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到第十天时,看到了炎越魔帝的踪影。

远远看到那个站在湖水之上,满袖清华的身影,我心下大喜,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我跳到炎越魔帝的身后落定。

此时山风呼啸,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我楞楞地看了会,才发现他竟是穿回了白衣。

白衣如雪,身姿挺拔如树,只是昔日墨发变成银丝。

我呆呆地看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了目光。

看着旁边青碧的远山,我低声说道:“陛下,我……”

我才说了几个字,炎越魔帝便打了一个手势,说道:“别说话。”

我立马闭了嘴。

和他一样,我侧耳聆听,可除了山风呼啸,鸟兽鸣叫,再无异常啊?

我不解地转过头去,怔怔地看向他。

炎越魔帝没有理我,他半闭着眼一动不动,直过了许久,他低声说道:“原来这就是宁静?太多年了,朕都几乎忘光了。”

他这句话明明很简单,可我看到他的一头银白的长发,看着他那琉璃血眼,心里却猛然生出无端的涩意,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

眼前的这个男人,曾是那么清华,曾经寄情山水神魂自在,曾经堂堂正正无欲无求,曾经,他对天帝之位都不在意,可因为我,他硬生生的堕落到了魔界,成了他曾经最厌恶,最不屑一顾的魔族!

想到这里,我所有的理由,所有的说辞,一时都哑在了咽中。

我闭了闭眼。

忍住眼中的酸涩,我喃喃说道:“魏国还是夏天,这里却还是春日景象。”

就在这时,炎越魔帝拿出一面瑶琴,他盘膝坐在水面上,头也不抬地说道:“魏枝,跳一支舞罢。”

说罢,弦乐飘然而来。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头向水波上盈盈退去。退了十几步后,我腰肢一旋,身上的衣裳,已变成了繁复美丽的霓裳。

我长发高挽,我那红色的霓裳飘荡开来,拖曳流转。

琴声飘渺而来,清正高华。

我赤着足在水面上旋转,身姿所到之处。无数花瓣从天而降。

他垂着眸,修长的手指在琴上抚动,神情专注而宁静。

我从不看他,却一颦一送,都在无意识的向他靠近,我舞步所到之处,风旋水转。整个天地都在为我伴舞。

这一刻。他的琴音如这天地之间,堂皇,飘渺。却又沧桑。

这一刻,我的舞姿如这风这水,百般婉转,诉不尽缠绵心肠。

这一刻。我舞着舞着,竟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一百多年了,我曾以为,人生也就那样,却直到如今。才知让人想要流泪的满足,是这般糍味。

这一刻,天在地在。那个男人也在,虽是他一眼也不曾看我。可他在我身侧,便让我的舞姿,旋转飞洒中说尽了幸福。

太阳出来时,琴声还在响,舞姿还在继续,月亮西沉时,烟水湖泊中,还在流转我与他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渐止歇。

炎越魔帝双手按在琴上,他垂着眸,过了好一会,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抬起那双血色琉璃般的眼看向了我。

他看着我,唇角微勾,眸光却寒凉,“魏枝,再过十二个时辰便是立后大典了。你现在前去,还来得及赶上。”

说罢,他整个人已从刚才那遗世独立的高华公子,变成了不可一世的魔界帝王。

炎越魔帝一派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动作。

明明,刚才我舞到深处,已陷入玄奥当中,已世事皆忘,可他偏偏故意打断,偏要提醒于我。

他是想看我挣扎罢?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男人,如他所料那般,无法掩饰心中的焦急。

我想离去,我应该离去。立后大典,不止是立后,更是一种象征。可以说,以往的无数次天帝立后,都不像今次这般慎重,因为,今次的立后,代表了凤凰对天界的降福,代表了天界的祥乐,可以安天下修士之心。

更何况,太子对我着实不错,我不出现,他一定悲苦莫名。

可我又不能离去。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我敢肯定,只要我出现在立后大典上,孔秀朋争等人的脑袋,便会在第一时间成为我称后的贺礼!

我亲人已近,朋友不多,孔秀朋争等妖修,不仅是我的属下,还是我的挚友。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甚至,自私的说,在我活过的百余年里,太子不曾给过我什么,天界的亿万修士,也不曾给过我什么,在以前,我们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立过。真正给过我关怀,给过我依靠,给过我亲人朋友般的相处,相助过我无数次,永远把我摆在前面的,便是孔秀朋争他们。

我思潮翻滚,整个人在大义和朋友之义中徘徊来去。

我在这里犹豫来犹豫去,直是忧心如焚愁肠百结,炎越魔帝却慢慢微笑起来。

他低下头,继续抚起了琴。

而且,现在的琴声,可谓悠扬之极,完美的反映出了弹者的自在逍遥。

我在湖水中转来转去。

在我的犹豫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太阳一点点西倾,月亮渐渐挂在了树梢,而我放在胸口的传音符,以一息四五次的速度在频频跳动着。

我知道,太子和众臣一定在四处找我。

天界的那些大能们,肯定在破口大骂。

还有凤凰城,以及各大洲的修士们,消息灵通的一定在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出现,可我却不能出现。

我甚至,都不能打开传音符,把我的处境和难处告诉他们。因为,我非常清楚,那些人是无法了解我的难处的,我把事情说出来,他们只会愤怒,并强迫我马上返回去参加立后大典!我如果拒不回去,他们会在心里记上这笔帐,并会令得孔秀朋争等人日后回到天界时,成为众矢之的!不止是他们,以天界修士的排外和喜欢推诿责任的性格来说,所有的妖修都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既然我不管如何也名声不保,又何必把妖修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不能诉说理由。

☆、第一百七十九章 前世记忆

在我的徘徊中,时间一点点流逝,又过了一会,“铮——铮——”的琴声传来,炎越轻柔含笑的声音响起,“看来,你已经做出决择了。”收琴,直身,炎越魔帝淡淡地看向我,说道:“魏枝,你就是一个小女人,那么多天界修士,居然把担子放在你这个小女人身上,也难怪让人看不起了。”

说到这里,炎越右手在虚空中一划,身影渐渐淡去。

看到他要消失,我急急说道:“陛下,孔秀他们?”

炎越魔帝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连声音也变得飘渺,“二个月后,你在天瀛通道接人。”

我连忙应道:“好。”转眼,我又着急叫道:“陛下,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让我怀孕的人……”

不等我说完,炎越魔帝便回过头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嘲讽地说道:“你与人睡过了,怀了他的种,不知道他是谁?”声音一落,他人已如流星一样一闪而逝。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良久,才猛然清醒: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彼时,日正中天,吉时已过。

立后大典关系着千千万万修士的颜面,我不曾出席,不知他们是随便找了一个女人代替我?还是找个什么借口说我不能出面?

不管我想一千还是一万,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不敢出现在天界人的面前了。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处那不再跳动的符信,抿了抿唇后,转身朝大荒深处走去。

……

一晃眼,一个半月过去了。

我换了一副面孔。出现在天瀛洲。

我站在城门口,朝着那座虚立于半空,绝色倾城的红衣凤凰像看了看,心中松了一口气。

我顺着人流进了城,天瀛洲是天界有名的大洲之一,素来繁华热闹,因约定接人的日期还有半月。我寻到当地最好的酒楼。点了几样珍果美酒,慢慢品了起来。

这个酒楼确实热闹,人来人往的川流不息。不一会功夫,我便听到了我想打听的消息,“陛下的登基大典,你去看过没有?”“没有。”“幸好你没去。出事了。”“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凤凰失踪了,一直到立后大典结束。她都没有出现。”

另外一人倒抽气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他喃喃说道:“怪不得这阵子我师尊师祖他们都心情不好,原来是这么回事。”“嘘!小心点。这件事上面是下了封口令的,你也知道凤凰的声望,这事传出去。是会引得人心不稳的。”

另外一人的声音立马低了起来,“放心。我知道轻重。”

“哎。”

“现在呢?有没有消息传出,凤凰为何会失踪?”

“不知道,各门各派的人都在找她,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顿了顿,这人又说道:“立后当日,陛下被气得吐血了。”“当真?”“哎。据我所知,陛下醒来后,一直在问为什么。”

听到这里,我放下筷子,转身离去。

我回到了房间。

在房间呆了一阵,我咬了咬牙,撕开了一张传音符。

这张传音符是发给天帝的。

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同时说出我的两难选择,我要让他明白,我并不是有意让他下不了台,也不是不顾及他的尊严,我只是无法权宜。

解释清楚后,我发现传音符,再次单方面地关闭了通道。

然后,我一边闭关,一边等着二个之期的到来。

约定日期到来的那一天,我早早来到了天界与魔界的通道处。

这种通道,自是常年有人把守,不过以我的修为,要避开这些人非常容易。来到通道中心处,我再给自己贴上一张隐身符,再在外面布下一个隐藏的结界,便安心地等待起来。

到了中午时,通道的尽头,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就在地面出现一圈圈的震荡时,我一掌拍过去,瞬息间,我的掌风所过之处,出现了一处黑黝黝的通道。

我把天界这边的通道打开,只等着魔界那边送人过来了。

一个时辰后,波动再次加剧,随着一阵剧烈的罡风吹过来。出现了一些人影。

是孔秀他们。

我衣袖一甩,那把众人卷在其中的罡风便被隔离开来,再然后,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孔秀等人纷纷摔落在我面前。

我连忙跑过去扶起了他们。

伸手在孔秀的背心一按,我放松起来,想道:他们倒是说话算话,不曾做什么手脚。

不一会功夫,众妖修都已出现在天界的地面上,我顺手把通道关了,把结界重新固定,转头看到妖修们席地修练,便耐心地等侯起来。

六个时辰后,众妖修纷纷站起,看到孔秀要说话,我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出去说吧。”说罢,我撕开一张传送符,一道白光闪过后,我们已从天瀛洲消失。

落地的地方,我选了朝阳城。

出现在一棵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时,众妖修也明显的放松了。只是孔秀等几个为主的还是一脸凝重,围上我,孔秀低声说道:“阁下,听说魔帝用我们要胁你不能出现在立后大典上?”

我怔了怔,奇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真的。”孔秀苦笑道:“我们是从良少的口中得知的,应该是魔帝有意让我们知情。”

说到这里,孔秀叹道:“阁下,是我们误了你。”

我摇头,低声说道:“不必说这样的话。”

伸手制止他们继续道歉,我又说道:“自从上次在凡人界听了魔帝一曲后,我神魂不稳,飘飘荡荡似乎要出什么事,你们来得正好,给我把守,我要闭关。”

众人连忙应道:“是。”

事实上,我修练时,经常会带动天地元气流动,现在身处梧桐林,更会引得元气汇聚,众妖修在没有灵气的魔界呆了这么久,身体早亏,急需要灵力大补。

我在方圆百里设下结界后,便迫不及待地闭了关。

那一次,不止是炎越魔帝的琴声让我有所感悟,我自己那支舞一跳就是十几天,也是寻见了天道轨迹的。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这样的事,明明应该是难得的福缘,怎么体现在我身上,却出现了神魂飘荡?

我想不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把心神沉入意识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凝实着神魂。

可就在我全神贯注凝实神魂时,我的神魂深处,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荡。

一牵涉到神魂,那是从无小事,我神魂一震荡,表现在外,是我整个人都出现了剧烈的,甚至比得上涅槃那会更强烈的剧痛!

我虚白着脸,整个人大汗淋漓,身子也不停晃动着,晃动中,我一会人形,一会变成凤凰。

我痛到了极点,四肢百骸,十二正经,三百六十五个主要窍穴,无处不在收缩。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楚传来,令得我滚倒在地,痛到了极点,呻吟声叫痛声却因太过高亢,变成了孔秀等人无法听到的音波。

他们无法听到,也就无人过来,我痛得四肢痉挛,在地上不停的翻滚。

泥泞满身的我,毫无仪态的我,这时,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从神魂深处传来。

那是一个威严的,遥远的,清冷的女声,她低叹道:“哎……”

叹息如钟,每一下传出,都是一阵神魂震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百年,似乎是一万年,神魂深处,那个声音开始说话了,她道:“原来如此……”

只是四个字,却绵绵不绝,仿佛是晨钟暮鼓,夹杂着太多太多的感慨。

于是,我更痛了。

我双手抱头,不停地张着嘴尖叫,而那仿佛撕裂神魂的剧痛里,我没有发现,一道又一道光波绕着我今世的灵魂在飞舞。

光波每绕一圈,我的记忆便多了一些什么。依稀中,我看到了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上,对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扑了过去,嘴里唤道:“师尊!”

我看到自己的站在九天之上,袖风一甩,把一颗星球砸飞到黑暗深处后,泪流满面地嘶叫道:“可我忘不了,我就是忘不了!”

我看到虚空的另一侧,一个金甲神人朝我一指,神音震荡而来,“如尔这般痴愚之人,也能得列神位,可笑!”依稀中,我听到自己信手拔动一下,便令得身侧的星河中无数星球砸离了自己的轨道,我听到自己用神音回道:“天道无情,我走至情之道!”

光波不停地冲击着我的灵魂,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杂乱,恍惚中,我仿佛成了一个女神。