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扬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泄下去了。

李昂看着她的目光是深情而专注的,充满诚实。他再次说:“请相信,我没有。”

苏扬低下头,慢慢说道:“我相信。”

李昂微笑,摸摸苏扬的脸颊。苏扬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所有的心结都应该说出来,我很高兴你问。”李昂说着拥抱了她。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苏扬说,说得言不由衷。她在心里为这不由衷感到羞愧。

钻戒再次戴在了苏扬的左手无名指上,他们相视一笑。八年来的恩恩怨怨就这样了了,现在他们很好,不是吗?

在这温暖的一刻,苏扬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早晨的画面:在那个陌生的客厅,她第一次看到李昂在弹钢琴,《梦中的婚礼》。

曲子在她耳畔回响,她觉得一切都很美。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无论如何,选择已经做了,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接下来的那个午后很晴朗。他们在沙滩野餐,气氛温馨愉快,犹如普通而幸福的三口之家。可苏扬总觉得一颗心突突地跳得异常,她心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与她纠缠,不放过她。她感到自己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那么费力,像在对谁演戏一样。

米多远远地待在一旁堆沙堡,用塑料模具做出各样的沙雕。小女孩向来聪明,喜欢动手,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望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样子,苏扬感到宽慰,又有些许怅惘。四岁前孩子是不记事的,现在开始重塑米多的人生,应该还来得及。作为一个母亲,她最大的责任就是让米多拥有幸福的、正常的人生,不是吗?

苏扬坐在沙滩上,望着海的尽头发呆,思绪飘向了远方。她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再想这些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不要独自占有那些往事?要不要让米多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在海的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他知不知道海的这边还有个苏扬,还有个米多?他知不知道在他消失了四年之后,她终于坚持不住,将自己交付了别人?

苏扬回过神来,发现李昂正看着她。经常地,当她出神发呆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温柔,耐心十足,等着她从思绪里回来,等着她从另一个人那里回到他这里。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她总是要回来的,另一个人太遥不可及。

李昂俯过身来,轻轻抱住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和他的事,我会愿意听。”

她略有心虚,说:“我没有在…”

李昂打断她,“我并非要占有你的过去,占有你的全部,我只是不想看你不快乐。”他微笑。

“我现在很快乐。”她也微笑。

“我愿意为你分担,无论什么。”他说着抱紧了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

她轻轻推他,“别这样,米多会看到的。”

“看到又何妨?她还要做我们婚礼上的小公主。”李昂笑着,把苏扬按倒在沙滩上。苏扬的头枕着细沙,沙子从衣领钻进她的衣服。她听到李昂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想不想再要个孩子?”

苏扬颔首无言,李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这一刻,她是温顺的,他们是和美的。但李昂也能隐隐地感觉到,苏扬的温顺中潜伏着他无法降伏的执拗。

那天夜里,起风了。

房间的窗半开着,白色的窗帘轻轻舞动,窗外的海浪一声比一声狂躁。

苏扬一动不动地躺在李昂身边,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眠,波涛像是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心上。

是的,她不快乐。现在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不快乐。她刚刚和李昂订婚了,可她的感觉却是失恋。是的,失恋,这或许才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失恋。十一年了,她没有放下过祉明,没有放弃过这份感情。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单恋,可她毕竟是在恋着他啊,谁说被人爱比爱人滋味更好?

爱他,是她十一年来生活的全部,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爱他,即便在她迫不得已躺到别人怀中的时候,她也是为了爱他、帮他。所有的罪过,都是为了爱他、得到他。然而,直到今日,直到她答应李昂的求婚,直到她主动地、心甘情愿地戴上那枚钻戒,她才是第一次真正地放下了过去,放弃了等待。这持久的、长达十一年的、刻骨铭心的恋爱,结束了。

她对祉明说过,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她对他说过,我要嫁给你,我会一直等你,而这一天,她颠覆了所有的承诺。

窗外,海和天绵延成一片阴郁的深蓝。

凌晨时分,苏扬听到手机振动,拿起来查看,是刘圆圆发来的短信,让苏扬如果还没睡就给她回电话,她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苏扬看了看时间,午夜十二点过五分。米多和李昂都睡得很好,她拿起电话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电话里传来刘圆圆快活的声音,“嗨,苏扬。我和肖峰现在和谁在一起,你猜猜?”

猜猜?苏扬只觉心跳停了一拍,呼吸也停住了。

“郑祉明。这家伙回来了!你敢相信吗?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呢!”刘圆圆在电话里笑得疯疯癫癫,口无遮拦。

听到名字的一瞬间,苏扬只觉天地都变了,仿佛一股电流贯穿全身,仿佛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又仿佛坠入宇宙中无边的黑洞。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她的生命在那一刻绝对地静止。

刘圆圆并未察觉电话这端的寂静,用愉快的嗓音宣布下一条奇闻,“你知道吗,这家伙居然要结婚了!”

“是吗?”苏扬听到自己的声音无力地传送出去。这一刻,她是真的跌入了黑暗的深渊。

“对了,我们现在在酒吧,你要过来喝两杯吗?”刘圆圆嘻嘻哈哈地邀请她。

“叫她来坐坐,一起庆祝郑祉明同学活着回来。”肖峰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海南岛。”苏扬用最后一丝理智维系着对话。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什么?海南岛?那你能赶回来参加祉明的婚礼吗?”刘圆圆问。

“我…”苏扬已经无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刘圆圆说着,将电话交了出去。

“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充满磁性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苏扬一时不能辨别这声音是谁。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四年,彻彻底底地消失。现在,通过这一声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嗨”,他突然就回来了。她再次告诉自己,千万别哭。

“嗨。”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接着他们又几乎同时说话。她问:“你回来了?”他说:“你好吗?”

然后他轻声说:“我才回国。你怎么样?”

“我…挺好。”她说。

“硕士毕业了?”

“放弃了学位。”

他沉默,甚至没问她为什么。

“听圆圆说你要结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哭腔。

“嗯。”

“和谁?”

“你不认识的。”他回答得淡淡的。

“邀请我参加婚礼吗?”

“就在后天…”这时电话被人抢了,然后是刘圆圆嘻嘻哈哈的声音,“苏扬啊,祉明的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给他当司仪,到时有的热闹了。海南岛嘛,玩几天也够了,你快飞回来吧,啊?”电话那头传来笑闹声。

“好啊,让他发个请柬给我。”

“发什么请柬啊,都这么熟的朋友了,回头我把酒店地址发个信息给你。”

“好。”

“哎,行了,先不跟你说了哈,我们这儿正在商量婚礼的细节呢。这家伙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得我帮他想,先挂了啊,后天见!”

“嗯,后天见!”

电话挂断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海边。黑暗的海与天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

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

苏扬差点就送了命。

李昂把她从海水里拖回来的时候,天际一声惊雷,一束闪电张牙舞爪地打向海面。

大雨倾盆。他们回到海滨酒店时,皆浑身湿透。李昂在前台向服务员要了毛毯和取暖设备,在别人看来他的态度大概可算温和有礼,苏扬却看出他几乎怒不可遏。

两人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上升。苏扬裹着毛毯,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李昂沉默地看着她。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楼层数字跳动的嘀嘀声,电梯到了,门叮的一声开了。苏扬拖着步子要迈出去,李昂一下子按住她。他忍着巨大的愤怒低声吼道:“你要是出了事,米多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不作声。

李昂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稳住嗓音,说:“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是沉默。电梯门又关上了,她伸手重新按了开门。

李昂再次把她拽回来。

“谁给你打了电话?”他看着她手里握着的手机。

她不理他,也不看他。他再问,她就闭上了眼睛。

“把手机给我。”

她没动。电梯门再次合上了,他夺过她的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她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一切都由他吧,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刘圆圆是谁?”

她依然沉默。

“他回来了,是吗?”李昂的声音变得很冷。

这时,她竟微微一笑,是那种目光空洞的微笑。随即,泪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她靠着电梯的墙壁慢慢蹲下,把脸埋进双

手。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许久,她听到李昂的声音,“苏扬,你太自私了。”

人总是需要很多东西。可即便坐拥丰富的物质,很多人仍不满足。即便得到了财富、名誉、地位,甚或能够呼风唤雨,人还是会时常觉得匮乏。

顺着欲望寻求满足,永远不会满足。只有告别欲望,方能得到满足。

其实人所需要的东西很少,不过是阳光、空气,还有水,就像我现在所需要的:简单,却宝贵。可是,若非处在绝境,谁又会珍惜这般恩赐?

多年之后,苏扬仍然记得那场婚礼,记得自己在前往婚礼的路途上,心跳如何剧烈,面容如何沉着,只有心怀诡计的人才会有那样不寻常的平静与沉着。她对那场婚礼充满敌意,这很不好,她知道。可她没办法,新郎是她孩子的父亲。

飞机破云而出,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舷窗。苏扬靠在座椅中,望着窗外的蓝天。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清醒并理智,没有愤怒,也不再有悲伤。

阳光刺目。她低下头,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这么多年了,这枚戒指来来去去,反复多次,终于还是戴在她手上。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停止过爱他,可她终究还是戴上别人的戒指。

他总在一切已经迟了的时候回来。这究竟是上苍的恩赐,还是诅咒?

当一颗心被伤到极致,伤到彻底,就不再痛了,而是回归一片死寂。

四年的空白终于不再是空白,如今她可以用许多想象来填充他消失的这四年。曾经的爱与诺言、期盼与等待,全都灰飞烟灭。

她记得他说过:抬头看看太阳。这一枚暖日,照耀着你,也照耀着我,是同一枚太阳。还是同一枚太阳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那天夜里,被从暴风雨中救回来的苏扬,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米多在一旁哭闹,不愿回家。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可她没有办法,她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李昂抓住了她正在关上行李箱的手。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却不看她,低头抚弄着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她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他不用看她的脸也猜得透她的心事。

“你还要去找他吗?”他问。

她不作答,抽出手,一下把箱子的拉链拉到头。

“苏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转过身,沉默地穿上外套。

“看着我。”他把她扳过来。

“听着,三天后,我会带着米多去北京找你。”她字字透着冷静。

“别去见他,那只会让你难过。还有米多,这对她没好处。”

“给我三天时间。”

“为什么?”

“别问了。”

“我说过,发生任何事,我都能为为你分担。”

“我会恪守承诺,你不要逼我了。”

李昂再无话说,只是看着她。他们之间,这场对峙,已经没有胜负,彼此都是可怜人。

“三天后,我会来。”她说完就果断地拖起行李箱,牵起米多,走出门去。

李昂追上来,再次抱住她。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你想知道,三年前,那天夜里,你母亲给我打电话,还说了什么吗?”

苏扬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停住,等在那里。

“她说她不求我能与你尽释前嫌,不求我能照顾你一辈子,但她求我,保护你,让你别再受那个人的苦。”

一瞬间,有震惊,有愤怒,有悲痛,有愧疚,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挣脱他的怀抱。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她不作理会,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着,泪水终于滚落。

原来母亲是那么不喜欢祉明,原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依然没有原谅或者理解她的选择。苏扬如此想着,内心生起无边无际的凄楚与绝望。

飞机已经到达上海的天空。

乘务员开始播报,飞机将于十分钟后降落浦东机场。随着飞机不断迫近地面,苏扬心中的疑虑和惊惶不断增加。

此刻,这座城市是一个阴天。这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热烈的爱和纯真的灵魂。那些熟悉的广场和建筑,他们并肩走过的街道和桥梁,不过是被时间蒸发后留下的残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想过,和他再次相聚,会是这样的场面。

为什么要去?那是他的婚礼,新娘不是你。

一切都太迟了,为什么还要去?

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婚礼在九江路上一家低调却不失老上海气息的酒店举行,是一栋西式建筑,有些年头了,是殖民时期的产物。酒店门面不大,入口窄小,也无醒目的标识。若非得到请柬或是通知,无人知道这幽雅静谧的建筑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这正是祉明的风格。苏扬在心中苦笑,曾经多次幻想过的婚礼,竟然只是来做客。

来的路上下起了迷蒙的小雨,傍晚天色渐暗,空气清冷潮湿。苏扬身上穿的是四年前那件白色雪纺连衣裙,祉明送她的礼物。米白色的薄缎、带浓密褶皱与薄纱的裙摆。那个夏天之后,她一直珍藏它于衣橱内,再没有穿过。裙子上依然留有四年前那个房间里的气味:烟、香水、百合花…

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出发前,苏扬站在镜前,久久端详自己。她的身体经过怀孕、分娩,已不似从前那般纤瘦单薄。但这几年生活辛苦,她人还是苗条的,这条裙子依然合身。

“妈妈好美。”米多站在一旁,仰起笑脸脸。

苏扬轻轻抚摸女儿细软的发丝,低头微笑,心中却是伤感。她再次凝望镜中的自己,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年那个愉悦的苏扬不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即便看上去仍亭亭玉立,但神情中的沧桑疲倦是遮掩不住的。

“米多也要穿裙子!”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裙摆嚷道。

苏扬蹲下来,看着女儿,心里已有打算。她说:“那么米多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点点头,一派纯真无邪的样子。

“米多见到人要有礼貌,要叫人,好吗?”

“好!”

“那米多告诉妈妈,这是谁呢?”苏扬拿出祉明的照片。

“爸爸。”女孩说着笑起来。

“乖孩子!记性真好!”苏扬说着搂住女儿,亲吻她的额头。她内心微微刺痛,脸上仍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