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差不多了,这两年都没有再发病。”

“你可要小心,你发起病来真挺吓人的……”

“是啊,上次幸亏你救了我……”

“……”

熟悉和陌生的声音渐行渐远,景漠宇站在已寂静一片的楼梯口,只觉得字字句句还响彻耳畔,还能刺穿耳膜。尤其是“心脏病”三个字,让他颤抖的指尖久久不能镇定。

无光的楼道恍惚间变成一片洁白,似有若无的浓重血腥气四处弥漫,他仿佛又看见记忆中最悲伤的离别,看见呼吸渐渐微弱的养母艰难地喘息着,温柔的眼中噙着泪水,纤细的手指无望地在空气中伸展,想要抓住她留恋不舍的世界,可终究是什么都抓不住,无力地垂下。

仅五岁的他,第一次品尝到生离死别的悲伤,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疾病可以那么突然地夺走一个生命,纵然他的养父势力再大,也无法阻止爱人的殒灭。

那种疾病,叫做“心脏病”!

所以从那之后,他很担心身边的人还会再患上那种病,尤其是他最喜欢的妹妹。

幸好言言年幼时,能吃能睡,身体比一般的孩子都健康,只偶尔遇上什么传染性极强的流感,才会感冒发烧。每次送她去医院,他都会抓着医生的袖子问上很多遍:“我妹妹得的是不是心脏病?”

医生笑着摸他的头。“不是,只是感染了流感,打几针就会好。”

看出他不信,医生拿着刚打印出的心电图给他看,“你看看,她的心跳很正常。”

他根本看不懂心电图,但医生平和的微笑让他安下心。

后来言言长大了,身体越发健康,连流感也不得了。他也了解了一些心脏病的基本常识,知道心脏病的患病率并不高,有心脏病的人大都气血虚弱,容易疲劳,少量的运动就会呼吸急促。回头再看他的宝贝妹妹,活蹦乱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脸不红气不喘,他才彻底放下了心病。

不再担心她也会和妈妈一样,突然离开。

直到两年前,一场起诉离婚结束了他们的婚姻。不久后,他听说养父因矿山的违规操作被抓,上面直接派专案组下来调查,A市没人能说得上话,也没人知道调查的内情。

他知道许小诺没有这个能力,一定有人再暗中做了手脚。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傅夏阳的儿子,文哲磊,T市医院一个很有名的医生,也是心脏内科的专家。

除了痛心涉世不深的言言被那个无耻的男人利用,欺骗,他也曾有过一丝忧虑,担心言言对他隐瞒了什么。

他让人翻查过言言在T市医院的病历,除了一张包括心律在内的一切正常的体检记录,就只有她在妇科做药物流产时的病历。妇产科的病历上清楚地记录着她在流产过程中大量出血,在急救室抢救了四十多分钟……而急救的家属签字栏,留下的是文哲磊的名字。

傍晚的残阳血一般的红,红得染尽眼底。他手中的病例皱成一团。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决绝地离开他,她的爱真的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哪怕她对他还剩下一点点感情,她都不会在生命垂危的一刻,还不愿意再见他一面,也不让他见她一面……

明知缘分早已走到尽头,他还是希冀着言言知道了真相,知道文哲磊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利用她,甚至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让他们误会重重,她也许会看清一切,不再执迷不悟。

没想到,她最后还是宁愿守着昏迷不醒的文哲磊,也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

然而,此时此刻,在楼梯口听到这样的对话,他不得不怀疑,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

匆匆回到办公室,景漠宇打电话通知保安拦住一个送外卖的男人,大约四十几岁,他特意告诉保安,要他们一定要客气。

没多久,保安回电话,告诉他人已经请进了保安室。他挂了电话,马上下楼。

安静的保安室里,景漠宇取出一张名片,写上自己的私人电话递给他。“我听说是您救了我太太,我很感谢你……这是我的名片,以后不管您遇到什么事,只要拿着名片来找我,我一定会帮您解决……”

“你太太?哦,那个小丫头!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大叔连忙摆手,“我也做什么……当初我也是看她可怜,把她送去医院,我没想图什么回报!”

“我知道。”景漠宇将名片塞到他手中,“不过人生在世,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名片您收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

大叔看出他有诚意,迟疑着收下了名片,连声道谢。

景漠宇紧接着又婉转地询问了大叔当时的情况,大叔一向性子直,也没多想,凭着有些模糊的记忆简单地重复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景漠宇沉默地听着,听他描述着那一夜的狂风骤雨如何的无情,寂静无人绿湖公园如何的黑暗;

昏倒在秋千边的女孩儿如何的浑身湿透,奄奄一息;

还有,大叔冒着大雨背她去附近医院的时候,她趴在他的背上,是如何哭泣着轻唤:“哥,你来了……我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

还有,医院的大夫如何紧张地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末了,大叔发现眼前的气度非凡的俊美男人眼底已泛红,放在桌上的手也扭曲得快要断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的有点多了,急忙安慰说:“不管怎么用,小丫头还活着,你们还能好好在一起……”

景漠宇干涩的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真的谢谢您!”

如果不是今天他无意中听见,不是大叔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疾风骤雨的夜晚,她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时候,他却陪在一个无所谓的女人床前……让她独自承受病痛。

他的双手握得更紧,只有这种从指骨传来的剧痛才可以减轻一些心中的刺痛感。

大叔离开之后,他叫来了金助理,“你知不知道言言有心脏病?”

金助理一脸茫然,“心脏病?”

“当年我让你查过文哲磊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没告诉她有心脏病?!”

“不是体检的时候认识的吗?而且我查过病历,她的体检结果确实写着一切检查,怎么会有心脏病……”

景漠宇揉揉额心,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金助理跟着他这么多年,办事能力绝对没有问题,连他都没有查到,很明显有人在蓄意修改了病历和病人的资料。

是言言不想让他知道,还是文哲磊故意不想让他知道,引起他们之间的误会,他不得而知。

“你再联系一下T市的人,我要查一下文哲磊看过的所有病人的病历,还有,我要见一下给言言做药物流产的医生。”

“好,我马上去联系。”

…………

飞机穿梭过层层叠叠的云层,降落在T市。

景漠宇和金助理刚下飞机,便接到了电话,说是通过T市医院医政科的熟人,已经联系上了妇产科的那位医生,她现在正好有时间,可以见个面……

单独和那位妇科医生恳谈了一个多小时,又在文哲磊的病人资料中找到了一个叫“安然”的病人的病历,他终于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言言两年前患上了很严重的心肌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且情绪起伏过大,病情非常严重,随时有心律停止的可能,根本无法进行妊娠。可是她却瞒着他,想要把孩子生下来。

为了顺利生产,她曾在医院住院一周。他来T市找她的时候,她才刚刚出院,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的她虽然脸色有点苍白,但笑容极灿烂,神采飞扬,看不出一点身体不适的迹象。

后来,她失去孩子,病情加重,瞒着他去了T市医院进行治疗。

景漠宇之所以查遍所有的医院疗养院都没有找到她,是因为文哲磊帮她用了假名字办理住院手续,足见他如何处心积虑想要让他们误会越来越深。

直至无可挽回。

…………

走出医院时,天色已经晚了,华灯在远处辉煌。

他一个人走在繁华喧扰的街上,脚步些许凌乱。

辨不清方向,看不到路的尽头,从没有任何时候,他这么想抱抱她,用尽全力地抱着她,对她说:我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会用我的一生,好好爱你!

事实上,人的一生很短,没有一万年,甚至没有一百年,但没关系——

有现在,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句最有用的——今天先写这些,明天继续!

61

一晚好眠。

第二天下午,景漠宇请来的心脏科权威为我做了全面的心脏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时,棕发蓝眼的权威脸色看上去很差。

“医生,我太太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景漠宇语气焦灼问。

权威瞥了他一眼,神色要多严肃有多严肃。“Vincent,我知道你很富有,也知道你很爱你太太,可麻烦你考虑一下我其他病人的感受,他们有些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有些濒临死亡,迫切地等着我去救命,你却十万火急把我请到这里,给一个心脏近乎正常的人看病……”

被狠狠数落了一顿的景某人貌似没听懂权威的意思,舍本逐末地问:“你的意思,我太太的心脏很健康?”

权威看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也不好把话说的太重,只能平心静气下来跟他讨论病情:“不能说完全健康,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她的心脏功能正常,如果不过度劳累或者受到过度的刺激,不会有问题。”

“那如果受到一些刺激呢?或者怀孕生产呢,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景漠宇又问。

“一些情绪上的不稳,正常来说,会导致心律不齐,及时服药不会有太大问题。”权威翻了翻我的验孕结果:“至于妊娠,我不敢说完全没有任何危险,但以你太太这种心脏状况,目前为止还没有生产过程中心脏病发的病例。你懂我的意思吧?”

权威不愧是权威,果真比那些光会说“可能有生命危险,希望你慎重考虑,自己决定”的急着推卸责任的普通医生更体谅病人。

我连连点头,感激地看着权威:“我明白,谢谢你!”

转眼,我朝刚松了口气的景漠宇笑笑。“我就说了没事,你偏不信,现在信了吧?”

他点头,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才发现他的掌心全是湿热的汗水。原来一向沉稳淡定的景漠宇也有紧张害怕的时候。

权威确诊完我的病情,连我们安排好的饭局都没有参加,直接坐飞机回去赶一个手术。临走时还严正警告他的助手,以后千万要问清楚病人的情况,不要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我朝一脸坦然的景漠宇努努嘴。“听见没,说你呢?大资本家!”

“我认为,疾病不论大小,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

从机场回到家,景漠宇看似恍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对了,你的护照还在抽屉里吗?我拿去给你办一下美国的签证。”

“签证?你要带我去美国?”现如今爸爸的身体这样,我哪有心情去美国。“我们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们去登记结婚,不会太久,两三天就够了。”

“登记结婚?!”

我以为我和景漠宇的复婚会和结婚一样,景漠宇在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跟我去民政局填个表,办个小红本,整个过程连话都不用说几句,就结为了夫妻。

哪成想景漠宇不但改了名字不说,还改了国籍,非要带我去美国结婚。

我特意去百度上查了一下,分明在中国也是能办手续的,只需要拿着大使馆出具他的中英文单身证明和他的护照,我们就可以重新办理个结婚登记手续。

我指着电脑屏幕上的详细介绍给他看,结果他淡淡扫了一眼。“中国的婚姻太没保障了,离个婚比炒个员工还简单。依我看,还是美国的婚姻法靠谱点。”

“呃,你怎么能还没结婚,就考虑将来离婚的问题?!”

“以防万一。”

我怎么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呢!不过,既然已经上了,也想不了那么多了。我想了想说:“签证不用办了,我上次签的应该还没过期。”

“上次?你去过美国吗?”

我理了理没有一丝杂乱的头发。“没去!”

他看了我许久,看得我无法掩饰心思。“为什么?”

“我害怕离你太近,怕离你近了就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打扰了你平静的生活……”我幽幽开口。

他刚离开的第一年,是我最难熬的一年。

我拼命工作让自己没有时间想起他,可是听到有人叫“哥哥”会想到他,听见有人谈起“吴家”会想到他,听见有人提起“美国”也会想到他,甚至听见有人叫我“景总”,我也会忍不住先看看周围,明知不可能,还是幻想着他可能就站在我身边。

有一次我们需要去华盛顿一家公司订设备,我办好了签证想随行,以便有机会看他一眼,哪怕离他近一点。

最后,我还是因为怕打扰他,在登机前退了机票。

后来时间久了,思念渐渐成为一种习惯,我没有再刻意忘记他,他却好像真的走出了我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我以为自己已经走出爱情的牢笼,其实,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失神间,他已靠近我,很近,很近。“既然选择了‘打扰’,你就‘打扰’到底吧……”

是啊,既然选择了爱他,不论对错,都是自己的选择,爱就爱到底!

…………

“我们明天回华盛顿吧。”

景漠宇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刚刚睡醒,牙齿还没刷,我稀里糊涂望着他。“你说什么?明天?”

“是的,你的签证下周就到期了,重新再办一个不知道要等多久。”

“哦,没关系,我不急。”

“可我急!”他说:“而且,我爸妈也很想见见你。”

一听见这句话,我脑子里马上勾勒出偶像剧中灰姑娘嫁入豪门,备受歧视的镜头,我不安地问他,“你爸妈对景家是什么态度,他们是不是还在怪爸爸?”

“你放心吧,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有过几次的间接接触,我能看出吴瑾珉是个很有气度的男人,可我爸爸毕竟害得他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他们会怎么看待景家,看待我,我很难想象。

不过转念想想,景漠宇也不是偶像剧里弱智的男主角,他既然敢把我带回美国结婚,总会做些前期的准备工作,不会上让我受什么委屈。况且,我现在有了孩子,好歹也算母凭子贵,登堂入室。

想到这一层,我立刻爬起来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问他,“机票你订好了吗?”

“不用订了,我爸爸派飞机过来接你。”

我想说:这年头油费挺贵的,还是客机低碳生活一点。

忍住了。

…………

吴家的私人飞机抵达华盛顿的时候,那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隔着飞机的玻璃窗,厚重又洁白的一层帘幕为这个陌生的城市更添几分冷寂。

机舱门打开,我远远看见出口处站着许多人,看衣着都不普通,被众星拱月般站在最前方的一男一女看上去很,更是气度非凡。模糊看去,男人的轮廓很像吴瑾珉。

在意外的情况下第一次见到公婆,还是闻名已久的吴氏家族的掌权人。我惴惴不安挽着景漠宇的手臂走下飞机,站到他们面前,接受着众人评审式的打量。

“言言,这是我爸妈。”我第一次仔细看传说中的吴夫人,她的确是个很有韵味的女人,美丽但不俗艳,高雅但绝不会让人感觉高傲。

“伯父,伯母……你们好!”

他们笑着点头。

果真没有伦理剧的狗血剧情,吴瑾珉和他的夫人对我的态度恰到好处的谦和,而且似乎不让人感到虚假。尤其是吴夫人,不用景漠宇介绍,便向前迎了几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亲切地唤了一声。“言言……”

她保养的极好的手有一种妈妈的触觉,很舒服,我一下就喜欢上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问。

看出她是真心的关心,我也没有虚假应付,“有一点,下了飞机好多了。”

“是不是飞机太小了,坐着不舒服?”

“不是,很舒服。”我急忙摇头,足以容纳十几人的飞机只坐了我们两个人,不小了。

“不是飞机的问题。”景漠宇替我说;“她怀孕了,最近妊娠反应比较明显。”

“怀孕!”

“怀孕!”

吴瑾珉夫妻异口同声地讶异声发出,然后惊喜地互看一眼,随即脸上笑意久久难消。显然这个消息让他们很惊喜。

我讶然看向景漠宇,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你没告诉他们我有孩子?

他回我一个无所谓的微笑,又拉着我去见其他人,“言言,这是我二叔。”

那个想要害他的二叔吴瑾桦?我特意仔细观察,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内修外炼了一身十足的霸气。

吴瑾桦拍拍景漠宇的肩膀,“Vincent,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可能因为他伪装的太好,我在他的笑容中丝毫看不出连自己幼年的亲侄子都不放过的阴狠,反倒有些亲切感。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快要完结了,最多一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