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之前见过的馆长,他姓陆,是陆肖维的亲爷爷。”

初愿脑子一下子就想起美术馆馆长办公室里挂着的一幅幅宁静淡雅的画,和那个叫陆肖维的男生手臂上花纹繁复设计奇葩的纹身,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唉,亲孙子的审美那么诡异,陆爷爷一定很伤心。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初愿连忙摇头,逃避话题似的转过头,刚好瞅见对面的奈雪。

这个点,门口没有人排队,店内也很空,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建议道:“江行烨,趁现在公交车还没来,我们去买几个欧包怎么样?”

江行烨微微挑了挑眉:“你还吃的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姑娘今天晚上已经在火锅店吃了半碗海鲜盖饭,又喝了一杯奶茶,半份肉蟹煲,刚才下楼的途中,嘴里还咬着一颗薄荷糖。

“我可以留着明天早上当早饭吃啊。”更何况在吃的方面,初愿一向是个懂礼数的姑娘,“再说了,今天王易川还有你的其他小伙伴都请我吃火锅了,我总是要还礼的嘛。”

……这理由让人一下子无法反驳。

于是江哥哥又被初愿妹妹拉着去马路对面买了七个大欧包。

“这个芝士火龙果的给你,南瓜甜果子给王易川,草莓的给我自己吃,剩下的我挑了几个我觉得最好吃的口味,都让他们自己挑,你觉得可以吗?”

小姑娘坐着车站的长座椅上,一个个指过去,安排的头头是道。

“……我想他们会很感动。”

“那就好!”

何止是感动,他们怕是根本就分不出草莓和蔓越莓的味道。

江行烨忽然发现,自从自己认识初愿开始,人生就开始频繁地跟各种各样的吃食牵扯上关系。

先是猪肘子,而后是辣条,中间还经历了日式料理、糖炒栗子、芝士红薯泥、凉皮和脆皮年糕,今天又是一盆鸡爪肉蟹煲和七个大欧包。

果然,和胃口好的懒羊羊一起玩耍,连青青草原都可以拿来炒羊肉片。

......

深夜十一点,等到懒羊羊终于被灰大郎护送着回到家时,家里的网果然已经盘踞了几个面熟的人。

飞机头,花臂纹身,脑袋上戴着很黑泡的棒球帽,嘴里的烟头半咬不咬,身上的皮衣半褪不褪。

这么中二的画风,一看就知道是江行烨的小伙伴们。

此刻,黑泡大佬们正扎成堆窝在之前的老位置,一边用吸管吸啤酒,一边醉生梦死地勾肩搭背看名侦探柯南。

初愿已经完全习惯了,抱着欧包走过去,敲了敲他们的桌面,很热情地打招呼:“你们好呀。”

一群酒鬼从戴眼镜的小男孩里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脸上,愣了几秒,还是王易川最先反应过来,同样热情地咧开嘴:“初愿妹妹你也好呀。”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啊?”

初愿笑眯眯的。

“我们等江哥呢。”

王易川也笑眯眯的。

“等他干嘛呢?”

“等他……”

王易川想了想,觉得“给充电宝”这个回答实在是太low了,于是硬生生改了话茬,“我们等他吃夜宵嘞。肘……初愿妹妹你饿不饿,要不要等江行烨回来了让他带你一起吃?”

“不用啦,我们刚刚才吃完肉蟹煲。你们饿了吗?我带了好多欧包回来,都在这里,你们要吃吗?”

王易川很舒畅地就开始点头,但头点到一半,却忽然觉得不对。

等下。

——我们刚刚才吃完肉蟹煲?

什么叫我们,刚刚才吃完肉蟹煲?

哪个“我”哪个“们”?

他一抬头,刚好就看见他江哥提着一杯咖啡,慢悠悠地从前台那边踱步过来。

一边伸手拎过桌子上的纸袋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掏出两个面包,一边挑着眼角,语气懒散:

“这个芝士火龙果是我的,草莓味是她买给她自己的。这两个别动,剩下的自己挑。”

哦。

原来是这个“们”呢。

......

.

大概是江哥哥和初愿妹妹偷偷约出去吃肉蟹煲的行为太过令人发指,在受到小伙伴的强烈指责之后,江行烨终于失去了打游戏的热情,拎起手机就提前回了家。

兜里还揣着一个土黄色的莎莉鸡充电宝。

这是初愿在上楼睡觉之前硬要塞给他的,站在楼梯上,表情积极的就像是推销自家瓜甜的小王婆:“你拿着,快拿着,我这个充电宝是三万毫安的,还是满电,可以充很久,你快拿着。要是等会儿你的手机又没电了,我又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办?居安思危,你平时还是要准备点东西防身才好。”

于是少年就这样揣着一个三万毫安的充电宝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家中。

如他所料,他到家时,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大厅漆黑一片,连一盏留于照明的灯都没开。

配合着大铁门打开的吱呀声,就像一个吞噬人的黑暗大洞。

江行烨记得以前,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家里都是习惯在最后一个人回家前把一楼的灯留着的。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出省参加比赛,半夜才被教练送回家,只要看见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那么哪怕是比赛输了,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灯就渐渐的不再为谁而留了。

有时候晚上回到家,看见客厅还亮着,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就会迎来一场三堂会审,彻夜无休,

……

男生打开门,一边换鞋,一边按开客厅的灯。

有些年头的灯管在头顶上方发出“噌”的一声,而后吊灯连同着壁灯都一齐亮起来,光明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

他直起身,刚刚抬起眸,视线就情不自禁顿了一下。

前方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刚才一直隐匿在黑暗里,一动也不动,所以江行烨根本没注意到他。

而此刻灯亮了,四目相对,男人蠕动了好几次嘴唇,却始终没有开口,似乎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才好。

气氛一下子从相对温和的寂静变成了有些唬人的死寂。

江行烨嗤笑一声,觉得这场景竟然莫名有些好笑。

说不定还可以拿去给初愿当漫画素材。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沉默良久,男人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有努力填补的温情,但大概是太久没用这种态度跟自己的儿子说话,寥寥几个字,竟然显出了浓浓的生疏和尴尬。

“去网打了会儿游戏。”

“……你也不要总是天天跑出去打游戏。”

江父顿了一顿,补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脑。”

少年抱臂倚着玄关,没回答,眼皮淡淡地垂着,神情里充满了“你究竟要说什么别瞎几把讲废话了”的冷漠。

江父明显看出来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跟自己儿子绕了,直接道:“今天,你王教练打电话给我了。”

江行烨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依旧扯着唇,没说话。

“他问我,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归队。”

“……”

“离奥运会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他说,你要在再不回去训练,就真的来不及了。”

“……”

“江行烨,你不要每次都是这个态度。王教练花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硬拗着不肯归队,我你倒是狠狠报复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也辜负了你的教练和队友。”

少年淡淡扯了扯唇角:“辜负就辜负。”

“江行烨,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那么闲开这种玩笑。宣布退役就是退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报复谁,更不是在赌气,我没跟你说么,我就是拿不了枪了。”

“你个逆子……”

江父被他激的又要发起火来,然而手掌还未落到桌面,视线就触及男生平淡的神情,最终还是只能用力收紧,整个人颓然地靠回沙发上。

好半晌,才有沉闷的声音响起:

“行烨,我不打算跟你陆阿姨结婚了。”

江行烨微微眯起了眼。

“只要你愿意归队,我……我答应你,这辈子都不会跟你陆阿姨结婚。”

“怎么着,您这是来威胁我来了?”

“不是威胁。”江父揉了揉眉心,神情疲倦,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来岁,“行烨,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因为一时意气毁了自己的半辈子,你现在还年轻,你不会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跟我赌气,贸然就决定退役,其实这是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啊。

一时意气。

年轻。赌气。贸然。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真是些足够冠冕堂皇的词。

他轻笑了一声,抬起眸,漆黑的眼睛里全是嘲讽:“爸,如果您没听明白,那我最后跟你说一次。”

“我说我退役,不是因为赌气开玩笑,也不是在报复谁,我不是你,我暂时还没有那么幼稚。”

“我宣布退役,仅仅只是因为,我已经拿不了枪了。”

“拿不了枪的意思你明白么。”

“不是不想打、懒得打、打烦了,而是枪在我手上,它就是废的。”

第34章 拂云见你

十六岁以前, 江行烨一直生活在一个没有缺憾的世界里。

他的父亲江行舟, 房地产大亨的小儿子, 继承了家里百分之八十的产业,而且颇有经商头脑, 不仅没实现“富不过三代”的警言, 反而还把家里的生意经营的越发蒸蒸日上。

他的母亲沈徽宜, 书香门第的出来的大家闺秀, 性情温柔,家族里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在政商两道都很有关系。

而作为江沈两家结合后唯一的孩子江行烨,从小就是锦衣玉食被捧着长大的。

江行舟是个好父亲, 工作再忙, 也会抽出时间来陪孩子,儿子从小到大的亲子活动家长会, 他很少缺席。江行烨对射击的喜爱和天赋, 也是他手把手挖掘教导出来的。

沈徽宜也是个好母亲,性格温柔, 是标准的慈母。会亲手给江行烨做早餐,织毛衣, 带着他写字,教他鉴赏各种名画古董, 天南地北地旅游。

而江行烨自己呢,继承了父母的良好基因,打从生出来开始, 就没有事情是做不成的。

五六岁时玩耍,玩成了附近一片区域的孩子王,好不威风。

后来上了小学,回回期末考双百,见他没吃早饭,老师们争着要给他分包子,小姑娘们打着架抢着要和他一起演童话剧。

被体校选中之后,从市队到省队再到国家队,一帆风顺,教练一面对他严厉,一面又把他当成是心头宝。他前途光明,后盾坚实,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今天想去吃蟹黄包但是那家店居然关门了”——这样无关痛痒的琐事。

直到十六岁,一切都他妈的崩了盘。

十六岁那年,母亲被检查出肝癌,父亲出了轨,出轨对象还是他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射击馆的一位女助教。

女助教带着孕肚到医院去跟他母亲哭诉,气死了他母亲,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国外参加比赛,为了不干扰他,直到第二天晚上带着奖牌回家,他才被通知了这个消息。

而父亲正和家里的长辈们死倔着非要娶他那怀了孕的情人陆姜宜。

陆姜宜,年轻时据说是他父亲的初恋,因为长辈阻挠而被迫分手,几年之后在射击馆重逢,旧情难忘,从此来往不断。

这件事情,母亲很早就知道了,她和父亲,早在自己初二那年就签了离婚协议书,只是因为他,两个人才演戏一般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而母亲同意离婚的要求只要一个:不管丈夫再结多少次婚,谈多少女朋友,江行烨都必须是他唯一的孩子。

所以当她被诊断出癌症命不久矣,陆姜宜却怀着孕来医院探望她时,她才会这么崩溃。

因为那位可怜又无辜的陆姜宜,是她大学支教时,出于同情一手从山沟沟里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她丈夫所谓被长辈棒打了鸳鸯的初恋,就是踩着自己的肩膀,一步步攀上的豪门。

因为她的丈夫辜负了她的信任,而她却再也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了。

后来是怎么了呢。

或许是母亲的死,总算是唤起了父亲的一点愧疚,又或许是在他心里,自己这个儿子还是有点分量的,他选择让陆姜宜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他说:“行烨,你什么都不必管,家里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好,你好好训练,你放心,我的所有的东西,只会留给你。”

江行烨只觉得讽刺。

那天晚上,家里灯火通明,姑姑、奶奶,还有外公外婆都在家,争吵了一个晚上。

而他在射击场里呆了一夜。

第二天,他宣布了退役。

因为他发现,他再也拿不稳枪了。

他的第一发子弹,是父亲手把手带着他打出去的,他第一次中靶心,是在陆姜宜这个助教的帮助下。

他就是父亲出轨最好的安全伞,甚至于父亲和情人的来往,都是借着他的名头在进行的。

而他的母亲,也是因为想到他才彻底绝望,硬生生气死在病床上。

他这把枪,打中的不是靶心,而是母亲的心脏。

身为一个射击运动员,眼睛可以看不清,手却一定要稳。

可是他,再也拿不稳这把枪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往这么多年的生活,究竟被人编织了多少谎言,浇了多少心痛的泪水。

就像阿甘正传里的那句台词:

I was messed up for a long time.

——这些年我一塌糊涂。

……

一塌糊涂的烨宝结束和父亲的谈话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自从退役之后,他的作息就无比混乱,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全凭自己的兴趣爱好,仿佛压根就没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心上过。

虽然今天是中午,但一中周末通常都还有补课,他洗完澡,一揉头发,一边拿出手机给教导主任随意发了个假条:

“老师,我生了重病,明天请假。”

之所以给教导主任发,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记班主任的电话。

所以平时请假补交学费填写资料,全是发给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都快被他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