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医生,你可算回来了,大家伙儿都说特别想你!”

她心情也受感染,一勾唇,忍不住逗他:“都特别想我?那你说说,大家伙儿都有谁?”

李成老实巴交,听了这话,居然真的扳起指头跟她历数,念叨道:“我,我们宿舍的,你们主任,还有山狼……”

余兮兮好笑,边往办公楼走边道:“我说小李同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夸大其词不实事求是了?别的人我不知道,至于山狼……”她瞄李成一眼,“合着你还通犬语呀?”

李成赶忙摆手: “不是,余医生,我没夸大其词,山狼真的特想你。”说着叹了口气,续道:“你走以后,山狼整整绝食了三天,不吃东西,也不搭理人,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随时都没精神。我犯愁,请了你们科室的其它医生来,说不是生病,纯粹心理问题。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半点儿用没有,到第四天,主任实在没辙,只能给它麻醉了强行输营养液。”

话听完,余兮兮脸色微变,两道细眉用力往里蹙,追问:“那山狼现在怎么样?”

李成答道:“比你刚走的时候要好点儿了,但一顿饭还是吃不了多少,俩月不到,瘦了一大圈儿。”

余兮兮抿了抿唇,没答话,调转方向直接往生活区去了。

门口处,照例有军犬兵发放防护服,余兮兮摆了摆手,没要,提步直接往里走。光线明亮,通道很长,空气里漂浮着她熟悉的来苏味,两旁屋舍内,退役军犬们或坐或卧,一双双眼睛警惕而防备,盯着闯入领地的陌生人。

没过多久便走到尽头。

余兮兮眸光闪了闪,步子放缓,看向右手边那间铁护栏隔开的犬舍:一只成年昆明犬趴卧在地上,耳朵耷拉,向来精锐冷酷的眼中透着一丝迷茫,断肢蜷在胸前,喉咙深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呜,看上去,没精打采,丝毫不复往日的威风雄健。

她心口突的一紧。

老虎团里最英勇无畏军功赫赫的战士,此时的精神状态,甚至不如一只普通犬类。

李成也不好受,低低道:“军犬忠诚,通人性,最重视和饲养者之间的感情。山狼其实很认可你。你离开基地的这两个月,它一直在等你回来。”

余兮兮眼眶微红,静半刻,抬手敲铁栏,吸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松快平常:“诶,狼哥,您老晒太阳呢?”

趴地上的军犬愣住,猛抬头,漆黑的眼睛精准无误看向她,一时没有任何举动。

李成拿钥匙开锁,推开门,她走进去。

山狼盯着她,完好的三只脚掌着地,一下儿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抖抖毛。这反应挺平静,瞧不出半点儿久别重逢的喜悦,余兮兮挑眉,蹲身冲它拍了拍手,笑说:“怎么,一段日子没见,都不认识我……”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儿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了上来。她错愕,毫无防备来不及闪开,瞬间就被扑倒在地,山狼哈哈地喘气儿,伸舌在她头发和脸上胡乱地舔,眼睛乌亮,长长的尾巴翘老高。

余兮兮不停地躲,“行了行了,别闹……我勒个去,住口!你把我粉底都舔没了!”

山狼像能听懂,顿住了,吐着舌头瞧她。

“……”余兮兮忙不迭地站起来,头发和脸颊湿哒哒的,全是军犬的唾沫。她无语,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动容,打个手势,它瞬间端坐下来,摇摇尾巴,像只乖巧的大狗宝。

她居高临下,目光打量山狼几秒钟,道:“以前对我爱答不理,看不出来,你还挺喜欢我的嘛?”

山狼一双眼睛巴巴的:“嗷。”

余兮兮恶寒,“这么五大三粗的,别学那些宠物狗卖萌。不适合你。”

“呜……”

军犬眼里的光芒噗噗两下,熄灭了,蔫头耷脑,右前腿在地上画圈圈。

从宿舍区出来,余兮兮先去洗了把脸,然后便回科室报道。刚换上白大褂,主任就把她叫过去,七七八八说了一大通,又是安抚,又是鼓励,最后有意无意提道,“无论如何,该受罚的人没捞着什么好果子,小余,你也就别再多想了,把全副精力都投到工作上。听我的,好好干,以你的资质,前途不可限量。”

风波平息后,余兮兮再没见过陈梳。

法律上对军犬并没有特殊的保护政策,陈梳对军犬投毒,只算毁坏公共财物,对余兮兮的所作所为也只构成诽谤,但消息不胫而走,几日之内就传遍军区上下,蔓延如病毒。一夜之间,陈梳从高高在上的政委千金沦为了众人笑柄。

“听说了么?陈梳好像被调到泸西县去了。”

“泸西县?那儿是穷乡僻壤,谁的注意啊?”

“还能是谁,她爸呗。陈政委官大面大,半辈子攒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这女的心眼儿这么坏,照我说,罚到这程度都算轻了。”

……

余兮兮走出洗手间,心情如常,将两个女人尖锐的议论声抛在了身后。

日子回归正轨。

半个月过去,在余兮兮的照料下,军犬山狼的身体很快便恢复成最佳状态。主任对她的表现满意得很,没多久就往上提了份文件,标题是“余兮兮同志转正申请”。政治处开绿灯,批复同意,她正式成为基地的一名兽医师。

这天是周五,傍晚时,云城天空竟出现大片火烧云,从西一路绵延往东,灿烂耀眼,为整个城市染上一层金红色。

这种美景不常见,余兮兮纳罕,站在窗前拿手机拍照,将漫天霞光定格。

今晚没人接,她背着包,蹙着眉,慢悠悠地往地铁站走,心里想事情。

近来,南帕卡集团的活动趋于频繁,秦峥也越发忙碌,一天二十四小时,他有三分之二都待禁毒总队——天没亮就出门,到半夜才回家。关于他的工作,他不说,余兮兮便绝不会多问,但人不是机器,这么高的强度工作,她纯粹担心他身体……

忖度着,她咬了咬唇瓣儿,摸出手机,打出去一通电话。

嘟嘟响了两声,被对方摁断,紧接着就有新信息传入,简单两个字:开会。

“……”余兮兮无语,认命把手机收起来,一抬头,地铁刚好到站。她走进去,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百无聊赖地刷微博。

十五分钟后,秦峥的电话回拨过来。

她静几秒,接起,“……你会开完了?”

“没。我出来放水,顺便就给你回电话。”低低沉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气挺淡:“下班儿了?”

她轻轻地嗯,迟疑半刻,又问:“今天回来吃晚饭么?我买的鱼一直没吃。”

那人随意地应:“事情还没处理完,估计悬。”

余兮兮眼底的眸光黯下几分,可怜巴巴:“那我今晚不是又吃不成鱼了。”

秦峥低笑:“你一姑娘,会做的菜还没我多,丢人不丢人?”

余兮兮底气不足地反驳:“好多连面都不会煮呢,我这哪儿叫丢人,怎么,嫌弃我么?”

他语气懒洋洋的:“你是我小祖宗,供着都来不及了,哪儿敢嫌弃。”顿了下,勾了勾嘴角,嗓音低柔:“鱼再放一天,明儿我回来做给你吃。”

“你说的哦。”

“嗯。”

她想了想,正色补充一句:“说话不算话的要阳痿!”

“……”秦峥静默几秒,狠狠的:“赌这么毒,你缺心眼儿呢?老子萎了对你什么好处?”边说边提裤子拉链儿,转过身,从洗手间里走出去,“回会议室了。”

余兮兮噘嘴,“……哦。那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别忙太晚。”

“好。”他换了只手拿电话,等片刻,对方迟迟不挂断,于是眉峰一挑:“舍不得挂我电话?”

“……有点儿。”声音柔柔的,小得像蚊子叫。

“那亲一个?”

话说完,对面足沉默了好几秒才响起一声“啵”,轻而软,然后逃也似的,电话被迅速挂断。

秦峥失笑,收起手机,阴沉整日的心情瞬间大好。

会议室的门开了,他转身,看见何刚从里头走出来,抿着唇,神色严肃。他拧了下眉,“怎么了?”

何刚道:“线人有最新的情报。”

“说什么?”秦峥问了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兜里的烟盒和火机。

对方没言声,脸色也不好看。

秦峥点烟,语气冷冷淡淡:“不方便说?”

何刚静默好半晌,终于沉声开口,道:“杀眼镜蛇刘万的那个杀手,似乎,和六年前的一宗绑架案有关。”

余兮兮就像往常一样,独自回家,独自吃饭,洗澡洗衣服。做完一切能做的事后还不到十点,她不知能干什么,索性爬上床,闭上眼,催眠自己入睡。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的一凉。

她皱眉,侧卧着,下意识将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然后,下巴被人捏住,拧过去,深吻铺天盖地落下,夹杂熟悉的烟草味。

不到一分钟,余兮兮被亲得大眼迷离,全身都软绵。然后,男人掐着那段儿细腰翻转一圈儿,她跪床上,脸红红的,柔弱而娇媚,身后是他,劲腰窄臀狠狠地冲顶,深而重,霸道,强势,撞得她魂飞魄散。

夜色,销魂又磨人。

那一天,余兮兮目眩神迷,被秦峥一次又次地抛上云端。她不知道他要了她多久,也不知道他要了多少回,只依稀记得,快天亮时,她双腿发颤几乎抽筋,他仍扣着她,不知疲惫地需索。

次日,床上泥泞狼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秦峥已经出门了。

“……”

余兮兮好气好笑,被他折腾整晚,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正经说上一句。她咬唇,捂着绯红的双颊一阵羞涩,然后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

滑开屏幕,有两个黑名单拦截来电。

她手指点进去,看了看,脸色旋即便沉下去——全都是余凌打的。

来电时间是一小时前。

余兮兮沉默半刻,并不打算回电话,刚要锁屏,一条新信息传入:妈病了,我们都在医院,来不来随你。

第54章

盯着屏幕上的几个字, 余兮兮的瞳孔蓦然收缩,坐起身,几乎是立刻就把电话打了回去。须臾,听筒里传出规律等候音,她拨头发, 两道细眉紧紧往里蹙。

对方很快便接起电话:“喂。”

余凌声音沙哑,一点儿不好听, 语气里也疲累不堪。

余兮兮抿了抿唇,竭力镇定, 可语速却在无意识间变得飞快:“妈妈怎么样了?什么病?情况严重么?”

到底太年轻, 不老成, 不会伪装,一连三个问句, 焦急不安压根儿掩饰不住。电话那头, 余凌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梗着喉答:“医生初步判断是脑梗。现在还在做全身检查, 具体的,得等到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

“……在哪家医院?”

余凌笑了下, 自嘲又讥讽:“离家出走的时候那么潇洒, 不要家, 不要我们。怎么, 原来你余兮兮还在乎家里人的死活么?”

她咬紧牙关,一把抄起枕头砸墙上,“我问你在哪家医院!”

“天立医院住院部7楼703。”余凌说了个病房号,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已经七月中,夏天临近收梢,太阳仿佛是不甘心,势要把酷暑燥气进行到底。阳光灿烂,连街道两旁的绿化带都被镀上一层薄金。周六的上午,有风,有云,有汽车鸣笛和小贩拿扩音喇叭叫卖,世界五彩斑斓,一切生机勃勃。

余兮兮坐在出租车里,脸孔木然;车窗外,所有景物在她眼中都变成单调黑白色,迷惘而荒凉。

其实,最初出走,说没有赌气是骗人,她厌恶被安排好的人生轨迹,厌恶全家对兽医的鄙夷态度,厌恶他们冥顽不化,更厌恶那个擅长以仁慈掩盖丑恶的富商父亲,于是才有了离去,有了反抗,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带来好的改变。

可那一晚,余卫国在暴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力道狠重,毫不留情,疼痛从她的脸颊直达五脏六腑。然后她耳朵嗡嗡,听见他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把她永远赶出余家,她就知道,一切奢望都已破灭。

那时,心中无数情绪翻涌上来,冗杂地交织,愤怒,痛苦,悲伤,绝望。

然而余兮兮展露在外的却是近乎冷漠的平静,到最后,也不过一句风轻云淡的“如你所愿”。

她以为自己够坚定,也够狠心,筑好了城墙盔甲,顶再大压力也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没成想,所谓的原则所谓的倔强,在母亲病倒的消息前统统不堪一击,她感到惊惶而无措,如果母亲真有什么意外……

不敢再往下想,余兮兮痛苦地闭上眼,指尖用力,发狠挤摁眉心。

开车的司机是副热心肠,从后视镜里瞧她半刻,然后便迟疑开口:“姑娘,你这脸色太不好了。是不是哪儿难受啊?”

“……心里。”余兮兮无意识地应了句,很小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然后她说:“我没事师傅。麻烦你开快点儿吧。”

“好好。”司机点了下头,又关切道:“你赶着上医院,哪个亲戚朋友生病了么?”

余兮兮有点儿疲惫,脖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吐出三个字:“我妈妈。”

“什么病?”

“好像是脑梗,刚送医院,具体还得检查。”

“……”司机的心眼儿实在,见她焦急担忧便想安慰几句,于是道:“脑梗也分情况的,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身体好点儿的治疗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你别太紧张了。”

这种时候,人的心和精神都很脆弱,这番话没实际意义,却犹如冬日的太阳,令她全身的温度都回暖几分。她动容,低声道:“谢谢师傅。”

“我又没帮你忙,有什么好谢的。”司机师傅笑笑,未几,又感慨地说:“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那混小子,要有姑娘你一半儿的孝顺懂事该多好。你爸妈真有福气。”

她心口蓦的一紧,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下,沉默不再吭声。

天立医院位于城东,名医荟萃,设备先进,医疗水平在国内首屈一指,病人量极大。正大门口,人群拥挤,车辆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尖锐刺耳,路中央,一个年轻交警大汗淋漓地指挥着,却也只能勉强维持秩序。

余兮兮没有和那些人挤,下了出租车,唇紧抿,径直跑向南面的侧门儿。

保安把她拦下,语气带着不耐烦:“小姐,这是VIP入口,直通住院部的。要看病走正门儿,那儿才是挂号大厅。”

余兮兮冷冷掀起眼皮,说,“我打小就是走这个门进医院,麻烦让一下。”

保安皱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一圈儿;这人素着张脸,没化妆也没梳头,身上衣物也只是最简单的T恤短裤,单看外表,怎么都和“钱权”两字站不上边。

保安心头的疑虑未消,嘴上接着问:“那请问……您贵姓?”

余兮兮懒得多说,不搭理,绕过他直接进去了。

保安没敢再拦。

住院部也有VIP区,位于七楼,装修环境全都远高于普通楼层,一个病房配设专责护士两名,有钱人的特权。

余兮兮从直达电梯出来,往前走,只觉两只腿仿佛被灌了铅,沉重异常。

不多时,一扇紧闭的房门进入视野,门框上方,三个冷冰冰的黑色数字印在上头:703。

她静立几秒,齿尖几乎把下嘴唇咬出血,半刻,终于抬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