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多很快乐,祉明抱着她,俯瞰整座城市。苏扬看着他们,夕阳将他们的脸映成了金色。她想,最好的生活也就是这样吧,简简单单的幸福,一个温暖的小窝。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小窝的生活,与祉明的梦想差得太远,与他向往的大生活也差得太远。她不该剥夺他渴望的,她也不该将她渴望的强加在他身上。他们都是自由的,所以他们也都是不自由的。

一颗心在爱着,它便是不自由的。一颗心的自由,无人可以夺走,也无人可以给予,它全在你自己。而自己和自己交战,永远没有结果。

所以,只要记住这一刻,就够了,她想。时间本就是相对的,相对于漫长的一生,一天是短暂的。可对于记忆,一天亦可以是永恒的。她只希望记忆中有这样的一天,让她与他还有他们的孩子有过一天这样的家庭生活,便不再有遗憾。

太阳终于渐渐落下去。

回去的渡轮上,她说:“明天去买机票吧。”不该继续拖拉下去,祉明应该尽快回到他妻子身边,他们才刚刚结婚。

他轻叹一声,说:“你该给李昂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她笑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明天一起去机场。”

天光渐渐散去,黄浦江的闪闪波光黯淡下去,倒映出城市星星点点的霓虹。天边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云慢慢被夜染成灰色。这一刻如此之美,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最后的晚霞。

天全黑了,终于还是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

他们带米多在比萨店吃晚饭。第二天,他们就要各自奔赴不同的生活。

在这短暂的最后的相聚中,她忽然提出,十年后的这一天,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米多也会来。”她说,“十年后,我们的家庭会再度相聚。”

听到“家庭”二字,他微微一怔,眼中隐现一抹泪光。但他仍微笑着,说:“到时候米多十四岁,正值青春期,正是叛逆少女,一定不肯参加。”

她说:“也是的,想想我们十四岁的时候。”

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容都是苦涩而惆怅的,而后他们又一起静下来。然后苏扬转开脸,看着窗外。她不想让祉明和米多看到她眼眶中忽然涌现的泪水。

祉明伸手过去,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他说:“别难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离别前的夜晚,一起收拾行装 杳无音讯

苏扬是要去北京结婚的,照理该带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可她却全无心思。她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排衣服,思维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都将属于回忆,它们在将来的生活中只会刺痛她。既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还是什么都不带的好,也免得再伤心。她合上了衣柜的门。

她去看祉明,却见他立于鞋柜前,盯着最上层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苏扬走过去,一一指着告诉他:“这是米多的第一双鞋子,七个月的时候买的,那时她刚刚会站;这是第二双鞋子,十个月时穿的,正在学步;这双再大一点的,是一周岁时穿的,那时她已学会自己走,她穿这双鞋可摔过不少跤。”她说着笑了一下,“这双,十八个月时穿的,那时已经会跑了;这双,两周岁的时候穿的;这双,三周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停了一停,又说:“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没有丢掉。那时你杳无音讯,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会把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诉你。当时我想,只要能有这么一天,你能来看看我们,知道米多是怎样长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可谁知,真的有了这样一天,我还是不知足。”

他见她垂泪,也是难过,轻轻拥抱她。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一同消化这份带着美好的伤感。她见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间流连,想说“给你拿走一双作纪念吧”,又忽觉这样的话太不吉利,好似他与米多将来不会再见一样,当即收起念头。

时近午夜,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所带的东西其实也都可有可无。对苏扬来说,一切都成了敷衍。对未来的生活,对日常的琐事,都是敷衍。炙热的感情已快将她消耗殆尽。

再次并肩躺到这张床上,他们都对这额外的一夜相聚心怀感恩,依然没有做爱。他内心对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况,从今往后,漫长余生,他们都将躺在别人的枕边,她不愿在这样的悲伤中偷欢,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拥抱他,用力记住他的皮肤,他的温度,他的肢体,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天亮之后,属于他们的时光就结束了。

但她记得他说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同一座机场,同样的离别,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

他们一起去买机票,祉明飞成都,苏扬带米多飞北京。祉明坚持送她们先走,买了晚两小时的机票。苏扬变了主意,又去改签,改到祉明的航班后面。这一次,她想让他先走。

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深处,苏扬仍然怀有那隐秘的希望,希望在最后一分钟,祉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做一个父亲和丈夫。她的意识并不承认这种渴望,但她不愿做先走的那个,她期待他的选择。离开她们,或者留下来,只要是他的选择,她便从此甘心。

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即便他选择留下来,她也不会同意。她太爱他,胜过爱她自己。他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妻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事业上的目标和方向,她怎能拖累了他,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她如何忍心看他为难,看他痛苦?又如何忍心让他推翻已经建立的家庭,背负罪人的骂名?

不,不,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属于他的妻子,归属他热爱的生活与天地。

而她所向往的日子,他们已经拥有过——那记忆中永恒的一天。这还不够吗?她问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贪恋与不甘,收起你的愁容与泪水。爱是奉献,不计较得失。爱是顾念对方的需要,爱是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你所向往的日子他已经给过你,你可用余生回味珍藏。这还不够吗?

她无声地纠结,彷徨,并伤感,承受着巨大的失望。

在祉明的航班登机口,他们无言地坐着,等待着。这样的沉默,饱含着压抑。

祉明的内心也在挣扎,一边是他的妻子与现实生活,另一边是他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一边是他与之结盟的生活伴侣,另一边是他挚爱的女人与孩子。

今天,此刻,就要选择。一旦选择,就是一生。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沉痛的问题,也是一个已无回旋余地的问题。

他抬头看她,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他却看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那双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极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饱含至爱。

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说:留下来。我如此爱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

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昨日,她也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既已作出选择,就好好对待安欣。我们都已有各自的生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顺从吧,接受吧,这人世间的契约与规则值得尊重。我们都已长大,不能再任性。”

飞机已经到达,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他们站起来,他再次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对她说,试图保持镇静并装作若无其事。这些苍白无力的话,他不得不说。

“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他弯下腰,抚摸米多头顶柔软的发丝。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无辜而可怜。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此时,女孩若扑进他怀中哭着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溃。但米多只是抿紧嘴唇,怯怯地点头。

他心中失落伤感,眷恋不舍,但依然转身离去。她目送他进入甬道,望着他坚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偷偷将钻石项链放进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将玩具盒放进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刚才,在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又已将项链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里。

她不需要一颗钻石来替代他的爱。

他已经穿过了整条甬道,却在登机前一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他的目光在犹豫。

她凝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隔着甬道的玻璃墙,她无声地告诉他:“去吧,去吧,别再留恋。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结局,顺从吧。”

他定定地望着她,无法言语。他内心震颤,却无法表达。乘客们陆续上了飞机,仅剩他一人。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座。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

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

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

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

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

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情与生活。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般,让她无法存活。

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

像是突然获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

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情。

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

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

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没有祉明,她宁愿独自生活,就是这样。

傍晚,苏扬感到自己又开始低烧。连日来的焦虑、忙碌、亢奋,还有伤感,让她消耗极大。如今祉明离开,她又已作好决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来,失去支撑。

苏扬知道自己该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绪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来。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没有力量起来。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还需要照顾米多。

有没有他,一样要把日子过好。

天将黑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苏扬正在厨房煮鸡蛋,听到铃声,握着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会是谁?祉明?他回来了?这是苏扬此刻的第一反应。可她又很害怕,担心那不是真的。

门铃又响了两下,苏扬仍是没有动。

米多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用稚嫩的嗓音隔着门问:“谁呀?”

苏扬转头望着门口。这是短短的一瞬,这短短的一瞬,承载了怎样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维、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这一瞬间。她是用尽了全力,端着那希望。

门外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扬离得较远听不真切。而米多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按下把手,打开门迎接来者。

看见进来的男子,苏扬全然无法动弹。

黑色风衣,清朗五官,沉着眼神,李昂俨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苏扬手中的鸡蛋碎裂在地上。

她还未来得及迎上去说什么,甚至还未来得及抹去惊讶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来,又低头对米多说:“米多,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手中提着的蛋糕递给她。

米多接过蛋糕,腼腆一笑,说:“谢谢李叔叔。”

小女孩似乎从两位成人的情绪中感知到什么,对李昂只是乖巧有礼,并未展露热情。

李昂走上前去拥抱苏扬,同时把地上的碎鸡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尽收眼底。这里哪有一丝准备出发的痕迹?他没有表达不满或者疑惑,只是说:“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时间也收拾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所以我过来帮你。”

李昂又说:“我开车来的,昨晚出发,这会儿刚到。”他如此温柔平静,甚至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电话,也没有问及祉明。

苏扬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时无法言语,只轻轻挣脱李昂的怀抱,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极其疲劳,明显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楂没有及时剃掉,让他看上去沧桑,并略微邋遢。他一向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情?驱车一千多公里,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他的面容还是沉着的,可这一贯的面具后面,是怎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先坐吧。”苏扬说着,转身取来水壶,为李昂泡了一杯热茶。此时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该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告诉李昂,她已决定再次背弃与他的约定。

“你看起来很累。”李昂说,“其实也不急的,我请了几天假,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苏扬有口无心地敷衍着,心思却全在别处。

李昂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样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沉默。

苏扬取出那只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没有一句解释。

而后她听到李昂说:“我答应过你母亲…”

“不,不。”她摇头,“与郑祉明没有关系。他已经结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结束,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留在上海,独自抚养米多,请你原谅。”

李昂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打开锦盒,看到戒指旁边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李昂,对不起。

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盖上了盒子,把它放进风衣口袋。

苏扬看着他,略有惊讶。他竟然什么都不再说,就接受了这结果。她见他坐下来,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看着前方某处的虚无。他看上去只是平静,但苏扬感到不安。

李昂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苏扬微微一笑。他站起来,像是打算告辞,想了想又说:“不如…一起吃顿饭?然后我就回去。”

苏扬犹豫着。他又说:“从北京到上海,长途跋涉,总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说着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怜自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

苏扬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李昂这时看上去非常孤独,非常可怜,于是她点了点头。

李昂说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馆不错,要开车带她们去。苏扬本想说就在家楼下简单吃点,但李昂已经拉开了车门,“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苏扬抱着米多上车,她发现李昂并没有开原先那辆A8,而是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上车之后,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米多坐进去非常舒适安全。苏扬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李昂已做好准备将她和米多纳入自己的生活,她却还是不甘愿。

西餐馆是一家情调小店,风格复古,布置精巧。此时还未到吃饭时间,一个顾客都没有。也没有服务员,只有吧台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招呼他们。

坐下后,李昂很快点了食物,海鲜饭、牛排和意大利粉,又问苏扬要喝点什么。苏扬说不喝了。李昂却自作主张地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则点了一杯黑浓咖啡。

“你爱抹茶味道的东西,我不会忘记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苏扬笑了一笑。

小伙计在吧台后忙碌。旁边,一台旧式唱机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是慢悠悠的外国爵士乐。

苏扬和李昂面对面坐着,一时相对无言。一周前,他们在博鳌海滩订下婚约。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经历了与祉明的重逢,苏扬心绪大变。尽管祉明已经再次离开,苏扬却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疗伤者。她宁愿独自消化过去的一切。

两人静默片刻。李昂轻叹一声,说:“苏扬,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用十分钟,好好地考虑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

苏扬欲说什么,李昂却道:“别急着回答。用足十分钟,好好想。如果你考虑之后依然决定留在上海,我不会勉强。”

十分钟?她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心中的决定早已有了。她转开脸看向别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唱片夹杂着轻微的噪音缓缓唱着一首情歌。

毫无疑问,李昂会是个好父亲。他会给米多丰富的物质、体贴的关爱,甚至比继父给她的更多。米多或许会有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但那之后,她会有更多的迷茫和困惑,会经历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痛苦。

然后苏扬想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苏扬若没有经历家庭的变故,假如她一直是个贫穷家庭里的女孩。也许她能毫无顾忌、毫无阻力地跟随祉明孤帆远航,走遍天涯海角,一起穷,一起苦,一起救赎这世界的各种罪,看这世界的各种美,然后一起死。

思绪戛然而止。随着一声轻响,音乐停了,灯光灭了。米多发出一声尖叫。

一片黑暗中,吧台那边传出玻璃器皿打翻的声音,还有小伙计颤抖的嗓嗓音,“停电,停电。没事,没事。”

苏扬搂着米多,李昂坐在对面小声安慰,只是普通的跳闸停电。

一分钟后,店堂内的灯重新亮起。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从后堂走来,对他们致歉。

“没有关系,可以理解。”李昂给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经理离开了。苏扬却发现李昂脸色苍白。

“米多没吓着吧?”李昂摸摸米多的头顶。

米多抿抿嘴,李昂笑了笑,但苏扬却看出李昂在为什么事情不安。

他们一直沉默着,似乎停电把一切都搅乱了。每个人都心神不宁,一时也都恍惚了: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又是要商量什么?直到厨房把食物送来,各色香味开始弥漫,气氛才渐渐恢复正常。

李昂看着苏扬,续上先前的话题,问道:“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吗?考虑什么?苏扬怔了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她对着李昂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未及开口,又听李昂道:“郑祉明,他是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梦想,放下是不容易的。但你想过吗,这个梦想折磨你太久,已成梦魇。你渴望得到完美与坚贞的爱情,但这爱情或许只是幻象,它已成为你的重负。”

他又说:“你应该放下他,放下他,不仅仅是放他走。彻底地放下,就是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当作祭物一样献给你所谓的爱情。”

苏扬看着他。他说的这些难道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难懂?她只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啊。

他对她,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他对她的好,也永远只能到达这个程度。她不是没有感恩,只是这一切过于沉重,既不公平,也扯不清。她无心无力,只想脱身。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没有说话,答案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他们就那样无言相望了片刻。李昂像是终于灰了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都已说完。现在,吃饭吧。”他拿起刀叉,对着苏扬笑了笑。

他们沉默地吃着食物。店堂里很安静,只有叉勺碰触碗盘的声音,连音乐都没有了。电力恢复之后,那个伙计忘记重新打开唱机。

苏扬的目光在唱机上落了几次。李昂问道:“你喜欢这种唱机吗?”

苏扬说:“以前家里有过一个。”

李昂说:“我们家也有一个,是老古董了。”

苏扬随意地笑笑,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李昂对着小伙计抬一抬手,催他们上饮料。

“马上来,马上来!”小伙计慌里慌张地应着,他在吧台后面忙得一塌糊涂。

苏扬看着那伙计,总觉得他有点怪。

“还想听音乐吗?”李昂问道,未等苏扬回答,他已起身,走到吧台边的唱机前,重新按下了播放键。

似乎是换了一首曲子,旋律变得若隐若现,很悠扬很婉转。这样的音乐能够安抚人心。于是这一刻,一切又恢复成温暖平和的样子,好像时光开始倒流。

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苏扬放下刀叉,转头望着窗外的路灯与霓虹,心中既是轻松,又是怅惘。

“我希望你和米多生活得幸福!”李昂拿起杯子,碰了碰苏扬的杯子。

苏扬转过头,看到李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