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以为她被什么东西咬了,“嗨,你没事吧?”他朝她喊。

没有回答。

Yoshida一下子惊醒,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紧闭着眼睛,瘫软在他身上,脸色很差。Jaco也跟过来,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傻在一边,直到Yoshida朝他喊:“快去打911!”才转身去找电话。

Yoshida把G抱进屋,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蹲在边上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睁开眼睛,虚弱却很冷静,伸手碰碰他的手,轻声说:“给我一块冷毛巾,一个枕头,垫高脚。”

几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Yoshida随车去了镇上的诊所。一路上,G似乎好了一些。到了医院,她被送进急症室做检查。

Yoshida在隔间外面等,医生一出来,就问:“她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不能说,”医生习惯性的回答,“她很清醒,你可以问她自己。”

他推门进去,G半躺在床上,看到他就笑了笑,就好像搞砸了什么事情。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他问。

“心肌酶和心电图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医生说可能就是急性焦虑性的发作,他让我今晚留在这儿,然后去找个心胸科医生做个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就是这样,没事的,”G笑道,“我晚餐时不应该喝酒的。”

她熟练的说着那些医学名词,让Yoshida觉得心惊,问她:“要我打电话给Han吗?”

她摇摇头,说:“不要,我回去自己跟他说。”

“那需要我通知其他什么人吗?”

“不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Montauk开工,他们没必要知道。”

Yoshida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说“其他人”其实是指她的家里人,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他突然意识到G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父母家人,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家里人应该是很紧张的,她却好像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儿一样,没有信没有包裹没有电话,更没有人来探望。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G却还是没有心事的样子。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心里总有种感觉,她作出那种满不在乎的自嘲的样子既是安慰他也在安慰她自己。G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G叫了一部出租车准备一个人去Montauk,Yoshida坚持陪她过去。一路上,她看起来气色不坏,外面天气也好,倒好像真的是他想的太多了。

那座别墅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林包裹,一面背山,一面看海。门前的车道很长,靠近房子的地方停着几部车,有人正从车上搬衣服道具和反光板之类的东西下来,Yoshida看到几张熟面孔,便跟G一起下车,找人聊天。

车道尽头,Eli York从一部黑色轿车上下来,朝G走过来,对她说:“你看起来糟透了,昨晚到哪儿去了?”没有问候,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口气很冷淡。

她没有理会那种态度,脱掉薄风衣搭在手上,不带多少情绪的回答:“跟朋友一起,喝了点酒。”

等Yoshida跟人聊完天,G仍旧跟Eli在别墅一楼朝着海的沿廊上面对面的站着。Yoshida走过去跟她道别,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自己离开了医院,没有任何出院的手续,他父亲和未婚妻都在找他…”Eli对G说,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嘲笑。

“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想这个选择再清楚不过了。”G回答。

“选择?他是神经病!”Eli提高了声音,“你一厢情愿的为他辩护,但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愣了一下,反过来嘲笑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喜欢谁了?”

“这跟你喜欢谁无关,我是很看重你的,只可惜你并不看重你自己。”Eli回答,伸手抓住她的手臂。G试图甩开他的手,但他却抓得更紧。

Yoshida赶紧走过去,他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Eli松开手,转身走了。

“你没事吧?”Yoshida看着G问。

她有些恍惚,摇摇头,对他说:“快回去吧,Jaco一定在等你。”

他想过要留下来,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只是关照她当心身体,检查有了结果一定告诉他。

G做出一个微笑,开玩笑似地说:“这种时候总不能丢了工作,检查出来要是真的有什么,我的保险不知道够不够付账单的。”

Yoshida便也顺着她的意思笑道:“这个不用太担心了,你可以跟我结婚,我的保险条款很好,如果我娶个女孩子,我妈妈也会开心的。”

G笑起来,对他做了个鬼脸,说:“顺便让你知道,我想要个盛大的婚礼,要有天鹅、大象、水晶鞋,所有你想的到和想不到一切,只是Jaco要恨死我了。”然后吻了吻他的脸,跟他说再见。

11. White Lie in Black 黑白谎言

Both of the black and the hite

Dissolve into the crystal sky

It's a Blaze of the Future

A Bond of our Love.

- White Lie in Black

“就在两个月之后,那年秋天,G离开了纽约,”Yoshida说,“但她不是跟Han一起走了。她告诉我,他们分手了。”

“发生了什么?”李孜问。

“G说她得到个很好的机会,要去欧洲,但Han不能去,所以他们就是分手了。”Yoshida回答。

“那她后来去看过医生没有?你知道结果吗?”

“她告诉我一切都好,只是很小的问题。”Yoshida说,“那个时候,我跟Jaco相处的很好,工作上也排得很紧,连停下来想想事情的时间也没有,所以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你怀疑她没有说真话?”李孜问。

Yoshida点点头:“我有过怀疑,她来跟我道别的时候让我觉得像是永别,但我总是告诉自己如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永别之类的事情,那是骑士时代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事实是,许多从没有说过永别的人,都不会再见了。”

李孜被他说的话触动了,但他只是自嘲的笑了一下继续:“那个时候,如果没有Jaco,我可能会想办法弄清楚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没有Jaco…,”他停了一下,似乎在估量那种可能性,“她走之前,我送给她一只照相机,那是我收藏的第一部宝丽来相机,读中学的时候花了一整年的零花钱买的,她答应会拍照片给我看,就好像记日记。一开始的半年她没食言,陆陆续续的寄了几张照片过来,想看看吗?”

李孜点点头,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当你已经听到过那么多关于一个人的事情,然后再看见她的样子,非常特别的体验。

Yoshida把她领到那堵迷墙面前,指给她看其中几张手掌大小的宝丽来相片。第一张似乎是在一个摄影棚里拍的,一个身穿热粉色小礼服的女孩子站在白色无缝纸前,垂着胳膊,右手手指上挂着一双和裙子同样颜色的漆皮高跟鞋。脸被截去了大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看得到细腰、长腿和两只光脚丫。第二张还是那个细腰,那双长腿,脚上却穿了双过膝的黑色长靴,站在夜色里,漆黑的长发随风飘起。第三张是唯一看得到面孔的,但离得很远,还鼓着腮帮子做着一个鬼脸,身上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在秋千上荡的老高。

李孜有些失望,问:“只有这些吗?”

“之后就没有了,再后来我搬了家,就再没联系过。”Yoshida想了想,“还有她和Han两个人的,你等等。”说完便钻进旁边一个储藏室一样的小隔间,拿了一个棕黄色的纸筒出来,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卷大幅相纸,平铺在窗边的圆桌上面。

那是几张放的很大的黑白照片,似乎是用老式胶片相机拍的,背景模糊,略带颗粒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在中央车站。画面上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身后是不息的人流和月台上的大钟,指针静止在三点零三和三点零四之间。

李孜和Yoshida站在桌边,看着那些照片,有几秒钟时间,没有人讲话。眼前这个奇妙的定格的场景让李孜想到许多自己的事情。她在心里感叹,男女之间不可能总是不变,不会永远新鲜有趣,爱人也不可能永远无瑕,到头来总会充满了尴尬的冷场,和寡味的琐事,倒是这照片可以留的长久一些。

“有人曾经出价想买这几张照片,”Yoshida的话打断了她思绪,“但G和Han都没有签肖像使用同意书,所以就一直拖着,可能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卖。”

“除了寄照片,她后来没有过联系你?”李孜问。

Yoshida摇摇头,“仅此而已,信封上也没有写发件人的地址,但邮戳是巴黎的。”他动手收起那一卷照片,“说起来也很玄妙,那个想买这几张照片的人也是个华裔女孩子,那时她在麦迪逊大街一间很有名的画廊工作,和我一样是个老式相机迷,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她可以说是我的伯乐,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做不到现在这样的成绩。后来她好像去了切尔西什么地方工作…”

“Esther Poon?”李孜打断他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叫Esther Poon?”

“对,”Yoshida回答,“你认识她?”

离开Yoshida的penhouse,李孜在出租车上拨通Ward的电话,告诉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G是确实存在的。而且,Esther看到过G和Han的合照,虽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存心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但她一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而Ward则习惯把人性想得更加阴暗一些,并且把一句老古话奉为箴言:谎言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所以。他相信Esther一定是存心说了谎,而且不仅仅是在这一件事情上面。

之后的那一天又是忙碌的日子,法庭指定的心理医生给Han Yuan作了第三次精神鉴定,结果尚未揭晓,但谈话的录像已经递送到了Ward手里,胖子便以此为由,打电话给Esther Poon,约她到事务所见面详谈。

Esther准时出现在Ward的办公室门口。打过招呼,胖子便开始他大段的独白:“要知道,我们转了个大圈子,去了经纪公司,见了名模,又去找了名摄影师,才有了这些新线索,到头来却发现这些事情你可能原本就知道了。当然,以我的经验来看,委托人总是倾向于犯这样的错误,无端的增加账单上的数字…”

李孜讨厌他这样油嘴,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的问Esther:“Yuan太太,你认识一个叫K. Yoshida的摄影师吗?”

Esther的眼神闪避了一下,停了一秒钟才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说起那些事情,你们根本不知道哪些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想指责谁,也无权那样做,”李孜淡然地回答,“但你不愿意说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影响到你丈夫的案子,严格的说起来,他才是我们的委托人。”

Esther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李孜:“你知道什么最让我觉得低贱吗?”

李孜不知道答案,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并不真的是要旁人来回答。

“不是忘乎所以的爱一个人整整十年,也不是为他做一切,过问他所有的事情,吃得穿的、心理医生、理疗师,排练和演出日程、收入以及报税,”Esther摇头苦笑着说下去,“真正让我觉得低贱的是,在这样的十年之后,那个人没有回应,甚至毫无知觉。”

这番话让李孜为Esther觉得难过,暂时放下工作时常用的那种极端客观的姿态,轻声问:“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Esther回答:“如果你看过他跳舞,就知道为什么了。”

“算了吧,”Ward讪笑着插嘴道,“没有人跳的那么好值得被这样对待。”

Esther并不反驳,只是看着Ward和李孜,又说了一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12. Winter is Blue冬季是蓝

If my heart freezes

I on't feel the breaking

Why must i stay here

Rain es i'm sitting here

Watching love moving

Aay into yesterday

- Winter Is Blue, Vashti Bunyan

七年以前,康涅狄格州,银山医院

那个秋天,Esther每个周末的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的——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开三个钟头的车去康涅狄格乡下一所精神科医院,探望她的男友Han。就像她生活中其他方方面面一样,她也尽量把这件事情做到无可挑剔——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尽可能自然的和他聊天,打扮得随意洒脱,有时看起来像Amelia Earhart,有时则模仿Sofia Coppola,若是碰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还会带三明治和红葡萄酒过去,在医院的草坪上野餐。

在那段日子里,Han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不管是对医生、护士、病友,还是对她。Esther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失眠,是否仍旧被梦魇所扰,但当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完全就是他们初识时的样子,精神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心情似乎也不错。于是她便乐观的断定,圣诞节之前,他就可以跟她回纽约了。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Esther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Han没有像她原先计划的那样很快好起来。用医生的话来说,他状态稳定,但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他还是在做那些梦,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他似乎安于这种状态,离开原来生活的圈子让他觉得更自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

感恩节之后,Esther渐渐失掉她的耐心,她开始对Han描绘将来,说她要找一间新公寓,位置最好在她将来工作的地方和芭蕾舞团之间。她可以先一个人去看房子,再把照片发给Han看,他们必须抓紧一点,十二月之前就把地方定下来,然后花一个半月装修,新年就可以搬进去住了。她委婉的暗示,那将会是他们全新的开始,并为这个开始设下一个deadline——圣诞节,最晚不超过元旦,这样Han就可以在一月份回到芭蕾舞团,赶上春天的演出季了。

Han静静地听她说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开玩笑似问:“如果我不再跳舞了,这件事还算数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Esther觉得喉咙哽住了。

“如果我不再跳舞了,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他换了一种更坦白的方式重复那个问题。

Esther僵在那里,无数种不同的答案在她唇齿之间冲突碰撞,过了很久她才艰难的回答:“我没办法爱一个就这样放弃自己才华的人,我觉得这样很懦弱。”

Han看着她,像往常一样,没有多少情感流露,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恐怕我就是这样懦弱。”然后对她说抱歉,以及,再见,要她不要再来看他了,因为他对她来说不够好。

Esther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哭,那段回忆只给她留下一种窒息般沉重的感觉。那天之后,她仍旧每周都去银山医院。Han比她更坚决一点,不愿意再见她,只发了一封电邮,大意是:最后的选择都已经做了,就这样吧,并对以前的种种说了“谢谢”和“对不起”。总共不过两行字。

哭也哭过了,分手也说了,Esther开始想当然的幻想,有时候她把那些决绝的话当成是Han在如今这种境况下做出的善意姿态——他不想再拖累她了;有时候,又把这些答复都归咎于他的精神状态,等有一天他好了,便会像从失忆中恢复过来的人那样,一时间醍醐灌顶,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事情,包括舞蹈,也包括她。

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叫屈。一直以来,她总是和美丽、幸运、才华、荣耀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她为了这个人放下了全部的骄傲,每周开三个钟头的车去一所精神科医院只为了见他一面。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她能痛快地结束这段关系,她的父母、朋友、甚至也包括Han和她自己。但她却没办法做个干净的了断,也不能相信一切能够这样轻巧的结束。

她妈妈费了许多口舌劝她,爸爸对她喊叫:“你应该放下那个人了!”

她便也喊叫着回答,突然记起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大道理:“他只是病了!如果他摔断了腿,瘸了,或是瘫了,如果他得了癌症,我是不是也应该坐视不管?!”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四岁时的逆反期,热衷于跟父母对着干,把写着I thought hat I'd do as, I'd pretend I 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的笑脸logo贴在卧室墙壁上(典故自《麦田里的守望者》,意为“我认为自己应当伪装成一个聋子、瞎子和哑巴”)。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亲身体会过人才懂得,只有那些能让你痛到极致的东西,才能带来极致的快乐。

Esther还记得那个下雨的冬日,她去求Han的主治医生,甚至企图贿赂护士和警卫,终于在医生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他。

她拿出一种殉道者般的态度对他说:“你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没人可以这样放弃自己!”

Han停下脚步,背靠在墙壁上看了她片刻,然后开口问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答应陪你去毕业舞会吗?”

Esther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过去的事情。

“利他灵,SAT考试之前总会有人需要,”他笑了一下,自问自答,“为了卖掉手上的药,赚些零花钱,你们学校的人都很有钱。”

许多年之后,Esther仍旧清楚的记得他的话在她身上引起的钝感的疼痛,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谢谢你终于告诉我。”她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傍晚时分,气温骤降,雨滴在云层深处凝结,变成雪花缓缓落下,在汽车挡风玻璃的四周渐渐堆出繁复美丽的图案。Esther开着她的黑色旅行车驶出医院的车道,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因为风雪,也因为眼泪。她把车泊在路边,松开安全带,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很久,那是个很适合哭泣的地方,放眼望去是一尘不变的荒芜的景色,几乎没有行人,很久才有一两部过路的车子,不减速,疾驰而过。

那天夜里,她回到家,躲在浴室里,背靠着浴缸坐在地上,把淋浴花洒开到最大,用水声掩盖抽泣的声音,又花了很长时间,删掉手机里Han的号码,以及一切与他有关的联系人,然后,用整个冬天来消化这件事——都结束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part2)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紧接着便是新年,一月的寒潮之后,春天来临,才一转眼就是六月了。Esther做完论文,离开学校,开始在麦迪逊大街上一家着名的画廊里工作。她逐渐放下那些心事,重新找了房子,搬家,上班,继续她的照相机收藏,跟朋友们出去疯,和新认识的男孩子约会,她尽情的活,开心的笑,却始终没能再遇到一个无需做什么便能让她紧张的无法思考以至于口吃的人,同时,也没什么事让她又哭又笑失落了自我。一切平静如常,没有芭蕾,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没有药,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

只可惜这种轻松无忧的日子没能持续很久,七月末,她去海滨度假,回父母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在一只旧包里翻到一本去年的效率手册,皮质封面背后夹着几张名片,其中的一张写着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名字,Harris医生,银山医院。她看着那张名片发呆,妈妈在楼下叫她,她没有应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拿起电话走到窗前,拨了名片上那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Harris的秘书,辗转了很久才告诉她,Han Yuan一个月以前出院了,病历转给了一个曼哈顿的心理医生,他本人应该已经回到纽约了。

之后的整个假期,Esther都魂不守舍,她知道这岛屿有多小,他们随时都可能遇到,却想不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重逢。

度假回来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她的朋友和几个同事在上西城一家餐馆里为她办了个派对。去那里的路上,她在街上遇到一个旧时的朋友,Lance Osler,此人原是Han的同学,毕业后又在芭蕾舞团做了同事。这次偶遇,让Esther很尴尬,怕Lance提起Han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奇怪的是Lance也表现的不太自然,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便说有急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两人分手之后,Esther刚松了一口气,Lance却又跑回来,对她说:“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跟Han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Esther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Lance大约看出了些端倪,不再追问,只说自己看到的事情,上个礼拜,他在纽约大学附近的一间小餐馆里看到Han,穿着厨师的制服,在那里工作。Han跟他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好像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告诉我他过得挺好。我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跟他谈过吗?或者这只是治疗师拍脑袋想出来的康复课程?要知道只要他找执行总监谈一次,总还有机会可以回去的…”

Esther打断他:“Han跟我分手了,我差不多半年没见过他了。”

Lance听了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有那么一瞬,他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在芭蕾学校,他跟Han算是不错的朋友,但有段时间他对Esther也很有些意思。他嗫嚅着说:“这我也猜到了,他好像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本来我以为就是一时寻寻开心的那种,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有些怪念头。”

Esther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附和道:“是啊,总有些怪念头。”找了个站不住脚的借口,逃也似的走了。

与Lance分手之后,她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很久才想起来还要去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她赶到餐馆,所有人都在等她。场面布置的很漂亮,蛋糕也很好吃,许多人对她说生日快乐,有人送了她一部1988年俄国产的照相机。这种相机她很早就想要了,找了很久都没觅到品相和型号都合意的,但现在真的拿在手上了,她却突然觉得不那么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