是偷窃我们的创意出售“秘密”的水母瓶香水,又是找人来蓄意破坏JoyHall的口碑!

“你找他了吗?你去告他!这是不正当竞争!诽谤诈骗!”

钟越并不答话,只双眼眯起,仿佛有一丝迷惘彷徨,良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风吹散了:“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上了他的车?”

小甜瓜在一旁自顾自地追着自己的尾巴嬉戏,小区里有分别的恋人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不知深处的地方有夜猫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听着真哀伤。我是爱哭鬼,在他那样漆黑幽深的双眸中渐渐红了眼眶,我想解释,却又更觉心酸。宋未来手中的那一张张结婚登记资料,这一天我都无法从脑海中拂去。我也想问一问,你为什么和别人结了婚。

“嗯?”他突然又抚摸上我的脸,“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上了他的车?你为什么和他出席宴会?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离他远一点的吗?”

“我…”

“你为什么上了他的车!”他突然将我狠狠推开,浑身的戾气在清冷的雨夜里散出,雨势渐大。突然一阵春雷轰鸣,随即大雨瓢泼,倾盆而下。我抱住受到了惊吓的小甜瓜,稳稳地站定在他的面前,他的眼底有水雾蔓延,我却突然收住了哽咽:“你凭什么要质问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他霍然站起身,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甩在了我的脚下,我随着他的动作看下去,瞬间被雨水浸湿的信封里掉出几张照片,全部都是,我和穆覃。

“黄经理说你和他约会,我不予理会,夏卿问我知不知道你和他走得极近,我始终极力否认,甚至他们怀疑你私自泄露了香水瓶的设计,我都全力帮你撇清!你知道,你知道当时签署承诺书的时候,我甚至不敢轻易下笔!我怕真的是你!如果是你,那我就帮你挡下来,我签个狗屁承诺书!可是你告诉我,这些照片是什么?我这样一意孤行地相信你是不是错的?”

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我整张脸上都是潮的,视线也渐渐模糊,只有一片银白的雨幕。钟越僵硬地站在原地,我却突然笑出声,我说:“钟越,你先问问你自己,然后再来问我好吗?我相信你又是不是错的?我一意孤行地等你是不是错的!”

说罢我决然转身离开,寒冷贯穿了我的心脏,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无穷无尽的雨水砸了进来,疼,真疼啊。

我紧紧捂住胸口,却不料勒疼了小甜瓜,它挣扎着跳了下来,拔腿朝着回头路跑去。我急忙回头大声叫住:“甜瓜!快回来甜瓜!你大爷的跟我回家!”

百米开外的地方,钟越依然站在原地,天地之间弥漫着雨水和雾气,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小甜瓜几步扑到他脚下,打着滚撒娇卖萌,他纹丝不动,只遥遥地望着我的方向。我蹲下身子抓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朝着小甜瓜砸了过去,骂声中已经带了哭腔:“叛徒!你就是叛徒!你要滚就滚远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06】

我和钟越陷入了冷战中。

半个月后,姑姑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好久没有见到过我,约我回钟家老宅吃饭。我的借口统统被她推翻,我只好赴约前往。

自从姑姑谈起恋爱后,女人味愈发浓重,她的头发已经过肩,随意地用一根银簪挽在了脑后。她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我身边的裴叔叔已经将目光紧紧跟随,我抿嘴偷笑,却被姑姑一眼抓到:“乐遥,你偷吃菜了?”

“是呀,我是吃到了蜜糖!”我揶揄打趣,姑姑嗔了我一眼,解下围裙坐到了裴叔叔的身边。

闲话家常间,姑姑还是提到了钟越:“我昨天打电话给阿越让他回来吃饭,这小子一副语气不善的样子,乐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咬着筷子垂首不答,一旁的裴叔叔上前解围:“他们年轻人的事,咱们操什么心?乐遥,别管你姑姑,赶紧吃菜。”

“我又不是很老!”姑姑不悦地发起牢骚,却在裴叔叔带笑的眼神中,渐渐微弱了声音。

真好,女金刚也能化作绕指柔。我帮忙收拾碗筷,裴叔叔被姑姑赶出厨房,他走到我身后招呼我:“喝不喝茶?前两天一个朋友送了我一盒上好的龙井。”

后廊里,月色凉如许。我与裴叔叔并肩而立,气氛却并不尴尬。有虫鸣时不时地响,远风吹来夜晚的气息。

“这地段真好,自从认识了你姑姑,我常往这儿跑,清静。”他低头吹着茶叶,轻轻抿一口入喉,表情安逸,是到了中年后才能够安之若素的坦荡。我想到姑姑,不由得发自肺腑地笑:“所以姑姑才是不同寻常的女人,她仿佛出尘,不沾烟火气息。”

裴叔叔朗声笑了,惊扰了林间一对栖息的飞鸟:“再清丽脱俗的女人,有了家庭,也会变得啰里啰嗦,”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其实男人也一样,再胸怀壮阔的男人,有了心爱的女人,也变得狭隘又善妒。”

他仿佛意有所指,我低头不语,像这一杯茶,浅尝辄止。

回去的路上,裴叔叔送我,我们仿佛忘年好友,虽然年龄悬殊,可与他交谈却轻松愉快,我替姑姑感到庆幸。临到小区门外,裴叔叔坚持要送我到楼上,我笑着打趣:“你们男人很讲究绅士礼仪?”

“不,这纯粹出于真心的关切,”他笑着解开安全带,下车替我拉开车门,“如果有什么万一,阿越可不会放过我。”

得!提到钟越我就变成哑巴,一路沉默寡言,直到他帮我按响门铃。“我妈不一定在家,我带了钥匙。”我低头翻包,试图送他回电梯,正在此时,门开了,我妈骂骂咧咧的声音如期而至:“自己不知道带钥匙啊!老娘我正在敷面膜呢…”话音未落,她突然像咬住了舌头,整个人看不到表情,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看着我妈顶着漆黑泥浆的脸,我尴尬地扯着嘴角:“妈,这是钟越的未来姑父,这是我妈…”

“咳!谢谢你送我们乐遥回来,这么晚了,我们就不送了啊。”她一把拉过我的胳膊,甚至连再见都没说,“啪”地一声甩上了门。我惊诧地瞪大眼睛:“妈!你就这么待客啊?他是钟越姑父啊!”

“对啊,他是钟越姑父,又不是你姑父!”我妈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撂下我的手朝着洗手间走,“我这不是怕自己这副尊容对你影响不好嘛!”

我无语凝咽,掉头重新打开门,裴叔叔已经不在了。

一夜昏睡,是我妈像个准点闹钟一样吵醒了我:“我有事想和你说,一直没碰到机会,现在总算逮到咱俩都在家了,你杜叔叔打算带我去英国,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睡眼惺忪,脑子还回转不过来,半晌我才突然清醒:“去英国?这么突然?”

“也不算突然,早就准备了。”她坐到我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听就火了,拉过被子重新钻了进去,翻个身背对着她冷冷说道:“你都准备好了,还问我什么意见啊?你去就是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半天都没见她有什么动作,我又窸窸窣窣地转了过来:“我说真的,祝你们玩得开心,反正你都忙了大半辈子了,出去见见世面多好!小老太太们都爱出国游!”

她看着我笑了笑,可笑意里却看不出任何的欣喜:“我…可能不回来了,他在那边也有事业,我们打算在英国定居…”

我突然愣住,我妈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不可闻,在她终于沉默的时候,我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要我了?你就这样不要我了?”除了突然,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背叛和伤害!我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里,她占据得太短太短,当我们好不容易能够和睦相处时,她却又要选择抛弃我。

我的眼泪还没飙出来,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不是不要你,怎么会不要你,我想带你走,但又觉得你肯定不愿意…”她突然伸手捂住了眼,肩膀剧烈颤动,整个人无助得像是一个孩子,“你杜叔叔这两年必须要常驻国外,他希望我能过去,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他…”

“你去!你就算跟着他浪迹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拦你半步!”说完我又拉起被子,将整张脸埋进了枕头中呜咽不止。即便心里明白我该支持她的幸福,可是这样的别离,像一个从天而坠的意外,猛烈地砸进了我的心里。尘烟四起,一阵轰鸣。

【07】

我带着金鱼眼去了公司,阿真一看到就打趣我:“晚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惜我无心接招,只能朝她惨烈一笑。

没多久,更惨烈的事朝我兜头而来。欧姐打内线电话找我,我到她办公室敲门而入,桌子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特殊来客,见到我主动打起了招呼:“林小姐,咱们又见面啦!”

说话的人竟是林大平!

我敷衍地笑笑,一肚子疑惑地走到欧姐面前。她面色沉重,将桌面上的一沓资料递给了我。我低头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资料袋里是几张照片,全部都是陈妙言和小九九在老家的合影!

“怎么样?林小姐应该对这些照片不陌生吧?”林大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林先生,您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照片?我知道您喜欢Mia很久了,但这种行为是不是太可耻了一点?”

“可耻?可耻吗?我喜欢她,一分一秒都不能看不到她,你能帮帮我吗?”他歪在沙发扶手上,手里点着一根雪茄,色迷迷的眼睛里浑浊不堪。我忍住上涌的恶心,将照片扔回桌子上:“我帮不上忙,我也不知道你这次来MG是为了什么。Mia的生活照,我想任何一个忠实粉丝手里都会有,我看您是打错了算盘。”

“是吗?任何一个忠实粉丝都知道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吗?”

晴天霹雳当空而下,看着他猥琐的笑容,我又怒又惊,却无法做出任何有力的反击。欧姐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臂抱起,声音冷清:“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妙言,多少钱我都愿意。”他摁灭雪茄,抖了抖宽大的西装站了起来。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欧姐却按住了我的手臂:“乐遥年轻气盛,你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你的要求,我觉得实在是强人所难。这件事,本来就是两厢情愿才可以,我怕Mia会不同意。”

“只要你们松口,她同不同意是我的事,我都不介意她有孩子,她还有什么好挑剔?这世上的男人不都一样?何况她要什么,我就能给什么。”

我愤怒得说不出话,欧姐却并不与我同仇敌忾,僵持之下,她对我叹了口气:“乐遥,你去找Mia谈话,这些照片我们好好替林先生保存。”

“欧姐!”我极力挣扎,却在她不容抗拒的眼神中步步败退。娱乐圈,实在太可怕了,我竭尽全力想要保护好Mia,却没想到如此力不从心。公司好不容易培养出她来接替宋未来,如果走错了一小步,就很可能满盘皆输。

我找JOJO问到了Mia的行程,再艰难却还是要迈开那一步。晚上十点,我在她的单身公寓门外等到了赶完通告的她,她迎我进门,捧一杯热乎乎的牛奶给我:“乐遥姐,什么事啊,电话说还不行?”

我放下牛奶看着她,那么年轻的面孔,眼睛里却有着不合时宜的淡漠,我实在舍不得,她已经历太多。良久,我突然问:“你爱过什么人吗?”看着她诧异的目光,我思忖片刻,补充,“除了以前爱过小九九的爸爸,你现在应该没有喜欢的人了吧?”

“你怎么这么问?”她抿嘴笑着看我,笑容洁净而温柔,国民小妹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她几乎与我们塑造的形象融为一体。

既然无力回天,还是速战速决吧。我把一张扎了紫色蝴蝶结的请柬推到她的面前:“林大平亲自来公司表示他的诚意,他很喜欢你,卡片上有时间和地址,去不去是你的自由。”

我起身要告别,她匆匆忙忙追上来:“如果你想让我去,那当初在电视台楼下的时候,你就该让我上他的车了。乐遥姐,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手里有你和小九九的照片,他知道小九九的身份。”我停下脚步,内心挣扎,“Mia,这件事,公司也很为难…”

“你想把我卖给他?”Mia满眼的难以置信,“他家里有老婆的!”

“我们也不想强迫你,你自己拿主意。”我急急告别,生怕再多留一秒,底气就丧失一分。可Mia却撕碎请柬扔在地上,脸上血色全无:“乐遥姐,我就算一辈子都不唱歌了,我也不会去的。”

我停在玄关,看着她决然的目光,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去把牛奶喝了,晚上早点睡,事态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我们总会有法子的。”

总会有法子的,先睡一觉再说。

【08】

我一睡就彻底昏迷过去。

梦里有Mia泛红的一双眼睛,墨黑的眼珠子,透着隐隐的决意不悔。她不哭也不闹,只那么站着,身形单薄却又固执坚定。突然画面一晃,镜头拉近,Mia的脸又变成了我的。那是十几岁的我,同样的固执和坚决,不哭不闹,只会梗着脖子与这个世界抵抗。然后我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是我在哭吗?可我为什么哭?我的世界从原本的黑白,渐渐变得流光溢彩,我为什么要哭?

梦境冗长,却令人心感凄然。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了眼,那哭声却没有断,隐约是从客厅传来。我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掏了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一个大好的周末就被这样浪费了。

我悄无声息地起床,想去一探究竟,却听到我妈和杜叔叔的谈话声。我听到了我的名字,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

“乐遥不知道,我不能让她知道…”萦绕在我梦里的哭声,原来来自我妈,“绍甫,我们赶快走吧,我怕哪天又碰到了,他肯定就认出我了,到时候乐遥怎么办。她好不容易等到钟越回来,我也放心把她嫁给钟家,可是怎么又出这档子事!老天爷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们!”

“美云,说不定是咱们想多了,”这是杜叔叔的声音,“也许裴知言认不出你了呢?你也就装装傻,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何况他也只是钟越的姑父,打不了那么多照面的。”

“怎么能稀里糊涂过去?他是乐遥的亲爹啊!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啊!这关系要怎么装?我装不了,我真的装不了…我怎么会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到他,我怎么知道老天要这样耍我…”

那抽泣的声音仿佛一根根抽丝剥茧的线,然后一圈又一圈地将我紧紧捆缚住。我渐渐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床上躺下的。血液还在血管里畅快地流着,这是我林乐遥自己的血,怎么会流着别人的血呢?爸爸?我林乐遥怎么还会有个爸爸呢?

天仿佛是瞬间黑下来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里几乎没有一丝光线,我只听到墙上壁钟走动的声音,咔嗒、咔嗒,好像我胸口里的心跳。哦,还有我的呼吸和脉搏,身体真奇妙,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听我妈说是在监狱里,她还请了狱友给我算命,说我大富大贵能嫁进豪门。不是说得挺准的吗?难道我嫁不了钟家?我为什么嫁不了钟家?哦对,因为裴叔叔,因为裴叔叔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我怎么会有爸爸?

小时候镇子里那么多小朋友拿小石子砸我,骂我没爹生没娘养,我怎么会有爸爸?长大开家长会,老师看着我花枝招展香水扑鼻的妈妈蹙眉摇头,我怎么会有爸爸?后来去钟家,长辈开口就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会有爸爸?

我妈一定认错了!她以前有过那么多男人,她怎么会记得是谁?

门外早就没了声响,他们都忘记了屋子里还躺着一个活人。我猛地跳起来,我要去问一问钟越,我要让他告诉我,我和裴叔叔一点都不像,是我妈年纪大了,糊涂了。我不再顾忌我们之间的冷战,只要能打破僵局,我不在乎那个人是我。

我穿反了袜子,鞋带也系了死结,记得带了钥匙,却落下了手机,可我管不了这些,我飞奔下楼,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平湖公寓。就算钟越不在,那我也能一直等,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怎么会有一个爸爸。如果他真是我爸爸,那他又怎么能是我的姑父,我得好好想一想。

司机在我的催促下,火速抵达了公寓门口,我掏出一团纸币,等不及要回零钱,已经夺门而出。白昼渐长,黄昏也透着凄然的亮,平湖公寓里向来清静,因此稍微大一点点的声响,都足够震耳欲聋。风声鹤唳,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在跑到钟越所在的那一栋楼时,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仿佛是电影里的镜头,我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突然眼前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大概三秒,不,两秒,也许一秒都不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崩裂的声音随即而来。我的脑子突然空白一片,四肢发麻,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啃噬而上。周围的人全部一股脑涌了过来,我艰难地跟随上脚步,却在看到地面上那一滩血红时,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那是宋未来的脸,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血泊中散落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我听到有人在念,登记、结婚、新人、离婚这样的字眼时不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理会不了这些,只觉得手脚冰凉,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滚,宋未来的那双眼睛,似乎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有身影朝着我疾奔而来,摇着我的肩膀,似乎还冲我吼着什么。但他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我的脑子里只有轰然落地的重音,像一记猛锤,狠狠地砸进我心里。太重了,所以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震得发麻,没有了任何知觉。

眼前的人影渐渐恢复了清晰,是钟越,我看着他同样悲恸的脸,突然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他的身上。他扶住我的肩,一只手摸向我冰凉的脸,然后张开掌心捂住我的眼睛。他的手同样冰冷,手指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可一开口,原来他的声音更颤抖:“我送你回家,睡一觉就好了,乖,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09】

我躺在平湖公寓的床上,一夜合不上眼睛,仿佛只要一闭眼,就有一道白影轰然坠下。我点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灯,还将白色的窗纱狠狠扯下,我不能看到这些,被钟越硬塞的几口米粥早就吐光了,呕的已经都是酸水。

钟越是天蒙蒙亮时才回来的,窗外已经有了鸟鸣,我听到咔嗒一声开门响,眼珠子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力气坐起身。很快他就走进了卧室,步履匆匆地赶到床边,见我睁着眼,他才迅速收敛住前一秒颓败的神情,打起精神坐到我身旁:“醒了?在等我?”

我不说话,牢牢地看着他。他似乎一夜就沧桑了好多,头发乱了,眼睛里都是疲态,就连下巴上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可即便如此,他看着我的脸还是努力挤着笑容,于是我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干涩地开口说道:“我没睡着,我想你…”

“我陪你,咱们一起睡会儿,听话。”他掀开被子抱住了我,我将脸埋进他带着晨露气息的大衣中,突然就遏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哭不出声响,只有悲痛欲绝的震颤。他紧紧地搂着我,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背脊,手腕上的表在走动,轻微的响声像是催眠的曲调,他的怀里没有白影,困意像一头兽凶猛来袭,我很快陷入睡眠。

醒来时天色已暗,又是一天过去了,钟越还在身边沉睡,却睡得太浅,发出喘息一般的浑浊呼吸。我一天没有进食,肚子里的食物也早被呕干,饥饿张开了血盆大口,我翻身下床,赤着脚朝厨房走去。

冰箱里没有多少东西,他并不在家里做饭,只有几包速食面,还有我当时买的几颗鸡蛋。我打开电水壶烧水,将鸡蛋丢了进去,却等不及水开,迫不及待撕开速食面的包装,张口干啃起来。吃得太急,喉咙被呛住,我涨得满脸通红,又从冰箱里翻出牛奶,打开盖子直接对嘴灌了几口。

两袋速食面下肚,一大盒牛奶一滴不剩,可我还是觉得饿,电水壶里的水开了,我捞出鸡蛋,顾不上烫手,囫囵剥了壳塞进嘴里,上颚被烫出水泡,我含着鸡蛋呜呜哼着,眼泪都冒了出来。

可还是不够,心里仿佛住进一个怪兽,我吃什么,它就吃掉什么,我喂饱了它,可自己还是饿。身体仿佛破了个大洞,空空的,风一吹就呼呼地响,补不上,也填不满。我扔掉鸡蛋壳,席地坐在狼藉的地板上,双膝抱拢,将头紧紧地埋入其中。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呜咽。

钟越站在我的背后,不知道这么站着看了我多久,等到我哭够起身时,他却又装作才睡醒的样子,惺忪着眼睛看着我:“你吃面都不叫我…”话音在看到我狼狈的一张脸时戛然而止,他疾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帮我抹去眼泪和嘴角的食物残渣,目光里透出悲凉的心痛:“你不要吓我,乐遥…”

他的手和脸都已经冰冷,一定是早就醒了的,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朝他伸出手,声音怯怯:“有烟吗?我想抽烟…”

他的眼中有悲痛一闪而过,可他却没有拒绝我,转身从卧室取来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几乎是从他手中抢夺过来,急急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松懈下来靠在冰箱上。他直直地看着我,不管是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我都无动于衷。我将烟夹在指间,弯腰从冰箱里掏出两颗鸡蛋,重新丢进电水壶,按下电源耐心等着:“你也饿了吧,我给你泡点面吧,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不做饭,你就不会自力更生?”

他突然靠过来,低头抵在我的肩上,双臂轻轻地环住我的腰身,呼吸拂在我的脖颈,像是羽毛,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乐遥,我们结婚吧。”

钟声突然静止,却“啪”的一声,我手中的碗滑落在地。

瓷片碎裂,有碎粒从我的脚背上飞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我倒吸一口凉气,缩了缩脚,钟越已经迅速蹲下身去。我的眼睛开始氤氲,朦胧的雾气里,是一幕又一幕的曾经。我捂住嘴失声恸哭,身体因为哭泣轻微地颤抖着,他以为我疼,焦急地仰头询问,却在看到我满脸的泪水时惊住:“乐遥?”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像水花飞溅,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抽身而出,仓皇地跑回卧室,取过大衣套在身上,他在客厅门口拦住了我。我低头换鞋,不敢看他:“我想回家,我妈在等我…”

话音未落,哭声却漏了出来,没有我妈在等我了,她为了我的幸福,宁愿去陌生的地方安度余生,我却自私地以为她只顾自己的安乐。穿反的袜子还套在脚上,系死的鞋带怎么也解不开,我急得狠狠撕扯,钟越蹲下身从我手中接过,三下两下便解开,然后握住我的脚踝,语气低柔:“来,我帮你穿。”

我狠狠咬住嘴唇,眼泪汹涌,当他换到另一只脚时,我终于忍不住往后缩去:“我自己穿,我求求你,让我自己穿,求求你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漫长的时光了,那又长又细的带子怎么系都不对,我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会穿这双有鞋带的鞋,突然耳边响起钟越的声音,沉沉的,直坠向我的心底:“真的对不起。”

求求你了,不要说了,再也不要说了。

Chapter 11.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

【01】

新闻像雪花一样漫天,街头的娱乐小报已经卖断货,宋未来离奇坠楼身亡,警方已经介入调查。相比她的死,更劲爆的消息却是她与钟越的隐婚。欧姐打电话给我,语气小心翼翼:“乐遥,你要不要休一段时间的假?”

“没事,我可以上班。”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未来没有出国,”我波澜不惊,仿佛心死如灰,“她已经精神失常。”

欧姐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最终终是叹出一口气:“这些都交给警方处理,一定会调查处真相的。,只是你,还好吗?”

我突然笑出声音来:“放心吧。欧姐,我不会精神失常,更不会死。”

我每天带小甜瓜去街心公园散步,三天之后,我终于遇到了穆覃。我将牵引绳拴在树上,直面截住他的路:“为什么?”

穆覃愣了片刻,随即了然一笑:“你是指宋未来?”

“是你教唆她来找钟越的,是你害死她的!”

他扶额,反复摩挲着太阳穴,半晌才恍然大悟一般:“我只不过给她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钟越左拥右抱,夏卿和林乐遥,到底谁更胜一筹呢?”

我蹙眉,想不出这照片是从何而来。他却轻笑着摇头:“这张照片很快就会见报,JoyHall周年庆典,钟越弃正妻、携新欢,小三小四齐上阵,到底是风流浪子啊。”

还是中了他的招!难怪当日他威胁我与他一起出席宴会!原来这都是他的连环套!可是,可是那是一条生命!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即便我不喜欢宋未来,即便我仍然介意她和钟越的一纸婚书,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是不是太残忍?我一定要告发他,我一定要让他为他的残忍付出代价!

果不其然,翌日我再度上了头条,照片里的我显然是个弃妇,只有夏卿艳压众人,而拼在一起的另一张图,却是宋未来弯成月牙儿的笑颜。我不忍再看,更不想去看文字里对钟越的嘲讽,这一仗,穆覃还是赢了。宋未来的死,以及各种婚变情变,公司和JoyHall的士气一落千丈,钟氏股票大跌,钟振华突发脑血栓,昏倒在家中。

林大平却趁火打劫,托人送来Mia和小九九的照片,用意不言而喻。这样的紧要关头,如果Mia再陷进去,后果太不堪设想。我问来林大平的私人手机,亲自约他会面,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倒要与他斗胆一战。

在他的公司会议室里,他跷着二郎腿,抽着雪茄眯眼看我:“没想到你这小丫头倒三番两次来挑衅我。”

“你的意思我已经全部带到,但这件事毕竟是她个人的选择,如果她不同意,我们最多也只能解约她,林先生,我已经仁至义尽。”

“可是解约她的话,你们还靠谁?宋未来已经死了,陈妙言才是台柱,你们不会自毁前程,”他放下腿,弹了弹烟灰,露出一口黄牙,“我手里有些东西,你只需要在她的水里撒上一点,也许这件事就水到渠成了。”

我去你大爷!我几乎要拍案而起,可最终还是扬起嘴角,努力一个一个字地挤出来:“林先生,这恐怕有些不妥…”

“我的耐性一直不好,”他揉了揉太阳穴,“最近娱乐圈里又这么热闹,我真想凑凑热闹啊。”

我节节败退,离开时,我的包里装着一袋未知的白色粉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的力量是可怕的。我惴惴不安,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身边来来去去都是等待回家的上班族,我多想和他们一样,就算疲倦,就算辛苦,但至少不用面对这么多丑陋不堪的真相。

肖慎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坐在街角的咖啡屋。等他赶来时,咖啡已经凉透,一杯焦糖玛奇朵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