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来时,在拐角处看见他坐在桌前发愣。他的头颈微微垂着,垂出伤感的弧度。

良久,他轻轻端起她喝过的那杯咖啡,静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口一口地将余下的冷咖啡喝下。

他放下咖啡杯,将一个白色信封压在了杯子下,招来侍应生买了单,起身离开了咖啡厅。

她回到座位上,打开那个白色信封,一张过了塑的老照片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张她的半身照,像是隔了很远偷拍的,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她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目光温柔地眺望远方。

她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很久才想起那是初二春游时,他偷拍下来的。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现在她眼前,她遥望着独居一隅的辜徐行,众星拱月下的江宁却不知何时偷拍下了她的照片。

她久久矗立原地,感觉一层厚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灰烬在自己眼前扑簌簌地落下。

第二十一章(2)

那个“十一”翻过去后,连月来压在以沫心口的那块巨石亦随之落下了。

闲极无事的她迷恋上了园艺。辜徐行二楼的阳光房里种着很多名贵花草,却因疏于打理,都露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于是她向辜徐行要来阳光房的钥匙,每天都忙着给花松土、浇水,用大剪刀修剪掉玫瑰、兰草或者其他盆栽的枝叶。在这看似简单,其实极需耐心的工作里,以沫慢慢学会了修剪人生的智慧:她开始正视自己的一无所有,换个角度来看,她曾经承受的痛苦,不过是因为修剪去了一些错误的“虬枝”,继而可以更加轻便地生活。

意识到这些后,她去理发店削短一头芜杂的长发,出街买了很多色彩鲜亮、富有青春气息的衣服。她不再沉迷那些晦涩伤感的文艺片,而是学着吸收生活中的正面能量:看积极励志的电影,阅读好书、锻炼身体、学习一些新的知识。

最后,她向辜徐行请求了一份新的工作。

辜徐行公私分明地就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给了她一份月薪三千的助理工作。

以沫很知足,虽然只有三千的薪水,但是福利是住总裁家的房子,修剪总裁家的花,还能享受总裁的套餐,夫复何求呢?

辜徐行默默观察了她很久,确定她已经振作起来,而非人格分裂后,提出让以沫去看看辜振捷。

以沫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

元旦那天,以沫起得很早,她站在穿衣镜前,时而把头发扎起来,时而又放下,时而做时尚装扮,时而做朴素模样,她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形象面对辜伯伯。

等到她再见到辜振捷时,出门前的犹豫、不安全消失了。七年未见,辜振捷已经显出了些老态,他的鬓角发了白,虽矍铄健康,行动间却有了些老年人所表现的迟钝。也许同他早夕相处的家人并不能发现他的老态,可是以沫一眼就发现了时间对他的摧折。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就像看到骤然苍老的父亲一般。

辜振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肯回家了”。

他拉着以沫的手,往饭厅里带,笑眯眯地说:“去看看王嫂给你做了什么。”

就像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以沫人还没走进饭厅,远远就听见王嫂在厨房里大声问:“是以沫回来了?”

话音刚落,王嫂急匆匆地端着一个小蒸笼出来了,她被冒着白气的小蒸笼烫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把它放在餐桌上,一边捏耳朵,一边笑着往上迎:“你闻闻看,猜得到是什么吗?”

以沫连忙上前查看她的手,见只是轻微烫红了,这才放下心来,笑吟吟地说:“是小肉卷吗?”

“可不!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昨天晚上就发了面,给你准备上了。”

辜振捷朗声大笑,指着王嫂说:“你啊你!越老越懒!我上个月就念叨让你蒸一屉,你装聋作哑地应付过去了。看来,我还要沾以沫的光,才能吃上一顿了!”

王嫂不接他的话茬,望着辜徐行说:“下面还蒸着一屉大闸蟹,一会儿管你饱!”

听到“大闸蟹”三个字,辜徐行和以沫心中微微一动,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去,目光相触的瞬间,以沫心跳滞了滞,忙移开视线。

辜振捷像是不满辜徐行多日才回来一趟,故意冷着他,拉着以沫落座,絮絮问了很多她这些年来的经历遭际。以沫并不隐瞒,将自己的一些心路历程娓娓道来。

听完,他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说:“果然还是受罪了吧?不受罪不知道回来!”

虽是嗔怪的话,听在以沫耳朵里却很暖。

俩人其乐融融地说了很多话,等到最后一道菜上桌,以沫终于忍不住问:“徐阿姨呢?”

“这个点,她肯定还在折腾那张脸,不到饭上桌,她是不会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穿着一身丝绸睡袍的徐曼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你一天不说我坏话就不痛快。”

她耷拉着眼皮子在辜徐行身边坐下,掀起眼角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哟,以沫来了。”

以沫朝她盈盈一笑,大方地叫声:“徐阿姨!”

她嘴角动了动,也算是应了。

她的妆容很精致,乍一眼还是很美艳,但是毕竟上了年纪,白腻的皮肤松弛地往下坠着,坠出些颓唐、无奈的纹路,她的眼神虽然还是那样冷漠,却不再像中年时那样咄咄逼人,透着点凡事不再较真的疲靡。

那顿饭吃得很热闹,临到席散时,大家竟都有些犹未尽兴的感觉。一家人遂转移阵地去了客厅,围着大大的壁炉聊天。男人们聊的话题,无外乎又是股市、经济、时局,以沫插不上话,便含着笑帮他们削着水果。

王嫂在一旁偷偷看了很久,凑到以沫耳旁问:“觉得热闹不?”

以沫轻笑着点头。

王嫂望着她,格外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有一两个娃娃跑来跑去,就更热闹了。”

以沫眸光微微闪动,假装没有听到,将刚削好的鸭梨递给了她。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曼忽然发话:“以沫,我肩膀有点疼,你上去帮我按按。”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径直朝楼上走去。

以沫有些无措,有些发慌地去卫生间洗净手,跟着往楼上走去。

专门辟出来的按摩室内,徐曼无声地趴在全自动按摩床上,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机器按。

以沫有些忐忑,只能搓热双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按压起来。

她从未学过按摩,只在网上学过一些颈椎按摩手法,她生怕徐曼不满,全程都屏着呼吸。

徐曼始终未发一言,静静趴着,肢体松弛,就像已经睡着了。

她不喊停,以沫便不能停,只能硬着头皮,度秒如年地按。

大半个小时候后,以沫的手已经酸疼得不能动了,徐曼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幽幽说:“你赢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以沫愣怔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隐约猜测出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安地叫了声“阿姨”。

“你出去吧。帮我好好照看阿迟。”

她闭着眼睛翻转过身来,朝她挥了挥手——很像张爱玲笔下,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相较于别的公司在假期上的吝啬,辜徐行在假期的安排上还是很大方的。那年春节,他不但给所有员工加了一个礼拜假期,还派下了厚厚的红包。

部分单位同事为避免春节回去被逼婚,都计划了世界各地的旅行,宁以沫却在放假当天去超市囤了一大推年货。

她听说辜徐行春节那段时间会在英国谈合作,便做好独自宅在家里过冬的全部准备。

她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每天忙着给自己做各种汤汤水水,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抱着那只被她取名“帝都”的猫聊天。

北京人都把过冬叫猫冬,她以前单纯觉得猫就是躲着的意思,直到切实地养了一只猫,她才知道为什么。

“帝都”既懒又贪暖和,每天都追着太阳跑。好在辜徐行的房子够大,且四面通透,只要有太阳,总有一面能透进阳光。有了这样一只活着的“向日葵”,宁以沫便也能随时找到太阳。摸清它的习性后,只要它的耳朵一动,她就会自动抱着它去个暖和的地方。

小除夕那天,宁以沫花了一个上午准备好了过年的菜,又和了面粉准备年初一的饺子。

裹饺子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在想,他在英国怎么过年?她对英国的印象仅限于大雾、皇室、伦敦、莎士比亚,她实在想不到英国人会在中国新年那天吃什么,裹了猪肉丸子的汉堡吗?

如此联想,她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包完饺子,腰酸背痛地起身时,已是下午两点。她才想起忘了给“帝都”喂食。她叫了几声“帝都”,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不见它的踪影,吓得变了脸色。

她的第一反应是它不要她了!

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大声叫着它的名字,遍寻不得的她停在了辜徐行的卧房门口。

所有屋子都找遍了,唯独这间房没有找。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恪守共处原则,从未对他的私人领域产生过一丝半点的好奇。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似乎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走进去看看。

她拧开门把手,门应声而开,她一眼就看见“帝都”

趴在他的书桌上 。书桌对面的窗户开着一条尺余宽的缝,一束淡黄色的、温柔的光线落在帝都灰色的皮毛上。

她靠在门口,放心地笑了。

犹豫片刻,她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坐下,环顾四周。他的房间大而整洁,四处纤尘不染,一旁还叠放着他的衬衣,一根纯黑的腰带丢在那叠衬衣上,又让这过于严谨整洁的屋子多了些男人味。

他似乎走得很急,没有叠被子,掀开的被角还保持着他刚走那天的样子。正是这小小的凌乱,让她心里升起了点点念想,就好像他还在这附近,并未走远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床边,靠着床沿附趴下,将脸贴着他留下的痕迹上,望着窗外白蒙蒙的阳光发呆,嘴角挂着抹柔和安宁的笑。

那光线渐渐从“帝都”身上向她这边移了一分,又移了一分,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在这阳光里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帝都”忽然跳进了她的怀里,它继续她便抱着养神。

渐渐地,太阳光又离开了她身上,她困得不行,又觉得冷,迷迷糊糊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被子里满是阳光和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那样的味道让她安心极了,她将怀里的“帝都”紧了紧,坠入睡眠中。

于是,等急着回来陪她过年、赶了一夜班机回来的辜徐行准备回房补觉时,一推门便看到了这犹如宫崎骏动画里的一幕,一人一猫酣然相拥,睡在他的床上。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着她,冬日的午后静得像在演默片,能听见她几不可闻的鼻息声。

她对的小脸掩在被子和长发之间,脸上未施脂粉,素净通透得像上了釉的白瓷,她的唇微微启着,露出两粒贝壳般的门牙,透着点介于女人与女孩间的诱惑。

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她的脸颊零星散落着几点小雀斑,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那点雀斑。

她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把头往被子里缩去。他怕她窒息,伸手去捞她的脸,她却下意识地抓取了他的手,将它枕在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