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至少洗一下手再走。”过门不入从来不是中国人的待客之道,何况对象是来帮忙的朋友。

“那么打扰了。”你犹豫了一下,开始脱鞋。

“不用了,Joe。”我忙阻止。看你已经解开了鞋带,我打开鞋柜,拿了许程康或者父亲来访时才用得上的男式拖鞋出来。

“请进。”我把你让进客厅。沙发上摊着我来不及收拾的衣服,甚至有内衣。我胡乱把衣服揉做一团,尴尬地冲进卧室。

你是两年来除了父亲和程康之外第一个来拜访的男人,竟然让你看到这般邋遢的景象,我真是没面子。我在卧室里自怨自艾,梳妆镜中的女子面红如酡。

镇定,章语默!我命令自己。

调整好情绪,我走到厨房。“Joe,喝咖啡好吗?不过我只有速溶的。”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常常光顾你的咖啡屋之后,那罐雀巢不知给我搁到哪里去了。我打开一个个橱柜。

“我坐坐就走。你不用忙了。”反而你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自然。

我从厨房走到客厅,你的目光从墙上的照片移到我身上。“你,结婚了?”

我看着墙上八寸的镜框,里面是一个穿白色婚纱的女人——漂亮、忧伤。“差一点。”我笑笑,“不过新郎在领结婚证那天跑了。”

想不到今晚,我竟然能用调侃的口吻说这件事。

“对不起。”你慌忙道歉。

“你又不是那个跑掉的男人,需要道什么歉?”我坐到你身旁,“好莱坞拍过《落跑新娘》,我的经历可以拍一部《落跑新郎》了。”我的笑容是不是自以为潇洒,其实很勉强?为何我在你的脸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不舍?

“语默,难过的话就哭吧。”你轻声道。

“收起你的同情,乔墨笑!我不需要。”我倔强地昂起头,“我努力赚钱,还房贷,孝敬父母,养活自己。没有男人,我一样做得到。”

你伸出手,将我的头发拨到肩膀后,动作温柔。“累的话就去我那里,Black coffee我免单。”你的神情带着怜惜,甚至还闪过一丝柔情。

我们之间暧昧如潮涌。靠近的身体,你用青草味的Kenzo,我用Kenzo Flower——那一朵魅惑的红罂粟——像爱情、性,让人欲罢不能。

你的手停在我的肩膀上,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屏住呼吸。

温暖的手滑过我的脸颊,最终落回你的膝盖。耳边,是你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很晚了,我该走了。”你站起身,脸上是一贯的微笑,“晚安,语默。”

我送你到门口,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抬起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最后还是慢慢放下。

刹那情动,我想拥有你的体温,奈何我只能放你而去。

许程康从广州回来了,说好与何影一同来看我。我听到门铃响起打开门,看到何影一脸戒备地和程康保持两米以上距离。

“默默,快去拿体温计。”难怪她紧张,SARS带来的死亡阴影还笼罩在我们头顶。谁让程康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去了危险地带?

看得出他非常不高兴,我爱莫能助耸耸肩,从抽屉里找出体温计。

确认许程康体温正常,何影才肯放他进来。他边脱鞋边指责我们两人太冷漠,连句慰问都没有,反而先顾着自己安危。

我端茶过来,递给他们。

“给你的。”何影从背包里摸出一盒板蓝根,扔到程康怀中,“走了很多家药店才买到,别再说我们冷血了。”她向来如此,嘴上损人厉害,但心最软。

程康像得了宝贝,乐呵呵的合不拢嘴。我叹了口气,认识他们十多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故事也看了这么些年,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叫做执迷不悟。也许因为我们都还有执著之心,那是唯一不能退让的Dead line。

我明白程康找我一定是为了刘建的事情,我等着他的问题。果不其然,他转向了我。

“默默,你哪里不对?好不容易才看到他!”我猜想程康一定没有追上去,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怀。两年前发生的事情,难过的不止我一人。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分担了我的痛苦。

“你看到了那个混蛋?”何影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先捶了许程康一拳,“你应该冲上去先揍他一顿再问理由!”

我微笑着看他俩,坐在他们中间,一手揽住一个。“理由,重要吗?”

你就不想问清楚当年他干吗要逃婚?何影大惊小怪地叫。

程康一脸不可思议状,侧着英俊的脸,他问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含笑不语。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他自然明白我的改变。是,我遇到了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以往的执著。

“Who is it?”何影转过来,捏着我的脸问。

我该如何向我的朋友形容你?我想起那一夜,你就坐在我此刻的位子上。温暖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那一刻的你在想什么?

我们的距离看起来接近,但从来都很遥远。

“盲目的爱情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死路一条,还是控制不住渴求接近。”我这样回复一个做替补的男人,在心底冷笑自己也是那小小飞虫。

我是又一次坠入爱河,还是因为寂寞的时候,你恰巧在我身边?我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每天会到你这里消磨漫漫长夜的一部分。

我总是坐在吧台,看着你磨咖啡豆、煮咖啡、将鲜奶油打到发泡,然后端出一杯杯浓香四溢的咖啡,而我坚持点属于我自己的Black coffee。

在我来过的这些夜晚,也只有我才会点Black coffee。最苦、最涩,但最纯粹。

你不再妄想改变我的口味,仅仅在我心情糟糕的时候,建议我品尝你试做的咖啡。

“Black coffee只会让你更加烦闷。”你的微笑,才是我无法拒绝的原因,尤其是与微笑同时送上的一杯拿铁,一杯摩卡,或是一杯马琪雅朵。你总说这是不成功的次品,不能卖给客人,只好委屈我帮忙“消灭”。

SARS肆虐中国。中央四套已经从伊拉克战争专题转换成了“非典”专题,新闻上每天增加着发病、死亡的人数,我们活在恐慌中。

你的生意清淡不少。非常时期,大家都放弃外出,还有哪里比家更安全?只有我,坚持不懈天天来报到。

常常是整晚就我一个顾客,还是你坚持请客的顾客。我为你的营业额担心,你却始终微笑不语。

“这段日子,你还是关门吧。”我第N次提出建议。虽然看不到你,我大概会舍不得。“太浪费水电。”

“没关系。”你点燃浮在咖啡上的朗姆酒,“有火焰的咖啡关灯后会更加漂亮,你多点几杯,就替我省电费了。”

我失笑,看着火焰渐渐隐灭。

我们静静喝着咖啡,唇舌感受着咖啡的醇,朗姆的芳香。黑暗中,我依然能看清你的笑。

“我没见过比你更喜欢笑的男人了。”我端着咖啡杯,黑夜掩盖着我的心乱。

你放下咖啡杯,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我以前不喜欢笑。”你的声音在黑色中显得温柔而忧伤,“一个女孩对我说,既然我的名字中有个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让我多笑。”

我们之间忽然沉默下来。我倾听你悠长的叹息,仿佛光阴流转,你又看到她。她是谁?能让你提起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放不下的心痛?你在看她,而我在看你。我忍不住想探究真相,人类天生具有好奇心,更何况还是你的秘密。

前车之鉴让我迟疑,这个温馨的夜晚,我不忍心见到你用冷然相对破坏它的美好。

“是画画的那个女孩?”我终于越过界,心中警钟大鸣。

你看着我:“是。”这一次,你不再逃避。

6 The color of the night

那个画画的女孩,那个让你一生微笑的女孩,她现在在哪里?我想问,最后还是没问。

我和你,我们其实很相像,清楚自己的原则。也许我们有同样的固执,就好比我的Last order是不变的Black coffee。

你的笑是为她,无论她人在何处,她始终在你心里。

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要想赢他的心,难度很大。我早过了二十岁,已经没了挑战的热情。

二十岁那年,我会主动去追系篮球队长,因为我喜欢他。

二十六岁这年,我想能这么看着你就好,即便我喜欢你。

我会告诉自己,你的笑容不是为我。虽然心乱,我依然能面对。

我不问,于是你也不说。毕竟往事只适合偶然提起,而你向来比我更理智。

时光悄然而逝。我开始戴上口罩挤公交车、坐地铁,见客户的时候也拱手为礼,吃饭应酬出差一概全免。SARS,折磨着我们脆弱的神经,同时让我们修身养性。有记者在街上随机采访过市民,大家都说陪伴家人的时间多了,平时没空看的书终于能拿在手上好好阅读了。

看着这些报道,我藏在口罩后的嘴角弯起微笑的弧度。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以后,我不知不觉感染到你爱笑的习惯。生活的苦痛挫折,无论是笑着面对还是怨天尤人,已存在的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微笑至少能让旁观者感受一丝温暖,那为何我们要愁眉苦脸终日?

我每天早早下班,看到你点亮的灯,我会推门进来,不管刮风下雨。不需要多余的话,你会送上一杯Black coffee,而我会坐下细细品味。

我们之间,没有外面铺天盖地的恐慌,只有咖啡的浓香和一些缥缈的默契。

老板大发善心在办公室发口罩,内有活性炭。据说能过滤百分之九十以上空气中的细菌、浮尘。

我多要了一个,是给你的。老板白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非常时期,他允许我们自私。

下班后,我照例来到你这里。

“先喝这个。”一杯橙色的液体放在我面前,让我措手不及。

“什么?”我凑近,熟悉的香味扑鼻。

“力度伸。补充维生素C。”你白净的脸庞竟然有一点红。

我每天在办公室会喝一杯力度伸。老板难得大方地买了一箱力度伸给我们增强免疫力。灾难,让吝啬的老板也有了些人情味。

我乖乖喝下。一天喝两杯,会不会导致维C摄入过量?我从公文包里拿出盒装口罩,推给你。

“SARS这么厉害,你也要预防。”我的脸有点发烧的感觉。

你笑了起来:“最近生意很差,基本上没有人光顾。”言下之意,就是你用不着吧?

“哦。我忘了你有车。”看着你皱眉沉思,我尴尬地笑笑,“老板多买了一个,反正是不要白不要。”欲盖弥彰是不是这样?“没想到你根本不用像我一样坐地铁。”我伸手,想拿回来。

你抢先一步收进柜台。“我去超市可以戴啊。”你的笑如春风,“谢谢你,语默。最近口罩很难买到了。”

你刚才皱眉想的就是如何不辜负我的好意吗?心头一暖,我想说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扼杀了。

“喂?”我抱歉地对你笑笑,接通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默默,你还在外面啊?”妈妈在电话那头关心地问。估计她打到家里去过,所以才打手机找我。

“在喝咖啡。”

“默默,‘非典’这么厉害,你不要到处乱跑。”

早知道就该说加班,以免父母担心。

“我知道,妈。有什么事情啊?”

“哦。楼下的王阿姨要给你介绍个……”

“相亲免谈。”上次相亲后的创伤,我才刚刚平复。再来一次吗?No!

“默默,你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是父母对我的消极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吧?所以明知我对相亲有抵触情绪,仍然把我积极推出门。

“妈,没电了。以后再说。”我匆忙挂断电话,铁了心违抗老板命令坚决关机。

回头,对上你微笑的脸。“为什么不去?”

“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亲认识的。”我摇头,拿着银制小匙搅拌我的Black coffee。“我有心理阴影。”

“你想过理由吗?”你的面前是一杯绿茶咖啡。清爽的绿茶香,合着咖啡香,萦绕在鼻端,竟然盖过了纯粹的蓝山。

“也许是他遭遇不幸,不想拖累我。”我突然任性地往你的咖啡中加了一勺Black coffee,“或者是他中了五百万,不想和我分享。”许程康曾有机会替我问清楚,可是我放弃了。不了解真相在过去的我看来会有不甘心,但在看过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感情之后,我想无知有时未尝不是幸福。

你纵容我的胡闹,笑着喝一口变味的咖啡。“你希望是哪一个理由?”

我看着你,想起我曾经深爱过如今已成回忆的男人。他给过我欢乐,分手的纪念却是心碎。“我希望是——后面一个。”真切地爱过,那不是幻想。如果他的离开一定要有一个理由,我还是想看到他快乐。

你一口气喝完咖啡:“语默,你会找到懂得珍惜你的人。”你轻轻翻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放上一粒吉百利怡口莲。

我第一次来时,你送给我一粒怡口莲。你说:“Black coffee太苦了,我看着不忍心。”那么今夜,你是不是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蓝山的苦涩?

如果我们中间不是隔着吧台,我想我会投入你的怀抱。我看着你,眼镜有些模糊,是因为镜片后泪眼蒙眬?

Joe,别再这样安慰我了。你会让我忍不住越过界限,奢求不属于我的笑容。

我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刚才提到开车,你怎么会买红色?我觉得你更适合深蓝色的Polo。”

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感觉到你的手从我手中退走。

“画画的女孩叫晓佳,顾晓佳。”你的目光一定又越过了我,投注在对面墙上的油画。“她喜欢红色,她说红色是热情的颜色,能让人想起生命中激动人心的瞬间,所以我买红色的车。”

我的眼泪无影无踪,所以我看见你唇边那抹笑痕——温柔、伤感。我一口气喝光我的Black coffee。为什么,当事实告诉我你果真不属于我,我的心苦涩满溢?

你看了看我,收走了我的咖啡杯。

我剥开怡口莲的糖纸,放进口中。回家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父母,我愿意见见他们口中的青年才俊。

和青年才俊约会之前,我又接到了一个Case,写一个都市男女的言情电视剧。

有男有女,就必须有感情纠葛。不知道观众会不会感觉俗套?反正我很烦。

看在钱的份儿上,我接受了。

俊男美女,一见钟情的往往会分开,斗气冤家的肯定成一对。我很受不了老板的思路,但是出钱的是老大。OK,我可以在背后骂所有的老板都智商偏低,当面我一定笑着采纳老板所有弱智的建议。

这就是生活,也是我一部分的人生。

双休日开了两天准备会议。我没去父母家,也错过了一次和青年才俊见面的机会。他很忙,不见得每个周末都有空。

难道我就很闲吗?被妈妈数落后,我挂上电话叹气。

我坐在电脑前码字。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那就在超市吧,抢最后一盒酸奶。没办法,剧集的开头就要有个小高潮。片商哪有空闲看完整部电视剧,一般只会看第一集,以及结尾,中间部分抽几集看。按照一集电视剧四十五分钟的长度计算,至少每一集要设置五个小高潮。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意外、巧合?

我想起了你,想起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我笑了,视保屏上清清楚楚映出我的笑容。

男主角戴眼镜,女主角也戴眼镜。这部剧集的赞助公司里有一家是卖眼镜的,是凑巧,也是现实中的你我。

喝一口速溶的雀巢,失了咖啡的清香。咖啡,果然还是手工磨碎后煮出来的最好喝。

煮的时候,咖啡壶中香味扑鼻,手上还有那余香萦绕。那是享受,是我坐在吧台外看着你时的感受。

你一定享受着这种感觉,很幸福很充实的样子。

那一刻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人?想到的那个人,是眼前的我还是你心里的晓佳?

你的笑容,你的红色Polo都是为她。

星期一早晨,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一起等红灯的Polo。虽然不是红色,我还是想起了你。

何影在MSN上问我下班后有没有兴趣陪她逛街。我看看台历,父母三令五申让我抽时间和青年才俊约会,就定在了今天。

我不敢告诉何影自己今晚要相亲,只能用写稿作为理由婉拒。她心情不见得好,发过来的表情符号都是耷拉着嘴角。

我劝她SARS还没解除警报,乖乖呆在家里最安全。不过何影不像我一个人住,她想出去逛街一定是受不了父母整天唠叨她的终身大事。

何影确确实实受过两次情伤。仔细研究一下,我们两人的感情之路居然都坎坷。她总算还有一个许程康在暗恋她,而我却是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