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是真的?地震是一场集体性的灾难,伤亡人数是一个数字,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已。她的祉明怎么可能在里面?不会的,她不相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没入一个庞大的五位数,悄无声息,毫无痕迹。一下子就没有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理智还是一点一滴地回来了。理智的恢复,是这样痛苦,犹如刀尖刺入肉身。即便会有短暂的麻木,但那锐不可当的疼痛终会丝丝渗透,并逐渐猛烈,直至呼吸都感到困难。

这疼痛的知觉,饱含击溃人意志的巨大力量。苏扬在车上晕了过去。

醒来时,苏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苏扬愣了愣才认出她是谁。

目光与目光相触,两人都一阵恍惚。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八年前在司马台,八个月前在上海。前两次见面,彼此都清楚对方和自己的角色,哪怕没有说破,那层心照不宣的敌意始终存在。当时她们的角色都是相对祉明而言的。她们围绕着他,形成关联。而这一刻,她们都有些彷徨,有些恐惧。祉明不在,她们还有什么关联呢?或许仍旧是有的,一个是祉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一个是祉明孩子的母亲。但这样两个角色,在怎样的必要性下才应该见面?

她们都觉得自己该为什么事情而哭,却又都为着什么原因忍着没哭。是的,两人都没有悲痛欲绝,安欣尤为冷静静,闷了片刻,只是问苏扬:“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苏扬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已有多日没好好吃、好好睡,此时只觉浑身酸痛,十分虚弱。

安欣又说:“我打你电话,车上的好心人拿你的手机接听了,又把你送到这里。”

苏扬还是含糊地嗯一声。她知道,安欣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是在回避那让人痛彻心扉的话题。她看着安欣,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上来,“安欣,他…到底怎么样了?”苏扬极力控制自己,声音却仍是颤抖。

安欣握住苏扬的手,说:“你冷静些。先睡一觉,好吗?等你睡醒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苏扬只是摇头。

安欣沉默地盯着苏扬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苏扬,那你必须答应我,控制自己的情绪。要理智,要冷静,好不好?”

苏扬满脸的泪,只顾点头,“我答应你。”

安欣看着苏扬,轻叹一声,回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递到苏扬面前,说:“这是祉明留给你的。”

苏扬的泪停住了。她看着那个本子,一声不吭,眼前只有黑暗。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火速燃成灰烬,胸口有灼烧和碎裂的痛感。这一刻,她的头脑是空白的,天与地是颠倒的,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是朦胧的。

过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去摸那个本子。那本黑色的皮面本子,正是十七岁那年,她送给他的礼物。这本子他用了很多年,现在却回到她手中。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苏扬一边流泪一边打开本子,只见扉页上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给苏扬

这是祉明留在人间最后的字迹,她的名字。这样想着,她啊的一声痛哭起来。

安欣再次握住苏扬的手,让她先不要看了。

苏扬却很倔强,挣开安欣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将本子往后翻。本子内容杂乱:大学时代的笔记、通讯录和备忘录。之后是在非洲的一些见闻与日记,字迹潦草,需要仔细辨认。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照片,用胶条随意地粘在某些纸页上。到了后面,笔记变成另一种字体,那是祉明用左手写的。

苏扬泣不成声,仍是一页页地翻过去。然后,在本子的最后几页,她看到了他留下的遗言: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

她迅速合上本子,一时无法读下去。闭上眼睛,泪水依然无法遏制地流出。

安欣按住苏扬的手。

爱之封印

苏扬闭着眼睛,只是摇头。她试图控制自己,却仍是哭得浑身颤抖。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气,努力让自己止住悲伤,稳住情绪。然后她睁开眼睛,重新打开本子,读下去: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如果我活着,它们会被藏于最隐秘的地方,作为我一生的爱之封印。如果你读到了它们,这些文字就是我赠予你的爱的遗产。我一生没有真正的所得,因为每一次的获得,在获得之后,都会失去本来的意义。只有你,介于获得与失去之间,存放着我全部的感情与希望。我曾渴望与你携手人生,然而命运却将我们束缚在时代的火刑柱上,任凭我们干涸下去、荒诞下去。只有爱,才让我在炼狱中翻滚着站起;也只有爱,才让我在废墟下感受到人生无限的幸福。你于我的意义,相信你已真切地明白。

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字里行间,苏扬被带到那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现场。她想象着他在废墟下所受的痛苦折磨,想象着他如何热爱生命、思念亲人,却孤独地在废墟下死去。这样的过程,这样的煎熬,残酷犹如凌迟,让人想着都感觉心痛至碎裂。他被困在那里,无法脱身。在本子上为她留下只言片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这又是那样艰难。本子上遍布血迹,或许还有泪水。他只有左手,每写一笔,每写一字,都胶着着疼痛。没有食物,没有新鲜的空气,只有一点点水和一丝微弱的光。而后,手机的电池终于耗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只有完全的黑暗。然而,他尚有微弱气息,仍在黑暗中坚持书写。最后的那些字句交叠在一起,无法辨认,却是他生命终章一笔一笔的真情。

苏扬将本子合上,抱在胸前。

她依然记得十七岁的某一天,她将本子送给他,记得这本子崭新时的模样,记得那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微笑。十一年后,本子回到她的手中,脏旧、褶皱,沾满血污。

她将本子紧紧压在胸口,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痛苦如此尖锐,悲伤要将她撕碎。她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只是浑身发抖,灵魂似要通过那无声的喊叫冲出她的身体。四肢一点一点地麻木下去,直到最终支撑不住身体,她再度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苏扬看到安欣在身边,正看着她。安欣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苏扬头脑沉重,恍惚间只感到一股透彻而绝望的悲伤贯穿身心,还有一丝复杂的愧疚无以言表。祉明留下的话,她只读了一遍,却已字字清晰地刻入脑海。

“祉明,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他。”这是苏扬神志清醒过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安欣眼眶湿润,低下头说:“我们没有找到他。”

“什么?”苏扬愣住。

“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他。”安欣说。

“没有找到是什么意思?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吗?”苏扬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不。你冷静些,苏扬,你躺下,听我说。”安欣按住苏扬,“这个本子,是当地救援队的人交给我的。当时我也不在场。听他们说,现场只找到这个本子,没有找到他…他的…遗体。”

“那他一定还活着啊!”苏扬提高了嗓音,“有人救了他?或者,他自己设法脱身了?”

安欣只是摇头,泪水含在眼眶里。她说:“我赶去现场看过。那栋房子完全垮了,成了一堆废墟。后来又有多次余震,那堆废墟垮塌了几次,没有人能够活着出来。”

“但是,既然找到本子,为什么找不到人?说不定他被救走了,正在哪个安置点呢?可能他当时昏迷,无人知道他的身份…”

“不会的,苏扬。我早已问过,除了第一时间逃出来的人,后来没有发现幸存者。”

“可是,既然废墟里找不到…”苏扬还想说什么,却被安欣打断,“苏扬,你理智些,接受现实吧。你知道吗,我们该为他骄傲。他班上的学生全跑出来了,全活下来了,这是个奇迹。听说他本来也出来了,后来为了救一个落在后面的孩子,又跑回去,就再也没出来。你也看到了他留下的遗言。你看他最后写了什么?你看他写了第一天,第二天…直到第七天。苏扬,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水。他没有可能活下来的。苏扬,我们面对现实吧,振作起来。”

不知为何,安欣的这番话让苏扬感到彻底的绝望,甚至比她刚刚接到安欣电话的时候更绝望。苏扬闭上眼睛,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又听到安欣在说:“苏扬,你答应过我,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过于悲伤,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

“出事地点在哪里?”苏扬打断她。

“什么?”

“带我去出事地点,我要去找他。”苏扬看着安欣,一字一顿地说。她这时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和坚决。

“没有用的。那么多人都找过了,没有找到他。我也去找过。”

“那这个本子…这个本子在哪里找到的?本子出来了,他人却没有出来,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苏扬,我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已经不去想。因为结果总是一样的,这么多天了…”

“这才多少天?祉明的生存能力很强的。你知不知道他在非洲是怎样活下来的?他自己截断了手臂…带我去!我必须亲自去一趟。”苏扬显出一股镇定,不容辩驳。

安欣这时流下泪来,她终于还是落泪。她说:“苏苏扬,你这样爱他。但是,你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苏扬很困惑。

安欣看着她,略有迟疑,说道:“你不知道吗?苏扬,医生说…你怀孕了。”

怀孕了…

坐在开往平武的车上,苏扬呆呆的,脑子里回响的就是安欣告诉她的这句话。

对这件事,苏扬没有思想准备。但她在第一时间就已清楚:此事万万不能让李昂知道。他若知道,定会让她即刻离开四川,去往美国。她若不从,他情急之下必然回国来找。怀孕之事只能先瞒着李昂,一切要等找到祉明再说。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再见上一面,才能甘心。想到这里,她几乎又要落泪。

傍晚前,她们终于抵达平武。小城几乎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房屋废墟堆积如山,犹如一座座废弃工地。整个小城灰暗、破落、贫乏,丧失一切活力。

苏扬悲不自胜,她多次想象过祉明与安欣的生活,但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场面。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苏扬问。

“是。”安欣一面答,一面怔怔地出神,陷入某种回忆。

“你们做动物研究?”

“嗯…事实上,我们在这边,主要工作是对林区的野生动物分布进行调研。”

苏扬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问道:“可是,地震发生的时候,祉明为何在一所小学上课?那时你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安欣沉默了。苏扬转过头来看她,只见她一声不响,泪水已流了满面。

怎么了?苏扬有些害怕地看着安欣。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欣还是沉默着,只顾流泪。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成都。”

祉明从北京回到四川后,一直陪同安欣在各地林区进行野生动物调研。地震发生前两周,他们抵达平武县林场。他们当时的工作是研究此地的野生动物分布状况,并拍摄照片。

到达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暴雨。第三天雨停了,路况并不理想,安欣却仍希望维持工作进度。他们上山,山势陡峭,夜雨过后格外湿滑。他们在山坡艰难跋涉,安欣想要拍鸟。这里的鸟类品种繁多。在登山和拍摄过程中,安欣发现了某种鸟的很不常见的亚种。惊奇之下,她随手抓住身边树上的藤条,就探身去拍摄。然而藤条却突然松脱,树枝断裂。安欣的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后沿着陡坡迅速下滑。情急之中,她尝试用手指插入泥土减慢下滑速度,但毫无效果。情况失去了控制,她下滑二十多米后,摔在崖壁下的石滩上。

安欣受伤,虽性命无忧,但也不容乐观。祉明找来林场职工,一起将安欣送到县城医院。安欣头部有几处创口,需要缝针,全身多处关节受伤。她在两天后被送往成都治疗 。

祉明本要随安欣前往成都,安欣却不要祉明陪伴,宁愿他留在平武。安欣答应了一所山村小学的校长每周给孩子们作三次关于地理和野生动物的知识讲座。那里师资缺乏,她若不去,讲座就要取消。安欣希望祉明能代替她去给孩子们讲课。他熟悉她的工作,讲义也都备好,况且她知道祉明的讲座只会比她的更精彩。祉明答应了安欣。

苏扬终于明白,连日来安欣眼中那隐隐的克制、压抑与痛苦是怎么回事,是她在自责,是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若祉明随她同往成都,便不会有事。是她坚持要祉明留在平武的,是她让他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是她造成了他的不幸。

苏扬心中不禁难受。可安欣又有什么错?谁能预知未来?命运多舛,谁能躲开?若是追溯,每一个果,都有一个因。追根溯源,没有尽头。

大地震发生,平武是受灾最重的地区之一。山村小学房屋简陋,在地震中全部坍塌。祉明在事发时照顾几十名孩子逃离,那个班级的孩子全部幸存,他却被压在废墟之下。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当时若不是祉明在场,或许就会有孩子遇难。祉明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孩子们的生命。

也许这就是命运交给他的最后使命。

安欣和苏扬抵达山村小学时,现场已被清理了大半。搜救工作早已结束,挖掘机和翻斗车正在隆隆作业。

苏扬看到如此场面,整个人骤然呆住,心中的绝望如大海呼啸,几欲将人吞没。而表面上她却是平静的。悲痛太过剧烈,反而无法表达。她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失去思考能力。

这些天来,她已看过太多的废墟,看过太多类似的场景,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只因她的祉明,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或许就在这废墟之下。那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血肉之躯,怎能败给这些冰冷死寂的砖块水泥?

“不!这太不公平了!太残忍了!”她终是无法克制地大声哭喊起来:“郑祉明!你在哪里?你出来!”

这喊声苍凉悲壮,甚至带有愤怒。现场作业人员都停下来看她,安欣也上来拉住她,试图安慰和劝阻,但没有用。苏扬挣开安欣,一边踩上废墟,一边哭喊:“郑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啊!”苏扬的喊叫与恸哭让所有人震惊。一个工作人员对她喊:“别过来了,危险。”但苏扬不听劝,竟失去理智一般挡在翻斗车前,一面挥手一面喊着:“停下,停下!”

翻斗车被迫停下。苏扬俯下身,用手一块一块地去搬动那些碎石碎瓦,“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啊。你别离开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安欣也泪流不止。她上来抱住苏扬,劝道:“你理智一点,苏扬。已经二十多天了…”

“不…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绝不相信!帮我一起喊,一起喊他啊。他听得见的。”

安欣只是流泪,抱着苏扬,摇头。

“苏扬,别喊了,这里没有人了。”

“不,他听得见的。他还活着,你知道吗,他一定还活着…”苏扬泣不成声。

“苏扬,你冷静下来,不要这样。我们该走了,苏扬。你要看,我带你来看过了。相信我,很多人找过了,没有找到。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我是他的妻子,我非常非常爱他。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会放弃吗?你以为我会放弃吗…”安欣说到这里突然失控,放开了苏扬,自顾自地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这些天来,安欣一直在忍耐、控制,不轻易表现软弱。而现在,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此刻,她再也无力安慰苏扬,也不再故作坚强,只放纵自己的悲伤,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发出闷闷的哀嚎,肩膀和脊背颤动着。

这哀嚎之声却让苏扬静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废墟,一动不动,泪水无声而迅疾地流淌。

现场工作人员望着废墟边的两个女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两人都肝肠寸断。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哀悼她们正在哀悼的那个人,尽管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隆隆的声响中,断壁残垣被机器清理干净。

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留下。

一只黑鸟落在残破的地表上,又迅疾地飞走了。

天空灰暗下来,世界被罩入一片冰冷的铁青色中,失去了温度。

当天来不及赶回成都,安欣与苏扬在平武当地的一户农家歇下。

晚上,苏扬发现下面见红,显然是先兆流产的症状。连日来舟车劳顿,又伤心恸哭,定是动了胎气。安欣没有生育经验,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苏扬却很镇定,只是平静地说,可能需要长时间平躺静卧,无法再坐车了。安欣当即决定,陪苏扬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况稳定。

流了不少血,苏扬却似不以为意,既不觉害怕,也不觉难过。自从离开那堆废墟,自从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后一线希望,苏扬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对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发生,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忧虑,甚至死亡也不能让她恐惧。

就这样平静地躺了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清晨,李昂再次打来电话。苏扬很平静,照实说自己在平武,需要逗留一阵。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此时李昂已不再劝苏扬动身赴美,因他知道劝也无用。她曾说,这是一次告别之旅。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意愿,与过去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这告别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一颗心总是被紧紧揪着,生生地疼痛。回忆时而如决堤洪水般将她吞没,时而又如迷雾一般散去,无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她时而默默痛哭,时而怔怔发呆,时而为心中维系的那一线希望感到宽慰,时而又疼痛难忍,恨不得即刻斩断那希望,获得彻底的解脱。

就在这百般矛盾的痛苦与纠结中,时光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

苏扬每日卧床,不分白昼黑夜。虽然仍有少量出血,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有腹痛,也无其他症状。时间确为良药,治愈身体,也治愈心灵。即使行进缓慢,但痛苦毕竟不再增加,胸口那灼烧之感也在逐渐淡去。

苏扬心里清楚,选择停留在此,选择这样长时间的等待,并非全为保胎。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心还没有放弃祉明。是的,她还在等待他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她在等待他出现,她需要一个最后的交代。

然而这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如曾经,她对他每一次的等待——没有期限,没有允诺。她在等,那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坚持,或者放弃,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时间一天天过去,废墟遗址早已被清理干净,新的房屋很快要盖起。苏扬心里的希望终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里不再有他的踪迹,谁都没有他的消息,他的号码永远无人接听,他和整个世界失去关联,他就这样凭空消失。

这浩渺无际的人世,他在哪里?

她在等那个最后的交代。

每日翻看祉明留下的本子,拾起这些年来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日记、工作笔记、随手记下的待办事项、行程、见闻、感想、涂鸦…整个本子呈现出他这些年的生活风貌与概况。他拥有充沛的活力与丰富的实践经历,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同的国度、地区,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积极行动,与世界紧密相连。

他留给她的那些遗言,她读了无数遍。在这一次次的阅读中,她渐渐看到,这并不是一篇胶着着爱与眷恋的遗言。从他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他已开始与她告别。这更像是一场对话、一次开导、一次灵魂的交流,最后的交流。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他对她的期盼,还有对她的祝福。她渐渐懂得他,他并不是不放她走,他太希望她能够自由。他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项最艰难的功课。他告诉她,这一关你要自己去过。过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

那天夜里,她手里捧着本子阅读,疲倦之后睡着了。

她梦见了他。他是多年前的样子,手臂也没有断。他叫她,苏扬。声音仿佛是高中的时候。她微笑,伸手过去,却触不到他。她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说话,走过来拥抱她,触觉是真实的,是一个紧紧的、充满感情的拥抱。但他很沉默,他抱得那么紧。她感觉到疼痛,她知道他们还在相爱。

然后他松开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一直记得你。”

他却说:“忘了我。”

梦醒了,她看到黑暗的房间。床头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那个本子也已不在她手中,被远远地搁置到桌上。是谁来过?她不知道。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开着,只有阵阵微风掀动窗帘。

苏扬还在等待,等待他生的消息,等待他死的消息,但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在这样的等待中,她感到腹中那个小小的胚胎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他在强壮起来,他将获得生命。

一个月后,先兆流产的症状消失。苏扬开始起床活动,有时早起,到农舍附近的田园走动走动。清晨的天空透着深蓝的微光,远处有鸟飞过。大灾难后,百废待兴。活下来的人们不屈不挠,勤勤恳恳从头开始:建房屋、搭凉棚、开垦、播种、收获,生生不息。

苏扬有时会望着茫茫田野出神。她已不太去想祉明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她看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觉得那都是他,甚至山间的清泉、黑暗中的火焰,也都是他。

她现在见不到他了,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他却无处不在,在她周围,在她心中。

地震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盛夏。苏扬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又过了一周,已能隐隐感觉到胎动。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未来的生活方向在哪里。崭新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那天夜晚,苏扬与安欣并肩躺在农户的庭院中乘凉。清风徐徐,虫声唧唧。她们仰望天空,但见满天繁星如明亮碎钻布于黑色绒布之上,一轮孤月照耀旷野。

她记得祉明曾在那个本子里写过:没有苦难,我们的人生将多么暗淡无光。

在永恒的概念里,苦难也是美的。

她听到安欣轻轻地说:“苏扬,我们择日回成都吧。”

苏扬望着星空,没有说话。她们在平武已滞留三月有余,她已确信,祉明不会再出现。

从今往后,再没有背叛与伤害,也没有离别与相逢。一切纠缠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爱的回音。那回音犹如光波,漫向宇宙,愈来愈缓,却永不止息。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说:“祉明,感谢上苍,让我们曾经相爱。现在,我要走了。”

再见,我的爱。

再见。

三天后,她们开车回成都。还是来时的那辆旧吉普。迂回的山路,车慢慢地行。

到了成都,安欣问苏扬,接下来有何打算。苏扬想了想说,愿意在成都逗留一阵。安欣没有问为什么,便提议苏扬去看看她的家,她与祉明曾经的家。苏扬略有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到祉明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