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师傅特别的热情,一个劲地问他们是包车还是打表,问完又唠唠叨叨地说这雨如何的大如何的凶,天神发怒啊。末了发现没人搭理,这才打开噪音极大的移动广播,摇头晃脑地听起来。

车子开不到一半路程,广播上通知的路况问题就一串了。不是这边塌方,就是那边事故。到了一个山拗口,师傅一个急刹车,说:“前面塌方,路给堵了。”

徐绪不信,摇下窗子望外看,慧晓也趁机瞄了几眼。

雨后的空气特别的好,这路修得不错,四周环境也挺不错的。

司机只好把广播的声音调大,噪音不断,但听得出是在说路况。

“雨这么大,道路塌方很正常。”

徐绪问:“那怎么办?”

司机摇头:“没法子,等路况好了再去吧。”

说着,就要调转方向。

徐绪不甘心,付了一半车钱,拉着慧晓下了车,“咱们走会,过了塌方那段路,再搭车去。”

慧晓连连摇头,太危险了,路都断了,再坚持就不是游玩,是玩命了。

司机也劝他们上车,摇下车窗看着他们说:“上车吧,我顺路带你们回去。”

慧晓看着徐绪,后者坚定地摇头。回去就该准备结束假期了,他还不乐意呢。

到了贵阳这几天,两人除了最后总是伤身伤心的独处,就是在黔灵山看猴子,在夜市里啃骨头——预想中的约会连个影子都没出现,是人都会不甘心吧。

司机终于不耐烦了,嘟嘟囔囔着自己发动车子走了。

慧晓和徐绪俩在马路上等了会,果然没有车子再经过。

慧晓跟他商量:“咱们回去吧。”

徐绪指指公路边葱翠的树木:“路边塌方,我们按着地图从山上走,就能过去了。”过不了的话,打电话叫车也方便的嘛。

慧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徐绪不为所动,开始准备徒步。

只得学他的样子把外套穿好,裤管扎上,背着背包跟着他沿着足有小半人高的草丛往前走。

“会不会有蛇啊?”

刚刚还一往无前的男人顿住了,僵硬了好一会才说:“那我们把驱虫的气雾剂再喷点儿吧。”话说的挺镇定的,再次往里草木茂盛的地方走,徐绪谨慎了很多,拿了根树枝,把草压得一边倒了才踩上去。

慧晓踩着他的脚步继续往前。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看得到公路的树林里慢慢穿行,耳边不时有鸟鸣虫唱的,乐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慧晓紧张之外觉得刺激,徐绪满意她的听话和气氛的美好。看不看什么瀑布倒是无所谓,重点是让这个没眼光的女人学会如何欣赏人!

经过一处山泉时,慧晓忍不住想换上凉鞋下去走走,碍着徐绪在边上,便只蹲下来伸手去掬水来喝。

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看着那么平常的泉边平地,下面除了半人高的草,竟然是悬空的。

徐绪一见她人往下栽,就知道不对,拉着她的胳膊想把人扯回来。无奈慧晓身的重心都已经落到悬空的腿上,没了着力点。

两人哗地一声就从草叶子中掉了下去,锋利的草叶和尖锐的树枝划在身上,戳割得人又疼又痒。

天然陷阱下面草是斜坡,慧晓后背着地,疼得骨头都断了似的。她惨叫了一声,也听到徐绪的呼痛声,接着整个人都被带进他怀里,脸给埋在他胸膛上,跟连体婴儿的连滚了好几圈。

慧晓觉得后腰和手臂不住地撞到荆棘类的植物,还有咯人的石头,疼地直嚷嚷,徐绪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一直滚到棵大树旁,慧晓的后腰狠狠地撞上树干,徐绪才勉强抓住树干,一只手上全是扯断的草木枝蔓。

慧晓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徐绪抱着她不放,浑身发抖。

“疼!”他抽着气说。

慧晓吸吸鼻子,被当肉垫的是她!她还没叫疼,他倒先开始撒娇了。

护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却越箍越紧。耳朵边是湿润的植物,颊上背上手上都火辣辣的疼,徐绪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疼,眼睛好疼…”

二十六、受伤

慧晓整张脸都被埋在徐绪怀里,连睁眼看一下周围环境都很难。她推了他一下,徐绪跟座小山似的压着,毫无反应,只偶尔痉挛似的抖动几下。

慧晓隐约觉得不对,但是腰似乎伤到了,稍微动一下就钻心的疼,还有身上和手臂上的擦伤,全都争先恐后的疼起来。

她躺在那里,听着他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忍不住闷闷地说:“徐经理…”话只说了一半,脸上开始有湿漉漉的感觉。

慧晓闭了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徐绪在哭,没出声,但是不断有热热的液体从他抵着头顶的下巴部位滴下来,再经过她的额头、耳后,一点一点往下流淌。

“徐经理?”

徐绪把她抱得更紧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气息喷在她头顶,凌乱而急促,“疼——”

慧晓试着把手往他脸上摸去,哑然地发现他整张脸都湿乎乎的。她小心地着问:“撞到哪里了?”就在这一瞬间,手指触碰下的脸颊上又淌过温热的液体。

慧晓动了下手指,满手都是粘稠的感觉,她又试着想掰开徐绪抱着她的胳膊,手挪到他肩膀上推了好几把,才终于把脸挪到可以看清楚他身上衣服的状态。

浅绿色的套头衫上沾满了手印,有些鲜红有些暗红,慧晓这才发现自己手掌上全是鲜血。

她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和耳后根,也是触目惊心的红。

慧晓猛地想起他说眼睛疼,努力把头往外面仰——徐绪左边额头磕破了,鲜血从紧闭着的左眼一路蜿蜒而下,流进衣领里。

但是,浸泡在鲜血中的左眼皮并没有完全合拢,周围的肌肉全部绷紧,紧紧地围绕着一小截褐色的树枝。

只有婴儿手指粗细,毫不客气地扎进眼睛里。

慧晓终于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徐绪原本抓着她肩膀的手松开了,缩回去要捂眼睛。她惊呼出声,连忙去抓他的手掌:“不要碰!不要碰!”

徐绪疼得牙齿都咬出血来了,仍旧死死地把手按上去,弓着手指捂住左眼,浑身都在痉挛。

慧晓掰了两下他手掌,掰不开,只得坐起来,解下放手机的背包,却发现手机屏幕都摔不见了,只留下半截键盘。

徐绪的包本来是斜背着的,早不知道甩到什么地方去了。慧晓凑过去问:“徐经理,你手机呢?”

血从他捂着眼睛的手掌缝隙中渗出来,整条手臂都染红了。他似乎根本没听清她在问什么。

慧晓抹了下脸,才发现自己哭了,吸了吸鼻子,想要爬起来去找包。徐绪脑袋微微动了一下,刚才还紧捂着眼睛的两只手飞快地分出一只,睁着右边的完好的眼睛,死抓住她手腕。

慧晓连忙安慰他说:“我去找手机,找手机打电话求救。”

徐绪这才松开手,蜷起身体,像是只颤抖的大虾。

慧晓俯下身抱了他一下,抓着草往斜坡上爬。坡上除了两人滚过的痕迹,还有不少被扯断的藤蔓草叶…眼睛被那么粗的东西刺进去,还能救回来吗?

她抓着灌木的手颤抖了一下,要不是徐绪死死地护着她的脑袋…

背包被截树枝勾住,晃悠悠地勾在一丛灌木上。万幸手机在,不但没被摔坏,还有不错的信号。慧晓哆哆嗦嗦地打了120急救,连说了好几遍,才让那边听清楚自己的话。

“刺入眼球的异物粗不粗?虹膜有没有脱出?”

她连哭都忘了:“我不知道,但是他一直在叫疼,好多血,扎到眼睛的树枝很粗!”

照着医护人员的指导,慧晓背着包拿着手机原路滑回去,想要掰开徐绪的手查看伤口。

“他不肯松开,额头划了一道大口子,一直在流血。”

背包里只有一点儿创口贴和纸巾,还有相机、半瓶水、凉鞋、雨衣、驱虫剂和一点儿巧克力。慧晓帮他把额头包扎了下,也不敢搬动他,用手捂着他的右眼不让乱动,蹲边上小声地和他说话。

徐绪几乎不回答,可能是失血过多,除了疼就是抱怨冷。

慧晓把雨衣披在他身上,抓着他一只手,“一会就好,救护车很快就过来了。你把右边的眼睛也闭上,不要动眼珠子,医生说会带动伤眼…”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带出了点儿哭腔,但是想到医生说患者不能啼哭受刺激,只得强忍回去。

四周围偶尔有鸟叫声,还有什么小型爬虫在草丛中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吓人。她单手从背包里掏出驱虫的气雾剂,在周围喷了喷。

徐绪脸皱得更难看了,她连忙问:“要吃巧克力吗?要吃的话晃一下手。”

徐绪连手指头都一动不动。

时间过得那么慢,一分钟长得像是一年,慧晓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救护人员才姗姗来迟。

徐绪是真的怕疼,医生磨破了嘴皮也没能把他的手从眼睛上劝开,最后打了麻醉剂才勉强清洗和包扎了伤眼。一帮人费了半天劲,才扛着担架把人扛下山,送上停在公路旁的救护车。

慧晓傻愣愣地跟着坐上车,护士一边安慰一边用棉签给她往身上抹药,她却只看着沉睡的徐绪发呆。

偶尔看一眼自己抹了红红蓝蓝药水的胳膊,就仿佛看到那截钉进眼睛里的树枝。

那该有多疼?

天色黑下来,慧晓不能形容那种恐惧感,徐绪也只能靠药物逃避疼痛。

救护车一进医院,早有一大帮医生护士在急症室门口等着,车门一开就围过来。慧晓心里一松,好像只有被这样围着,才觉得安全了点。

徐绪很快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她用他钱包里的卡交了押金,拿着手机给电话簿里的徐家父母挂了电话,最后,哆哆嗦嗦地签了字。

徐父和徐母反应还算镇定,问了医院地址,还向她道了谢。慧晓被他们的彬彬有礼感染,唯唯诺诺地说:“叔叔阿姨再见。”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走廊上一点儿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慧晓把手伸进衣服下摆里,揉了下腰上贴了白色膏药的地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疼,真疼。

徐绪一醒过来,就听见一阵很轻微的悉悉索索声,隐约还有甜甜的食物香气。他不由觉得奇怪,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人在摸黑吃东西?

徐绪动了下手,摸到质量不够舒适的传单,还有冰冷的输液管。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立马停止了,手也被轻轻压住:“醒了,要不要吃东西?”

唐慧晓的声音,很近,还夹着浓重的鼻音。

徐绪下意识地想到机会不错,可以向皇甫讨教一下怎么厚脸皮追人,譬如亲自下厨做个道的海鲜意粉,配个白兰地的话一定很能勾人——他记得拓跋就很喜欢这么着吃,吃到酒精过敏浑身发疹子了还舍不得住口…

不过,长期下厨就算了。

给情人做菜就跟上酒店开房一样,调剂下生活是可以的,天天做就很容易腻了。而且,女人也不能太宠,即使喜欢做菜,也不能表露得太明显。

皇甫就是很好的例子,成天穿条油腻腻的围裙,一辈子就是煮饭公的命了——社会地位还是很重要的。他徐绪当年要是也把爱好当职业,跟着导师去研究莱布尼茨,那现在…嗯,肯定也能混的不错。

然后,他猛然想起来,他和唐慧晓从山上摔下去了!

那一瞬间,满眼汹涌的绿意和荆棘疯了一样的扑过来,生机盎然到恐怖的地步。眼睛很疼,整个眼眶都发热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把她的脸压在胸口上…

慧晓的手还放在他手腕上,带鼻音的声音温柔地有些古怪:“还疼吗?医生说手术眼球缝合很成功,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徐绪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周围的光线暗,而是他看不见。

他睁开慧晓的摸向眼睛,只摸到厚厚的纱布,两只眼睛都给包起来了。

“我瞎了?”

看不到脸的唐慧晓连忙抓住他的手放回原处,“没有没有,手术很成功!”

既然很成功,为什么还在哭?抽气声大得像是在很粗鲁的细面条!

徐绪努力动了下眼睛,发现被榜得压根动不了,又担心用蛮力真的会影响到视力恢复,只好惴惴不安地平躺着安慰自己:

医生都说没事的话,那一定就是没事了!

他不知道医生说的成功只是眼球缝合成功,更不知道慧晓一边说这话一边跟个没关紧的水龙头似的一个,一个劲地流鼻涕。

纸巾用了一包又一包,慧晓一手拉着徐绪的手,一手捂着红肿的鼻子,哭得太久的缘故,眼泪已经掉不下来,只有一个劲抽搐和鼻酸。

病床边还扔着半块抹茶蛋糕,刚咬了两口,可怜兮兮地粘在地板上,不一会儿就给跑来跑去的慧晓踩得稀巴烂。

“要不要喝水?”

“要不要是上洗手间?”

“要不要吃点心?”

二十七、父亲与儿子

徐爸爸还没有露面,慧晓就见识到退休干部兼商场老大哥的摄人余威了。

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她这边刚挂了电话,就有眼科专家专门打电话过来,主动要求医院开邀请信,来协助治疗。

要不是眼球移植手术一直没有成功先例,慧晓都怀疑专家很可能会直接带着眼球登门救人。

徐妈妈说话又软又温柔,对她唯一的嘱咐就是:“病房要最好的,药要最好的,不要怕钱不够,使劲刷,他爸爸明天就到了!”

慧晓把“使劲”刷过的卡放回到徐绪钱包里,坐在一边盯着他看。

徐绪半夜的时候醒过几次了,开始呆愣愣的,后来麻药过了,伤口疼,加上眼睛看不见,就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闹别扭似的又睡了过去,连饭都不肯吃。

慧晓又一次打给徐妈妈求救,老人家的指示是:“臭脾气,打小就作惯了,打营养针好了。”

医院当然配合,就是徐绪不配合,整条手臂的肌肉都绷得死紧死紧——慧晓也是这个时候发现,徐经理胳膊上的肌肉居然这么发达!

她想起用肌肉夹死蚊子的笑话,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徐爸爸赶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徐绪在床上掉营养液,慧晓坐一边桌子旁吃医院食堂的盒饭。有鱼有肉,很是丰盛。

徐爸爸穿了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还带个副金边的细框眼镜,拄着根竹节雕的拐杖,由几个医生陪着,一副电视剧里老派当家人的架势。他进了门也不说话,瞅见儿子跟块面疙瘩似地躺床上发拧,干干地咳嗽了两声。

慧晓一口饭刚咽到一半,差点儿噎死,徐绪则拉拉被子不耐烦地说了句:“唐慧晓,你没长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传染了我怎么办?”

徐爸爸眼镜后面那点儿泪花一下子就干涸了,要不是医生拦着,差点儿就冲上去揍人。

“我是你老子!”

徐绪脖子动了下,鼻子发线以下全是白乎乎的纱布,“我妈呢?”

徐爸爸瞪眼:“手术不是成功了?你妈今天去北京给人家小演员当评委,来不了。”

徐绪又把头扭回去,不吭气了。

徐爸爸也不搭理他,眼睛瞟啊瞟的注意到一边坐着的慧晓身上。

慧晓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问好:“徐叔叔好。”

徐爸爸眯起眼睛,拐杖在地板上点了点:“你是唐小姐吧?”

慧晓点头,徐爸爸冲她笑了下,坐到徐绪床边的凳子上。徐绪板着脸没出声,但也没翻身不理他。

“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不吃饭干什么,当神仙去?手术做的不错,住个一周院就能回家了。”

徐绪表情有了点变化,“真的?”

徐爸爸口气变差:“那你继续吊盐水袋子!”

果然知子莫若父,当天晚上,徐绪就自力更生地半坐起来准备家属的喂饭服务。徐爸爸眼珠子溜溜转,一边和主刀医生说着话,一边就往外走了。

慧晓正满腔愧疚,自然义不容辞的捧着碗抢上去。

徐绪吃得又慢又斯文,一勺粥也要消化半分钟,一顿饭下来,慧晓半只胳膊都僵硬了。

徐绪接过慧晓递过来的毛巾擦擦嘴巴,又要求洗手,洗完擦干净了,这才靠着枕头说:“粥太淡了,我想吃苹果,你切小一点儿。”

慧晓果然拿了刀子,坐边上慢慢地削皮。

徐绪把脸朝向有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内心却很满意:“唐慧晓,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喜欢你吧?”

慧晓一呆,刀刃划过拇指,血珠子飞快地渗出来。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徐绪说的很自然,脑袋的角度也摆得很正,却不知道她为了方便把切好的苹果放进搁床头柜的盘子里,两只胳膊伸得很长,人并没有很靠近柜子——中间还有个垃圾桶呢。

徐绪对着空气又催促了一声:“唐慧晓?”

慧晓把沾到血的苹果挑出来拿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刀子也用纸巾擦干净,又站起来去找创口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