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人带来了。”

走了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地停下来,大汉朝里面恭敬地说了一声,苏辛眯起眼扫了眼四周。

这里面不像外面看起来这么暗,有隐约的光亮从不具名的地方传来,映衬着靠近佛像的那个女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被森冷的佛像掩映着,显得格外诡谲。

“你出去看好那孩子。”女人声音经过处理,是冰冷的机械双重音。

苏辛不敢掉以轻心,眼前这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对手,也是一个谨慎机敏的对手。

距离不远不近,却还刻意隐瞒了身份。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上有必要隐瞒身份都是不容小觑的。

而这位,显然不单单是因为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才故意不露面,苏辛怀疑的是…这人或许长相很有辨识度,以至于不敢真面目示人。

怕她认出来?或者…这本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人物?

猜测只在一瞬之间,苏辛是有野性的,每每遭逢对手,越能激发她的野性,不过一句话的空闲,她已经想了数种可能,并一一分析排除。

最后还是回归到一个认知上来,这次的委托任务远比从前都要复杂得多,明明只需要处理徐清和柳庭木,现在却因为唐知眠的关系而惹出一堆事情来,真是有点得不偿失。

苏辛在这时候反而生出一股子失落来。

这失落感如同细密不绝的春雨,柔软粘人,却又令人倦怠忧伤。

即便如此,苏辛想,即便如此,唐知眠依然不会属于自己呢。

“你叫苏辛,是么?”女人坐在原地没有动,声音在空旷的庙内回响。

苏辛瑟缩着脖子期期艾艾地应了声:“是…是的。”

“很害怕?”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只不过被毫无感情的机器处理成了略低的杂音。

这里很冷,比外间的夜色还要冷上几分,四面透着风,加上这杂音就分外叫人胆寒。

苏辛便配合着做出更害怕的神色来,却听女人高扬着嗓音问:“你和纪彦民是什么关系?”

纪彦民?

爸爸?

苏辛陡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问她和爸爸的关系?

矮婆的推断没有错的话,这一场绑架不是冲着唐知眠来的吗?

难道不应该问她和唐知眠的关系?

急速行驶的车子在山道上骤然停下,前面没有路了。

男人眉峰蹙起,腕表上显示此时的时间是夜里八点四十。

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朝着幽深难测的深山丛林缓缓逼近。

如一头真正的野兽,浑身充斥着冷沉而压抑的杀伐之气,亟欲救下自己百般呵护着的同伴,是因为有人妄自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丛林越向内走反而草木越稀,唐知眠蓦地蹲下身来,指尖在湿软的土壤上轻轻一按,淡淡的硝石气味,在这草木香气之中,很快被山风吹得毫无印记。

男人深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亮,忽而轻声笑了。

聪明的小姑娘。

不枉费他为此动用了一颗刚布下没多久的棋子。

算算时间,小蚊子现在,应该已经行动了。

柳之桢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了,柳庭木却不是什么好父亲。

唐知眠站起身,指尖在一旁延伸而出的枝叶上不经意地一抹,仅剩的一点硝石气味也彻底消失了。

腕表上的荧光照射着脚下的路,一路向前,他轻悦地发现苏辛埋下的后招颇有大将之风。

章法不一,又像是自行演变过人在受惊的情况下的本能反应,便在你百分之八十有可能踩下的那块土地上设下第二个陷阱。

走出不过五十步,四个烟雾弹,两个触发器,以及最后一根在夜色之中极有可能被忽略的丝线。

墨色的丝线,拥有罕见的坚硬物质属性,藏在同样浓黑的夜幕之中,成了围困敌人的最大武器。

这一路而来揣着的、提着的心,竟如此轻易地平静了下来。

苏辛总能给他惊喜。

这是过去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的收获。

这样的姑娘,她聪颖又懂得适时装傻。

旁人一眼能看清她的所有情绪,却猜不中她藏有多少绝技。

她耀眼得恁般恣意潇洒,仿佛理所当然地绽放给所有人看,又隐藏地恁样狡猾慧黠,任谁也不会轻易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

而他见到了。

蛮横的她。

娇嗔的她。

脆弱的她。

大言不惭的她。

当机决断的她。

语文功底一塌糊涂的她。

却格外擅长见招拆招的她。

这世间本无趣,却因人而生趣。

他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是苏辛,也许就是那个能让他生趣的人。

她这样特别,叫他不觉心动,好似一个天生为他准备着的礼物,拆解礼物的过程已经足够让他爱上这份礼物本身。

而现在,有人动了他的礼物。

男人眸间生寒,夜色中远远可见的寺庙顶端,是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在自寻死路的象征。

“先生他…一个人去了?”欧盛不敢相信地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刘叔,你怎么不跟着去啊!”

刘叔刚配合警方处理好东临会所的事情,又亲眼看着陈德江被羁押问询,这才腾出时间和欧盛通个气,让他那边也不要放松对宋志的看管,毕竟,这圈圈套套一环扣一环,先生吩咐看紧的人,没准儿真的都会在最后关头发挥作用来。

听欧盛语气带着遗憾,刘叔哈哈大笑:“先生许久没有这么杀气凛冽了,我也很想跟过去看的。”

“可惜!可惜啊!”想到之前在西郊巷子的事儿,他也是因为任务在身,没有那份荣幸欣赏先生大显身手的英姿,欧盛泄气极了,“刘叔,其实我想告诉你,先生遇着苏辛之后,好像…”

他一个摆弄拳脚的男人,本来就不善言辞,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才神神秘秘地说:“好像是要醒了,就是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了…”

第七卷 无与伦比的美 第109章 要回来了

寺庙内,天光暗沉,苏辛盯着女人看不真切的面孔,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

“我…我是来赎人的。”

话声轻轻颤颤,别提有多恐慌柔弱了。

她现在确实只是来救苏乐的,如果这女人真和老头子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牵扯,她自然会在将宋志的委托处理完后,亲自去南迦山找他问清楚。

女人哼了一声。

“别装了,你是纪彦民的女儿,那个男人…”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透着深深的憎恶和不甘,“呵,他怎么会把自己女儿养成你这副没出息的德性!”

酸溜溜的,果然是老头子的风流债。

苏辛感到好笑,依然保持着害怕的神情:“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啪!”一道凛冽长鞭挥来,竟在苏辛脚边掠起一阵薄灰!

苏辛呛了呛,眉目渐渐冷凝下来。

“你以为林克杰能有多大本事?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也不会如他所愿站在这里了。”女人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盘算,长鞭在她手里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再再告诫苏辛,跟她装傻充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辛敛了神色:“是你布的局?”

“当然,林克杰早就是过街老鼠了,他那点小算盘还不够我看的。”

“我早就提醒过他斗不过唐知眠的,他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把主意打到你这里,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女人终于大笑起来,笑声经由处理之后,格外难听渗人:“林克杰总算聪明了一回,他叫我来搭把手!你一定不会知道,一个被伤透心的女人一旦恨起那个伤她心的的男人的时候,是会变得无坚不摧的。”

“只要能把纪彦民逼出来,我乐意得很。”

女人边说边步步朝这边走,长鞭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不断敲甩,苏辛不曾想到对方不用枪支弹药,会采用这么原始的武器来跟她对垒,一时也只顾着左右跳蹿躲避鞭打,只隐隐听出她话声中对老头子深恶痛绝的仇恨。

“一码归一码,纪彦民是纪彦民,我是我,你利用我想把他逼出来…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胜算不大呢。”

连她都不一定能将纪彦民找到,更何况是这个女人。

“呵呵,当然不一样,纪彦民和你关系匪浅,我早就查清楚了!”

“至于胜算么…呵呵,半个小时以前,我的人已经传来消息,那个男人…他终于要回来了。”

女人像是已经预料到重逢的画面,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苏辛听在耳里,浑身一震。

“他要回来了?”

不可能!苏辛旋即摇头否定!

自从将“DUSK”随手丢给司越之以后,老头子早就已经游历四海去了,长年累月见不到人,即使知道他现在还在南迦山,却没人能真劝得动他回来。

苏辛永远想不透,为什么纪彦民不肯回来。

不肯认她,也不肯见妈妈。

他是她的父亲,是给了她一半骨血的至亲之人,却以非常规的手段教会她许多技能与本领,便就此将她丢弃一旁,再不肯多看一眼。

如果说纪彦民是狠心的,又不全然将苏辛置之不理,否则,当初在上学的车上睡着了的苏辛,被受了指使的苏家仆佣扔在垃圾堆,辗转流落到“灰”世界时,他又怎么会那样适时地出现?还为她保驾护航,直至矮婆愿意教苏辛许多防身技能为止呢?

但如果当真去歌咏纪彦民对自己多么父爱如山的话,苏辛也决然是说不出口的。世界上哪个爱孩子的父亲会忍心将孩子远远推开,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甚至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呢?

“老头子要回来了?”

司越之刚在花店周围巡查过后,留了几个收买好的流浪乞丐在花店四周不远不近地盯着,便悠哉哉回到酒店准备休息,接到这个消息,也是有些惊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苏辛。

难道北石岭那边有什么意外?

还是苏辛难以处理的意外?

才会让老头子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他立刻着手出发去北石岭一趟,经过酒店大厅时,却遇到了两个有些眼熟的人。

“你这么晚去哪里?”

纪俞宁一边穿外套,一边抓着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被莫小巴一把拉住。

男人头上长出了短短杂杂的头发,仔细一看,那五官原来还算不错的。司越之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看了看,认出这是苏辛曾经提过的小流氓,莫小巴。

纪俞宁回头看着他,也许是他眼底的关切太过真实,让她恍惚以为他当真是爱着自己的,心口没来由地感到酸涩难当。

“莫小巴,救你只是举手之劳,怎么也比不过六年前救过你的那个女人的,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用时时刻刻守着我了!”

“你以为我陪着你,是因为你救过我?”莫小巴有些郁怒,这愤怒来得莫名其妙,快得让他都来不及按捺,就急急爆发了,“你是傻了还是呆了!我莫小巴福大命大,还用得着你来救!”

也就是小半个月前的事情,他替苏辛盯着徐清时,被几个小喽啰盯上,堵在巷口出不去,纪俞宁带着警察过来将他救走,却因为小喽啰手里拿着刀,她护着他时,被划破了手臂。

伤是小伤,血却流了不少。纪俞宁不想去医院,就一直住在酒店里不出去,伤口匆匆包扎过,看样子也很快就可以痊愈,但莫小巴自打那天起,便总是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热情非常,这让纪俞宁又惊又喜,却也清楚地知道,这根本不是爱。

她要的爱,是大哥同大嫂那样,即使天各一方也真真切切挂念着对方的那种爱情。

而不是总要她不要脸面地贴上去,却被他嘻嘻哈哈地敷衍着,也只有为他受了伤,才会额外引出几分真心来。

但真心也仅限于此了吧。

纪俞宁有一双和苏辛很像的眼睛,小巴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曾被这双眼神看得失神过。

此时她看着自己,用这双盈盈动人的眼将他盯着,好似真能穿透他的肉身,看清他那颗连自己都猜不透的心。

“已经很晚了,你不是明天要回公司上班吗?”莫小巴软了语气,像一个体贴入微的男友,将从房间里带下来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早点休息吧,再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再说。”

“不行,要是错过这次,他又要溜了!”纪俞宁却突然耍了脾气,将外套拨开,也把小巴径自推开,脚步急速地往外跑去!

第八卷 未必总相逢 第110章 足够傻

小巴被她没来由的脾气惊到,他第一次见纪俞宁有这么着急甚至…慌乱的时候。

那个“他”是谁?

是一个足以让她失去理智的人吗?

酒店的旋转大门又一次被人推开,带起外间一片撩人的夜色,风吹过他的脸颊,涩涩的,有点疼。

小巴觉得心中很不舒服,为什么这女人会变得这么快?不是一直都喜欢缠着自己不放的吗?就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算他目前确实无法全身心地回应她,可她怎么能就这样放手了?

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毫不留恋地跑走呢?

他猛地醒神,下意识地推门而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红色的骚气跑车,在视野里逐渐成为一道难以捕捉的黑影。

纪俞宁,真的走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从前无数个温存的缱绻绮梦中,她赖在自己怀中的那抹温度一般无二。

可分明又随着风,不知不觉地散去了。

神情恍惚的男人立在门口,身形看上去落寞可怜,司越之踱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问你一件事情。”他笑的时候,嘴角习惯性地一边上翘,看上去格外痞气。

小巴眯起眼,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危险,保持着警醒回道:“什么事?”

“你该不会一直都不知道苏辛和纪家的关系吧?”司越之满意于小巴一瞬僵住的神色,心中有了初步的推断,仍不遗余力地嘲笑道,“你接近纪俞宁,无非是想探听纪家的事情,想探听什么呢?是纪家不肯和苏辛相认的原因或者是纪彦民的下落…再或者,你只是为了泡妞而已?”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巴自认不是这人的对手,也不敢多逗留,转身就要走,却被几个刚从门内走出的男男女女堵住了路,一时也只能继续站在门外。

司越之走上前挡住他,嬉笑着调侃:“其实可以不用费那么多心思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好了。”

“纪彦民和纪俞宁是兄妹,而苏辛就是纪彦民的女儿。”

小巴闻言只是皱眉,并不说话。

司越之心想他果然一早就知道了,便不痛不痒地继续说着:“你一直以为自己守住了大秘密,其实苏辛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现在呆在纪俞宁身边看上去安安分分,其实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到底是听从谁的安排呢?”

小巴心下一阵咯噔,刚想否认,却见司越之缓缓敛了戏谑,眼睛里有淡淡的流光在汇聚。

小巴原本震惊愤愤的情绪也在这淡淡的流光中不自觉地松懈了许多。

“莫小巴,礼尚往来。我把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了,你也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了。”

“什、么、事…”这次的回答比第一次要迟钝得多,原来小巴已经被布下催眠了。

司越之语声一顿,一字一句问他:“你和唐知眠是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问的,是真正的唐知眠…那个已经在六年前彻底消失的唐知眠…”

“我…”小巴眼瞳一缩,嘴巴张了又张,在司越之凝眉紧盯中,正要妥协开口…

“嘟嘟…”一辆私家车从旁边开过,发出的鸣笛声让小巴一下子惊醒!

“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巴意识到自己险些被套话,浑身一激灵,骤然回过神来,冷冷地丢下一句,再也不看司越之一眼,怒气未消地推门离去。

司越之返身走下台阶,迎着月光无声叹气。

全世界都承认的事实,唯有你一个人还不肯相信。

苏辛,我该笑话你太傻,还是庆幸你足够傻呢?

“你别傻了,那个老头云游四海,逍遥惯了,我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他最多就是给我烧烧纸钱,不会真的来救我的。”

苏辛嘻嘻笑着,不遗余力地打击女人的自信。

其实也才短暂几分钟的光景,鞭子一下接一下地甩在脚边,苏辛被逼至一角,勾到地上的石块,避之不及,脚背上被狠狠甩了一鞭子,立刻浮现红肿的血迹。

“嘶…”真狠。

苏辛咧着嘴,忍下疼痛,依然笑眯眯地刺激她:“这位阿姨,我看你一定是喜欢他喜欢得紧吧,所以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他玩这套。”

说着跳开几步,将女人引向光亮处,总算能隐隐见到她的轮廓面貌。

“啧啧,长得也不好看,老头子眼光很高的,你呀,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