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怔住。
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自己有胃病，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外表善解人意的女生，内里同样也十分敏感，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觉得这样就像变成了弱势群体，显得比可怜更可怜。
谁都不应该知道。
“还是会偶尔表现出来吧。”男生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似是而非地解释了一句，却又马上语气轻松转移开话题，“好了，先走了，下半场要开始了。”
初槿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时间，团团乌云间突然开了一个口子，大抹亮光就这么投射下来，落在男生远去的背影上。就好像整个灰暗的背景里，只有他是清晰的。
又或者其实只是在她眼里，只有他是清晰的。
偶尔确实会表现出来。
会偶尔脸色发白，会偶尔捂住胃的位置，会偶尔偷偷吃胃药。但明明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却不会注意的事，向来粗心大意的他却注意了。为什么？
开朗的少年，内向的少女。从不熟悉到熟悉时间花的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又微妙得在心底泛起点点涟漪。
只有在他面前会变得活泼，会大胆地开玩笑，甚至偶尔刺他几句。
他也只有在她面前会因为一部言情而感动的眼眶通红。
为什么？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面子而她恰好又嘴比较严而已。
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个动作某句话感觉到对方不同的温情和关怀，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对方的意思，十足默契。
为什么？
——也可能只是对普通朋友的关心和天生感知敏锐。
表现出对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的喜欢并放弃自修时间和她在草稿本上聊天。
为什么？
——可能本来就有这样的喜好而且天生热情不擅拒绝。
在她不开心时讲笑话，无条件答应她许多要求，面对她时笑容会忍不住扩大，对视时会不自在转开目光，冬天也会借外套给她穿。
为什么？
那道口子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耳边还是喧闹的加油声，不远处男生穿着球服，黑色发梢滑下一滴汗水。乌云一点点散去，像是阴天就这么突兀地来突兀地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你。
这真是一件美好的想要流泪的事。
【四】
可是初槿忘记了。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喜欢张扬。
就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从来就不能好好在一起，现实生活中，爱情好像也必须要经历一点磨难。
在她还没确定张扬究竟喜欢不喜欢她之前，已经有别的恶毒女配来告诉她，张扬不是她可以“觊觎”的。
开学不过半学期，她就被年级上有名的“女老大”给盯上了。
走在走廊上，会有人假装不小心地往她身上泼墨水，放学之后，会有人把作业扔到她面前让她写，嘻嘻哈哈地说给她换个发型却把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在下雨天打电话让她坐七八站公交车去送伞，最过分的一次，还假装不小心地把滚烫的热水洒在她身上。
......她不敢反抗，也没有人敢帮她。
因为邹鑫钰的爸爸是教育局局长，妈妈是学校里的副校长，邹鑫钰本人又和高年级的老大陆肖维他们玩的很好。
整个年级上，都没有人敢惹她。
更别说是初槿这样的胆小鬼。
她甚至偷偷瞒着张扬，因为不想在对方心底留下一个“可怜虫”的软弱形象。
所以宁愿自己忍着，也不敢和别人诉苦。
终于有一次，她给她们送作业时，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终于被堂妹发现了端倪。
堂妹义愤填膺地就要告诉家长，但是被她阻止了。
初槿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困惑的“为什么不反抗”的问题，自己又找不到解决的途径。
只能日复一日活在被霸凌的痛苦和得到喜欢的人一点回应的喜悦当中，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有一天。
邹鑫钰一气之下，喊了一帮人，把她拽进体育器材室里，打算“教训一下”她。
初槿虽然一直被人欺负，但这种实打实的动手却是头一回，她惊惶之下，只能病急乱投医地跟堂妹求助。
然后事情就开始变得一团糟。
堂妹不知道走什么关系，找来了陆肖维，陆肖维阻止了邹鑫钰他们之后，第二天又跟张扬说漏了嘴。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男生站在走廊上，眉目冷淡地闯进隔壁班，把椅子摔在邹鑫钰面前，问她“你贱不贱？”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正在上课的老师。
邹鑫钰无措地站在位置上，最后大哭起来。
张扬彻底出了名，在一中内部的知名率，几乎可以和高年级的那位江学长所媲美。
邹鑫钰后来转了学，张扬也被处分，回家反省一周。
他家庭条件一般，没有邹鑫钰那样有背景，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从轻发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之后，男生却越发的沉默起来。
对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曾经那样阳光开朗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罕见。
【五】
十月末，这个城市才算是进入了冬季。
凛冽的空气触到窗玻璃，似乎发出一声几近不可闻的叹息，冬天，一片枯索荒凉的畏寒景象。
“喂，在发什么呆？”
后肩被重重拍了一下，带着异常爽朗的声音，女生抬起头，看见张扬正抱着篮球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她一下子笑出声来。
男生疑惑，抬着眉毛显得纠结，“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是。”初槿弯弯唇，“黑，黑白配嘛。”
黑白？还配？男生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很郁闷，“我有这么黑吗，你们也太夸张了吧。”
“唔，现在白了。”女生半开玩笑，一边把手上的小熊饼干分给他，接收到男生“你好幼稚”的眼神后立马反驳，“我这是有童心好不好。”
“是啊是啊，从心理到生理都充满童心......不过这样说起来，你好像从高一开始就没长过个吧？”
女生想了很久，没话讽刺回去，脸涨的通红，老半天冒出一句，“我们家的人基因就是这样的。”
半秒后，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
上午还挺开朗了，但到了下午，初槿突然发现张扬突然沉默起来，她凑近同桌小心翼翼地问：“张扬怎么了？感觉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同桌摇摇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你还是别管他比较好，他这次成绩惨不忍睹，反思着呢。”
成绩？初槿愣住了。
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东西，不过也知道从开学开始张扬就一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就是因为成绩一直退步。
对了，一直退步。
女生突然觉得有些怅然。
现实不是文艺电影，喜欢的人也不会十全十美，但她竟一直没想过，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男生，也会有一天为了成绩、分数这些事情费心劳神，甚至变得愈加沉默。
初槿在这一天，突然为世事无常而伤感起来。
.
“初槿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那天凌晨两点，突然收到学校短信说积雪超过八厘米，全校停课。
住校生都疯了似的冲出寝室楼，雪在一层层积厚，尽管连空气都带着寒冷，冰雪弥漫的教学楼，却是无数女生心心念念的浪漫故事发生的场景。但初槿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接到的告白一点儿也不浪漫，反而让她有些抗拒。
是温柔的男生，也和她同桌了近一年，但偏偏对方也是张扬的好兄弟，这种情节就变得恶俗而且为难。
她微微抬起脸，看着满视线不断下落的无数白雪，好半天才开口：“对不起。”
对方预料之中的变得失落，不过很快振作了表情，笑着：“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管是对男生还是对自己。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初槿突然就怔住了，连对方跟她告别都没听到。
眼前是漫漫无尽的雪，落在树上、花坛里、地上、手心里，刚落下的那一秒又被手心的温度给融成一团雪水，一直在疑惑的事情，自己却给了自己答案。
变得喜怒无常，容易委屈，总是怀疑，患得患失。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了。
喜欢谁呢？
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了，熟悉无比的发音，曾经念了无数遍。欣喜的语气，埋怨的语气，讨好的语气，感动的语气，关心的语气。
————弓长张，飞起来的扬。
“张扬，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女生回到教室时，男生还在对着试卷发呆，听到她郑重其事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嗯，说吧。”
“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好的告白突然扭捏在嘴边，一下子难以开口。
她本来就不是大胆的性格，只是在爱情这件事情上，忽然就变得异常勇敢。
“嗯。”
初槿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铺垫一下，“刚才，季广朝跟我告白了，那个，我告诉你是因为，我......”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男生突然打断她，用同样郑重其事的语气。
“诶？他啊，他挺善良的......脾气很好，不太会生气。嗯......很聪明，成绩挺好。还有就是，就是......很文艺，看过很多外国电影......”女生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赞美的话。
男生却突然笑了，他看着停下来疑惑的女生，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嗯，我知道了。”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初槿被落在原地，愣了愣。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难道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女生都还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和“要不要在告白一次”这两个巨大的疑问走进教室，她有些心不在焉。
“初槿初槿！”丁末子在这时旋风一般冲过来，一脸“八卦好想聊你听么”的表情。
初槿向来不会拒绝比别人的要求，闻言后也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丁末子兴奋地把她拉到走廊外面，“告诉你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雪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停了，现在天空一片澄澈，带着初霁的感觉，很漂亮。
“你知道么，张扬有女朋友了呢。还是昨天上午的事，就是九班的那个“黑美人”，听说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就算是初霁，也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沉重混杂，仿佛那天散开的乌云又重新合了回去，心里灰蒙蒙好像要下雨，雨又自下而上逆流涌出眼眶。
————我知道了。
————初槿有女朋友了。
换成男生的独白，是不是应该就是：我知道了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所以我有女朋友，是想让你主动放弃。
“哎呀，你怎么了？初槿，你怎么哭了呀？”
“没事，就是忽然明白了很多事儿。”
【六】
寒假补课中间难得休息一天，大概是想到那些已经相处两年现在却不再同班的同学，以后也很难得再见上一面，大家决定叫上他们去唱K。
高三时再一次分了班。
像初槿这样成绩优秀不用担心的好学生当然是还留在自己班，但张扬就已经被分到普通班去了。
没想到早上刚刚在玻璃窗上写他的名字，晚上就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
听说他变得越来越开朗，一下课就和他们班男生去打篮球。
听说他不怎么关心成绩了，只打算考上二本就很好了。
听说他十分受女生欢迎，老是被堵在走廊上告白。
听说他都拒绝了她们，而且，早就和那个‘黑美人’分手了。
听说......
初槿闭上眼。手机屏幕上的一大段字还有烫人的温度。
“初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其实张扬当时喜欢过你的，但是他当时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又觉得你是知道了而且很为难，才谈了那个女朋友的......我不知道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
也许，是来得及的。
那个男生自远处走来，不管他变了多少，表情却还是一样的，走路的姿势也还是一样的，连开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甚至连他看见她，眼睛里出现的暖意，对视时不自觉移开目光的动作，都还是一样的。
......
“张扬，我那天想告诉你的其实是，”喧闹的包厢里，女生坐在男生旁边，没心情去打闹，沉默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男生开口，“我喜欢你。”
男生没有说话。看到他的表情，眉毛细微挑了一下，抿了抿唇，轻易地就勾勒出一个了然而略显平淡的意思，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的发慌时，男生终于开口了，“......谢谢。”
谢谢。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仍然不死心：“为什么是谢谢？季广朝......”
“初槿。”男生打断她，沉默半晌，开口道：“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
不远处有人在叫他，点了《勉强幸福》让他唱，他起身，笑着应了。
她什么都来不及再问，音乐声就已经响起。
认识张扬起，第一次听他唱歌。
音箱的质量算不上好，将男生的声音磨出虚幻的棱口，听起来很粗糙。听起来太暖了。
初槿靠在沙发的一头，静静地望着男生，她清晰地看见他瞳孔里聚集的高光，那么亮，就要一点点吞噬她，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光亮。她在他暖的歌声里触到回忆，仿佛感应不到那些痛极，累极的情绪，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湿润的泪意，再也不能让她难过了。
————假使世界从这一刻开始不停旋转，再不向前走去。
【七】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初槿独自回到了母校。
她走在路上，看这一届高三向他们当初一样被留下来补课。
明明是寒假，校园里却依然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