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明朗出众的长相,应该也配以明朗出众的性格,他应该是爱笑的,笑的时候唇角勾动,目光璀璨,他也应该是一个温暖的人,会说好听的趣话,会慰藉你脆弱的伤疤。

只是,那样的唐知眠好像被什么给拘囿住了,也许是被杀死了,也许是被埋葬了,如今脱落而出的,辗转流落到这个深山野林里的唐知眠,掩藏了全部真实的情绪,变得格外敏感,甚至多疑。

她送过去的三餐,他并不会立刻吃,而是在她主动尝过之后,才会面无表情地食用。

他呆在她家里,看似安分,实则总是在打量些什么,让茗桑每每都有种被窥探的羞赧。

他有时候也会出去走走,但不会走很远,只在附近的园子里逛逛,偶尔还会摘一些花回来,虽然那些花是隔壁家种的,茗桑晚上还得去跟人家赔不是。

他几乎不会主动说话,除了曾将他的名字告诉她之外,这几天下来,他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十句。

分明是奇奇怪怪的人,茗桑却对他充满了兴趣。

她现在清晨出门采桑,饭后去集市上买些日常用品,或者忙些家务,多余的时间里就会坐在唐知眠身边,掰着手指和他分享自己遇到的好玩的事情。

唐知眠有时候会看着她笑笑,多数的时间他依然只是一个人在发呆。

茗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能陪着他,用她最大的耐心和柔情去陪着他。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无声无息地延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外面又来了一行人,听他们的介绍,说是做什么电视节目的时候,同事走丢了,所以进来找人。

茗桑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唐知眠藏好。

“唐知眠,你听我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你就算不回答也可以点头摇头知道吗?”她紧张地按住他的肩膀,边说边着急地伸头朝外看去。

她真怕那些人会将唐知眠带走,他明明在外面过得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将他带走呢?

如果他在外面生活得很幸福,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呢?

茗桑坚信,唐知眠一定是被什么人欺负了。

现在那些人还大言不惭地来找人,肯定是想将唐知眠带回去继续欺负!

拉瓦族的姑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她们用情至深,要么不爱,要么深爱。她们会用自己最柔软的心,却接纳她们爱上的人,终此一生,永不后悔。

茗桑自以为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接收到许多先进开放的思想,她不喜欢包办婚姻,也觉得全族上下没有什么出色的男人能令她动心,她觉得自己更喜欢自由,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山野间唱歌、休憩,追逐一份心灵上的放纵。

因而她也不会知道,当有一天,来自山外的唐知眠,闯入她心里时,一切的自以为就变得很微不足道了。

比如现在,她急切地想要将他藏好,她私心里,希望唐知眠能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没名没分也没关系,只要能让她每天见到他,就足够了。

她拉着他往地窖里走,边走边提醒:“如果我没有叫你出来,你就好好躲着,知道吗?”

唐知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一种茗桑看不懂的眼神盯着她。

茗桑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然干嘛一直这么盯着人看?要是平时,她还有闲情调戏他几句,现在她只想快点把他藏好,免得那些说是来找人的人将唐知眠带走!

第十四卷 善恶终有因 第255章 别爱上我

“你叫茗桑是吗?”唐知眠勾唇笑,这笑容是她想象过的,带着一丝痞气,却泅着流淌的温暖。

“是呀,不对,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快下去,在地窖里先藏几天!”茗桑弯下身,用力将地面上的圆形石盖子推开。

石盖很重,往常都是阿爹来搬的,细胳膊细腿的她费了不少力气,双手都要麻木了,总算过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来。

茗桑扭头催促:“快过来吧!里面有食物,也有通风的口子,保管你能白白胖胖等我来接你!”

“我会回去。”

他并没有动,目光从她头顶掠过,望向天边的一朵孤云。

茗桑心头狂跳:“你要回哪里去?”

唐知眠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低声道:“我会回去,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回来。”

“你不怕又被伤害吗?”茗桑气得大吼,“你要是过得很好,怎么会这么不开心!你看你,都不笑!你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

他被她气呼呼的语气逗笑,明朗的笑容,像是融化山顶常年堆积的雪。

“要是我还是我,我兴许是爱笑的。”

茗桑点头:“我就说你不应该这么闷的。”

唐知眠返身往屋里走,双手枕在脑后,一瞬间,褪下沉默的外衣,露出内里落拓洒脱的真实模样。

茗桑气得原地跺脚,还是追上了上去:“那你还要回去?你傻吗!”

唐知眠笑笑,停下脚步看她:“很多年前,我遇见过一个人,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后来,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很多年后,我与她重逢过,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而那之后,我又一次变成了另一个我。”

“我需要拿回很多东西,包括名字,包括身份,包括她。”

茗桑咬着牙:“可是,人生总是会有不如意的事情,你就不能忘掉那些,然后重新开始吗?”

“不能,”唐知眠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令茗桑心酸的温柔,“此生唯一的眷恋,我已经送出去了。”

“所以,茗桑,别爱上我。”

男人迎风而立,凌乱的发丝被吹动,露出一双明锐冷清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既然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临,就要果决地推拒。

这个纯粹的少女送来的爱恋,他消受不起,拒绝她,好过拖延敷衍地给予她盲目的希望。

茗桑避开他的眼神,低下头,手掌在腿边握紧,好半天才喃喃怒骂:“你…真是王八蛋…”

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在独处的时候和她说这么多话,每一句都低缓动听,不像是在聊天,更像是对着大山神明发誓。

他告诉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

因此,他希望她不要以爱之名阻拦他。

她不用抬头,也能知道,他一定是笑着说的。

原来啊,他确实是温柔的,却也是最无情的。

皖北别院。

日子好像突然慢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有专人伺候,苏辛得到很好的照料,身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和苏乐打过电话,确认他现在和欧盛相处得很融洽。

“姑姑,你是不是和米西米西度蜜月去啦?”小鬼头总是有些超前的想法,贼兮兮地用气声问她。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欧盛叔叔,但是那男人好像脑子里天生没有什么浪漫细胞,居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苏乐少爷别瞎想,先生和夫人是去做大事的。”

切,在他看来,能将彪悍的姑姑嫁出去才是最大的事情。

苏乐等了半天没听到苏辛回答,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正要再问,却听苏辛笑了一下:“小孩子家家哪里那么多心思,假期作业做了没有?”

她刚才居然被问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这里的生活悠闲自在,她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就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像是豢养一只金丝雀,任由她在漂亮的囚笼里磨平棱角。

然而,她哪里会这么听话呢?

苏辛忽悠了几句,把古灵精怪的侄子应付了过去。

转而联系疗养院,院长亲自接的电话,说母亲苏梦兰又出去做志愿活动了,白天比较忙,晚上也很早休息,等结束之后会给她回电话。

苏辛知道母亲这些年来一直热衷于慈善志愿活动,说是希望多积累些善德,保佑苏辛一生平顺。

女人忧愁了一生,从未为自己谋过什么,毕生的精力都花在应付苏家里的争斗,难得脾气温顺,始终没有焦躁动荡。

至于积善行德什么的,苏辛并不相信这个,做人问心无愧就好。但既然可以让母亲打发时间,只要不影响身体,多参加些集体活动也有利无害。

“那您让她记得给我回个电话。”苏辛依然有些不放心,强调了几遍之后才挂了电话。

房间里很安静,就她一个人,躺久了也累,苏辛披上外套准备去楼下逛逛。

打扫的阿姨刚走,厨房里留了早餐,苏辛随便吃了几口,便到院子里晒太阳。

冬天实在是一个容易令人犯懒的季节,尤其是这样出了太阳的天气,和风暖阳,院里的风铃木开得旺盛,遮住大半的天空,只能隐约看见那流走的云层,慢慢地变化出各种形状。

院子里有藤椅,苏辛躺下来,抬头看着花,看着天,不知道这样的平和究竟还能停留多久。

她身周的一切都是慵懒的,反而是那个人渐渐忙起来了。

年关将至,无论是唐氏还是夜之门,都需要他主持坐镇,她有时候也会想,既然他不是唐知眠,那么真正的唐知眠究竟是为什么被替代了呢?

家族内斗?雪藏保护?还是他动用了手段想独占唐家?

好像都说不通,以他的本事,赚钱的方法比比皆是,唐家根本不够他用的,然而为什么这么巧谁也不替,单单替换了唐知眠?

那个雪夜里笑容明亮的少年,会同意这样的安排吗?

云层飘远,日光更亮了,苏辛抬手遮住眼睛,避开刺目的光线。

她有些想不起童乔的样子来,可仍记得当初在北石岭见到他时,他对答如流,思维正常,似乎智力没有问题。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童乔必然是失忆了,至于是人为还是意外,这大概是唐家内部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

那个人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从未主动解释罢了,因为她从未怀疑,所以他的顺其自然反而像是推波助澜。

“怎么不进屋?”男人低沉的嗓音落在耳侧。

苏辛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居然又睡着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身上还披着未褪尽的寒意,伫立在光芒之中和她迷蒙的眼神对看了会儿,俯身将她抱起。

起身时眉头微蹙:“瘦了。”

第十四卷 善恶终有因 第256章 我真的没有名字

苏辛也不反抗,乖乖地依着他,只是在他准备抱着她进屋的时候摇摇头:“我想在院子里。”

他颔首:“也好。”

挨着她一起躺进藤椅里,男人天生长手长脚,藤椅显得拥挤,苏辛抵着他的胸膛推了推:“你过去点儿。”

谁知他像是没听见似的,不仅没有移开,反而挨得更近,苏辛几乎半边身子都和他紧密相贴,这下子她连脾气都没了,扁着嘴用盈盈动人的眼睛盯住他。

他失笑,反而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带笑的眼底幽深,映出她沉静的小脸。

“阿辛,不气了,好不好?”

嗓音醇暖,带着诱哄和讨好,她看得仔细,没有错过他眸光中一闪而逝的不安。

苏辛忽地怔住。

印象中,无论是初认识的他,还是相恋以来的他,他总是能精准拿捏好一切走向,像个掌控全局的神祗,俯瞰人间的悲欢离合。他从容潜定,心思敏锐,无论面对怎样的局面,他总能稳持地面对,何时有过不安?

她想起哮喘发作那会儿,他坐在她面前,用近乎虔诚的语气说:“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所措过。”

这话,她信。

却依然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他骗了她啊。

在无数次可以坦诚的时候,他选择了避而不答。

在无数次可以解释的时候,他选择了继续欺瞒。

如果她没有发现呢?如果小雯不曾窥探到真相的边缘呢?他是不是打算顶着唐知眠的身份,一辈子都让她蒙在鼓里?

她心眼很小,小到只能住进去一个人,她以为从前住在她心里的是雪夜里的少年,可是,谁能没有荒诞的初恋呢?那个雪夜少年的眉目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爱着的就是这个代号为“零”的男人。

他陪她在后廊看过妖冶罪恶的暗流花,陪她救出那些无辜的少女,陪她在危机四伏的难民岛上如履薄冰,陪她将被控制的难民解放出来…他陪她走过许多记忆深刻的路,有足够将她纳为己有的资本,却独独因为一个身份,而害怕不安,以至于将谎言无限拉长。

大傻子。

苏辛连气都气不起来,她是在埋怨自己怎么能糊涂成这样。

爱着一个不知名姓的人,还冠以深情不悔的名头。

这才是她一直生气的原因啊!

去他娘的爱错人,她就是觉得丢脸至极!加上小雯生死不明,她不想就这么没出息的放下面子!

可是现在,他这样忍耐而温和地请求她不要再生气了,她只觉得原本伪装好的冷漠在此时此刻也一并倾塌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叫什么名字?”

苏辛将他拉向自己,迎上他倏尔挽起的唇角,亲了亲,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是原谅你,我就是问问。”

“复姓苍舒。”他为她的主动心悦不已,低头噙住她的嘴角,含糊道。

“苍舒?”苏辛眉头皱紧,这个姓氏应该是上古高阳氏八才子之一,现代已经不多见了。

他将头埋入她柔软的肩窝,语声仿佛有丝委屈:“我们族中孩子要到五岁才会正式取名,我四岁的时候全族被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所以阿辛,我真的没有名字。”

他在撒娇,用这样的方式将那些沉重的悲痛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苏辛感到心口蓦然发疼:“知道了,苍舒。”

她抱住他,没有出声,只是用很大的力气告诉他,可以了。

没名字就没名字吧,他不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后来两人结婚,登记的时候,苍舒只有姓氏,没有名字。

又恰巧遇上一个刚正不阿的工作人员死活不给盖章,正当他准备动用点手段的时候,苏辛及时拉住他,温温柔柔地望过来:“还是叫眠吧,阿眠好听。”

他被她深情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软:“为什么?”

苏辛仰着下巴,微笑着解释:“因为从一开始,你就让我沉睡不醒,眠不就是睡的意思么,正好。”

那是一个周一清晨,往来民政局的男女挺多,有急于离婚的怨偶,有期待新生活而满面红光的小情侣,往来穿梭的人群却仿佛在那一刻成了烘托的背景。

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娇俏女孩儿立在他身前,眉眼带着光,用笨拙的文字功底告诉他,相逢如梦,一场好眠。

晚上苍舒亲自下厨,给苏辛做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炸酱面。

这倒是难得的美味,苏辛吃了个半饱,吸着果汁看他在厨间刷锅。

“你会做很多活儿,简直家务小能手啊。”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总要会照顾自己,之前很多年都在国外,这些都是生活常识。”厨间传来淡淡的回应,他转身将手上的清水轻轻甩到她脸上,笑道,“吃完了么?吃完把碗给我。”

苏辛赶紧又扒了几口,酱的味道很足,偏酸甜,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麻利地扒完剩下的量,拿着碗跳下椅子,干脆自己送过去给他。

“给,辛苦啦,勤劳的田螺先生。”她恢复一贯的嬉皮笑脸,接了点水,在他脸上抹了把。

却不防被他搂住腰肢,惊讶之间已经被他压在料理台上。

他低眉的时候,清雅俊逸的眉眼格外挠心。

苏辛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缩着身子往后躲:“干嘛?”

“我想…”他咬住她的唇,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苏辛紧张到不行,苍舒却十分享受她的紧张,每一下都尽责尽力。

等结束之后,未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已经弄得满地都是水,苏辛疲惫地靠在他身上,吐了吐舌头:“糟糕,你白忙活了。”

他把她抱到浴室里清洗,将水花冲在手背上试水温,语声无奈:“谁让色欲熏心呢。”

仿佛只是一场闹剧,两人又一次回到了摊牌前的光景,和谐和睦,温馨又默契。

没有说破的那些秘密,依旧深埋心底,他有故事,她也有,两人都选择了重新开始。

这一刻,她是刚认识他的苏辛,他是她刚认识的苍舒。

以后的岁月,还要多多指教。

或许会有新的对峙和别离,但总归已经度过一次缓冲。

至于未来会如何,坐拥夜之门多年的强悍男人,第一次没有任何底气。

第十四卷 善恶终有因 第257章 遇人不淑

苏辛和苍舒一同回到沔溪丛林外,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了。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要亲眼见到小雯才能放心。”苏辛从软梯上下来,看着四周冷寂的树丛,节目组已经撤退,警察大概最后还是草草结案了。

苍舒给她披上外套,这里的温度比皖北市区要低得多。

“我知道,所以我陪你过来了。”他搂着她,心跳声稳健平和,“阿辛,我很庆幸你没有说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